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目的地是這裡。
思緒飄飄忽忽湧起青春回憶,段宣桓仰望宏偉的建築物,說不出對這裡究竟抱有何等感情。
這裡就是一切的肇始,也是結束。
他的高中母校,與記憶有眾多出入。
校門口的柵欄更換成電動式,舊校舍改建成嶄新大樓,而操場的跑道翻了新,連中央的一片草地都被闢成排球場。
踏在新跑道上,無以名狀的空虛隔靴搔癢,段宣桓難掩茫然,忍不住發怔。
周末的校園,依然有數名穿著校服的學生在排球場上揮灑青春,他目不轉睛追尋來回移動的球體,感覺自己格格不入。
三年時光,居然可以讓曾熟悉的地方變得如此陌生。
一個閃神,只見本在場中移動的球體朝他高速飛來。
他下意識扭頭遮臉,球體結實擊中的聲響讓他打了個顫,意料之內的痛感遲遲沒有降臨。
抬起頭,柳嚴正扭轉微紅的手腕,注意到他好奇的眼神,淺淺一笑。
「沒事吧?」柳嚴輕聲關心,頓了片刻才向他解釋,「我大學的時候參加過系排,不過已經忘記該怎麼打了。」
段宣桓抿了抿唇。柳嚴不說,還真看不出他曾參加過排球隊。
雖然從精壯結實的身材能得知柳嚴有健身習慣,然而無論性格還是生活,球類運動都難以與這個嚴肅的男人連接。
球類運動更適合熱情如火的人,但這不過是刻板印象。
見他發愣,柳嚴向他伸出邀請的手,段宣桓驚訝地抬眼,迎入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眸。
躊躇半晌,他勉為其難將手擱入寬大的掌心。
迎著微風,他們散步在跑道最外圍。
注意到不遠處新建的籃球場,段宣桓停下腳步,感慨世易時移。
「很久沒回來?」察覺段宣桓生疏的眼神,柳嚴輕聲問。
段宣桓以沉默代答。
三年來,同學不乏邀約返校,然而他一次都沒參與。
這也理所當然吧?
曾被狠狠傷害,當然會害怕觸景傷情,況且他一直以為柳嚴還在這裡任職。
見他默然,柳嚴了然於心,也不戳破,淺勾的嘴角似自嘲似無奈,眸光流轉錯中複雜的情緒。
在段宣桓察覺身旁男人的異樣時,柳嚴已收起過多的心緒,換上平靜的表情。
「校慶、運動會、畢業典禮……只要有空,我就會回到這裡。」深吸一口氣,柳嚴淡淡道。
「我以為你不是念舊的人。」
「我很念舊。」柳嚴露出難得的苦笑,「或許正因為離開,才更想念在這裡的時光吧?」
「有什麼好想念的……」注意到充盈懷念的雙眸,段宣桓撇撇嘴,「不是你自己放棄當教師的夢想嗎?」
當年柳嚴明明說當教師是一輩子的夢想與志業,他還以為這個人真的會一直待在校園,為教育奉獻生命。
柳嚴啞然失笑,這才想起自己不曾解釋離開教育界的原因。
「我沒有放棄,只是暫時接管家業。」
經過一番解釋,段宣桓恍然大悟。
原來是年事已高的柳父苦苦拜託,柳嚴才答應暫時接管家業。
「等弟弟畢業,我就能重回這裡。」凝睇校舍,柳嚴揚起嚮往的笑容,「真想念站在講堂上教書的時光……」
充滿嚮往與熱情的眼神讓段宣桓不由看呆了。
當初他會喜歡柳嚴,很大的原因就是柳嚴在課堂上神采飛揚的模樣,帥得讓人無法轉移目光。
最初就只是這麼膚淺的理由,誰知道時間久了,整顆心都賠了出去。
射向建築物的視線重新收回,段宣桓趕緊回神,裝作若無其事望著花壇盛開的一串紅。
柳嚴苦惱一笑,但也沒責怪漫不經心的段宣桓。
「走吧。」
牽著他的手不容反抗一緊,柳嚴帶領他走進教學大樓,踏上兩人熟悉的樓梯。
跨上愈多台階,段宣桓愈難以掩飾面色不安。
直到面向厚實的安全門,他再也忍無可忍,掙開柳嚴,轉身就逃。
「小宣,你想反悔嗎?」
飛快下樓的步伐猛地頓住,段宣桓抿緊下唇,深吸一口氣後掉頭。
看著他不情不願走上來,柳嚴推開大門,溫煦的陽光頓時灑入樓梯間,掃去一片昏暗。
柳嚴還想伸手牽他,可才碰到手背,立刻被狠狠拍開。
段宣桓怒瞪柳嚴一眼,「我自己會走。」
語畢,也不管柳嚴複雜的神色,自顧自踏入陽光下。
「一模一樣……」他忍不住囈語。
教學大樓頂層的天台,與三年前離開時如出一轍。
斑駁的鐵欄杆搖搖欲墜,意外開展出更加良好的視野,被牢牢栓在地面的長椅依然破爛,讓段宣桓回想起他們也曾一起坐在上頭。
那時的他,光是看著柳嚴吃下親手做的便當,就覺得欣喜若狂。
