(八)
當老闆問他為什麼要來應徵的時候，阿致是這麼回答的。
「我以後想要開一間自己的店。」
若是學生時期的課堂上，他說出像這樣子的話，一定會引來一陣哄堂大笑。那個連跟人好好說話都辦不到的賴維致，說要開一間店？開什麼玩笑！
「哈，別開玩笑了，你這個人看起來呆頭呆腦，說話結結巴巴，這樣也想開店？」
老闆取代了同班同學的位置，好好取笑了阿致一番。
「不努力試看看……」阿致又開始結吧了，「不努力試看看……又怎麼會知道？」
老闆先是歪著頭看著自己，接著他拍了一下大腿，說：「好，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就他媽的給你一次機會試看看。明天來上班，先警告你，我可是個抖S喔，不要說了滿嘴大話，結果沒幾天就不來上班啊。」
果然，一開始上班，他就犯了一堆沒有人會去犯的低級錯誤，而老闆也從來沒少念過阿致兩句。但阿致依舊待了下來了，他沒有辭職，也沒有被開除。
的確有人問過，老闆為什麼不開除阿致。
「雖然很緩慢啦，不過你不覺得這家伙一直都有再進步嗎？」
老闆不能算是一個好人，這點毫無疑問。但是偶爾他也會說出像這種幾乎可以算是溫柔的話。
而這就是機會，只要是機會，阿致就想抓住。
但最近，他總覺得夢想愈來愈遙遠了。維持住自信一直都是困難的事情，對阿致來說更是如此。所以，他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速食餐廳裡頭，點一杯飲料，失魂落魄的回憶著過往。
而他對曉雨的回憶已經結束了。
＊
昨天，阿致整晚沒睡好，所以當他來到這間速食餐廳時，依然昏昏欲睡，連眼睛都睜不太得開。
他應該試著再睡一下的，但他不想待在家裡。
來到櫃台時，阿致正在揉眼睛。「歡迎光臨。」所以當店員出現幫他點餐時，他只聽見了聲音。
阿致說：「呃，我要一杯——」
但話還沒說完，店員便接口：「無糖綠茶，對不對？」
阿致醒了過來，他看著眼前帶著燦爛笑容的店員，「為什麼……？」
只見這名店員露出淘氣的表情，「因為你每次來都點無糖綠茶。」接著她轉身，說了一句，「等我一下喔，無糖綠茶馬上來。」
當阿致接下那杯無糖綠茶時，心中有點茫茫然的。
「謝謝，」阿致說：「謝謝妳。」
不知道為什麼，阿致當時覺得，那店員的燦爛笑容真令人懷念。
＊
曾經喜歡曉雨，這點無庸置疑，但那心情只是剛剛萌發的新芽，時間過了這麼久，心情早就淡了。
神跟他說，他必須找到他想改變的那一個決定。
茫茫時光之中，無數的時刻，無數的決定。
他想找回什麼？他想改變什麼？為什麼，是林曉雨這個人？
最後一個晚上，他看著曉雨離開公園，曉雨腳步輕快，阿致幾乎還可以聽見她的腳步聲在耳邊迴繞。愈來愈微弱，愈來愈遙遠。也許，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了吧，曉雨離開了，不會再回來了，兩人的生命，再也不會交會了。
後會有期。
最後，曉雨是這麼說的。
是後會有期，而不是下次再聊。
是不是因為，已經沒有下次了呢？
這就他與曉雨之間的故事，過水無痕，而兩人的故事寫於水中。如今，水面平滑如鏡，沒有人知道他心中有過林曉雨這個人，沒有人知道他們兩個人有過對話。更不會有人知道，當小雨的背影消失在她面前的時候，阿致哭了。
那時，他為什麼會哭呢？
明明，這就是這個故事該有的結局。
難受？不安？不捨？傷心？難過？
都不是。
那時的眼淚，是為了遺憾，為了後悔，為了那再也無法彌補的過錯。
有一件事，一直糾纏著阿致。
當她來到這間素食餐廳，當那名店員幫阿致拿來那杯無糖綠茶的時候，啊致說了一聲謝謝。
一句感謝。
但是他從來有有跟曉雨說過謝謝。
當她把阿致不敢認領的保溫杯拿過來給他時，阿致沒有說謝謝；當她稱讚自己的聲音很好聽時，阿致沒有說謝謝；當她為自己在課堂報告時挺身而出時，阿致沒有說謝謝；她為自己帶來了一個一星期十分鐘的喘息時間，阿致沒有說謝謝。阿致從來沒有學會與人相處的人情世故，但跟曉雨聊天的過程，他慢慢學會了，現在，雖然依然笨拙，但它的確可以跟陌生人談話了，所有的所有，全部都來自與曉雨相處的每星期十分鐘，然而，他從來沒有說過謝謝。
但是，曉雨卻對它說了謝謝，明明就是阿致受到了那麼多的幫助，但最後說出那兩個字的，是小雨。
「謝謝你。」曉雨說：「阿致果然很——」
不！不對！
他是一個自私的卑鄙小人！
他從來沒有忘記跟曉雨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從來沒有忘記在公園的那最後一晚，曉雨跟自己說過的話。
他更沒有忘記，當他看著曉雨離去的背影時，自己心中的遲疑。感謝的心情每日都在內心奔騰，但是阿致就是從來沒有說出口。那晚，是最後的機會了。
阿致知道了。
一聲沒說出口的謝謝。
這就是他想改變的那個決定。
阿致看著手腕上的符文，那是神送給他的禮物，一生一次的禮物。
之前阿致曾經連回憶過去都不肯，但現在他想回去，他想回去那一晚。
神沒有告訴他該怎麼做，要怎麼做才可以啟動那次機會；要怎麼做，才可以讓那一個時刻在他的生命當中再度重來。
於是，阿致做了唯一一件他知道的事情。
祈禱。
「神阿，你承諾過的。」
阿致閉上雙眼，默默的在心中喊道：
「讓我回去，回到那一天。」
＊
這裡是哪裡？
阿致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他人已經不在速食餐廳的雅座上了。
他人在一個有如通道的空間中。
這個通到是由許多不同的元素所組成。
那既是碎片、是線條、是單純的幾何；也是歡笑、是哀愁，是平靜，是各種不同的感情；也是資訊，是零和一組成的無限位元；是生老病死，是所有生命的過程。是出現，也是凋亡，是各種的已知與未知，是世間萬物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所有，通通都交纏在一起，組成了這個奇異的通道。
不知道怎麼辦到的，阿致突然瞭解了。
這裡是時間的通道，自己正在穿越時空！
真的，要回到過去了。
現在，阿致終於真正的相信了，神真的存在，真的來拜訪過他，自己真的還能夠擁有一次機會。
他看著手腕，雋刻在手腕上的符文發出耀眼的光線，接著，符文漸漸的從阿致的手上剝離。不要弄丟了。神的聲音在他腦海裡想起，阿致伸出手，在剝離的瞬間抓住了通行證，閃動的符文立刻凝結，變成了一顆閃著光的綠色寶石。
不要弄丟了。
於是，他抓住石頭，然後將抓著石頭的掌心抱在胸口。
接著，有一個物體用流星般的速度朝阿致衝過來，它身後拖曳著長長的光尾，在通道中不規則的亂竄，最後停到了阿致的面前。阿致望著那個物體，但是當眼睛盯著它的那瞬間，阿致的腦袋像是要炸裂開來一般，讓他疼痛得大叫出來。
巨量的資訊，巨量的細節，就在一瞬間湧入阿致的大腦之中，重度超載著他的理解能力。彷彿存在於擁有數千個維度的空間裡，那是個從形體上，阿致就無法理解的存在。
唯一知道的是，這個存在檔住了阿致的去路，讓他無法繼續前進。
胸口的寶石發出震動。阿致知道了，它就是時光審查員。
它需要通行證。
他舉起站抖的雙手，捧著手鐘的發光綠寶石，交給時光審查員。
「求求你，」阿致呼喊：「讓我過去！」
寶石發出極為強烈的亮光，讓阿致睜不開眼睛。
接著下一瞬間，手中的石頭消失了，時光審查員也消失了。
阿致在時間通道裡繼續前進。
盡頭，有一道白光。
阿致朝著光前進。
直到白光完全包圍自己。
終曲、
清醒過來的時候，阿致發現自己人在夜晚的公園。
他發現自己穿著高中時的制服，肩膀傳來重量，是書包的肩帶。空氣沁涼，地面是濕的，看來剛下過雨。阿致不敢置信，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曉雨呢？曉雨在哪裡？
抬頭一看，他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正步出公園。那是十六歲的曉雨。
阿致咬住嘴唇，嘴唇傳來陣陣疼痛。
這是十六歲的自己。
他回到了小雨跟自己道別之後的那一刻，他回到了自己猶豫不決，最後決定放棄的那一刻，他回到了兩人漸行漸遠，終致無法觸及的那一刻。
十年了，好久，好久了啊。
時間的距離，是沒有辦法追回來的；但是，小雨現在就在他的眼前。
十年的距離，有多遠呢？邁開腳步來追，追得上去嗎？心意，能夠傳達得到嗎？
不試試看的話，是不會知道的。
對不對？十六歲的自己。
「曉雨！」
背影的腳步停了下來，街燈下，那個身影緩緩的回頭。
當那雙熟悉又懷念的雙眼望著自己的時候，眼淚幾乎就要流下阿致的臉頰。
曉雨，好久不見。
回到了十六歲的阿致，邁開腳步，追了上去。
他有一句謝謝要說。
(全文完)
後記：待補
創作內容
【文字微電影】中場休息十分鐘(完)
短篇 (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