狂風驟然大作,驀地凌亂一頭柔軟的褐髮,像極了他經常做的噩夢,可這風冷了些,充滿刀削似的實感。
段宣桓回過身,凝睇不知企圖的男人,「你念舊到連那些可笑的回憶都想要重溫嗎?」
「我並不覺得可笑。」
「那需不需要我幫忙重現當時的場景?」段宣桓拉扯唇角,雙瓣無聲蠕動,變換的口型儼然是「老師」二字。
正氣的眉峰一皺,柳嚴欲言又止,終究無言以對。
眼見柳嚴無可奈何的模樣,段宣桓嗤之以鼻笑了,再度旋身眺望迷人景致。
半晌,他感覺柳嚴從後走上來,與他並肩。
段宣桓正想要退開,卻聽見柳嚴輕聲嘆息。
「你之前問我是不是心有愧疚。」
沒料到柳嚴會突然提起他情緒激動時的發言,段宣桓強作鎮定,反問開口的男人。
「難道不是因為心有愧疚,所以才對我這麼好?」
「你說的對,我很愧疚。」柳嚴直白承認,彷若雲淡風輕的口吻卻充滿無法忽視的愧疚,「當時,我不該用那麼獨斷的口氣對你。」
段宣桓一怔,想露出啼笑皆非的訕笑,喉頭三番兩次滾動,都沒能吐出半句嘲諷。
他恍恍惚惚意識到,這是柳嚴第一次打破他們共通的默契,提起三年前的訣別。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深吸一口氣,段宣桓語氣平淡,「反正也只是換一種口氣要我放棄而已,倒不如直截了當一點,讓我死心。」
「我知道我讓你受傷了。」
你知道什麼?!段宣桓別他一眼,抿住下唇掩飾顯而易見的混亂。
「……你什麼都不懂。」
「我懂。」
「你懂什麼?!」像是火山爆發似,段宣桓低吼,憤憤地瞪著柳嚴,「被拒絕的人又不是你,你懂什麼?!」
「……我知道。」柳嚴仍是那一句話,頓了半晌,垂下了眼,「是我不好,對不起。」
段宣桓呼吸一窒,一瞬間紊亂的思緒讓他無所適從。
視線遠眺而去,他想要轉移注意力,耳根子卻迴盪柳嚴一席話。
為什麼這麼乾脆和他道歉?這是在後悔當年拒絕他?
但,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什麼意義?
到頭來,那段炙熱的感情已經過去三年,成為回憶裡的一段精彩……只是他還在不甘心而已。
段宣桓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情緒。
他忽然覺得一切是那麼可笑。其實柳嚴根本不必道歉,都是他一個人無理取鬧而已。
是他到現在還放不下,還因為那份舊傷而耿耿於懷……
「對不起,我明明可以用更坦然的方式面對你,卻舉著『為你好』的旗幟來逃避,我……」
「夠了!……別再說了。」垂下默默泛紅的眼,段宣桓鬆開無意識握緊的拳頭,發覺嗓音哽咽,「說再多,都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已……」
愛情本就如此,像是在人海茫茫中尋找相似的頻率。
當初,他一腔熱情追求柳嚴,卻從未發覺彼此的頻率並不適合,所以無論他再怎麼嚮往,也無法熱絡。
或許迄今,他依然不肯承認他們不適合,不肯承認當年火熱的感情,融化不了這顆鐵石心腸。
因為一旦承認,就真的完完全全輸了。
曾經付諸多少努力,全都幻化成泡影,毫無意義。
胡亂擦去眼角淚光,段宣桓抬起臉,扯起苦笑,「你今天帶我來這裡,就是想說這些?」
有人這麼說,學會面對才能夠釋懷,或許柳嚴就是希望他這麼做吧?
逼他面對舊情傷……何必呢?
柳嚴沒回答,與他四目交接的眼色太深,與往常一樣,看不透裡頭流轉的情緒。
既然予以沉默,段宣桓就當默認了。
「你是對的,我確實一直耿耿於懷,始終沒辦法忘記那天你說的話。」
首次承認自己不曾遺忘,段宣桓垂下臉,雙手插進大衣的兜裡,面色消沉地踢著腳邊的小石子。
半晌,他對柳嚴再度揚起苦笑。
「或許是我錯了,我根本不該喜歡你。」卻還是喜歡上了。
若能從感情萌芽的瞬間,就明白這段感情會不會結果,那該有多好?
如此一來,就不用承受往後一連串折磨。
「要是時光能倒流,真希望不曾認識你。」他不只一次這麼想,卻是第一次說出口。
以前,他堅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直到喜歡上柳嚴,他才知道有些事情再努力都強求不來。
投入再多感情,都像是石沉大海。
「如果時光真的能倒流……」
久久沒有開口的柳嚴忽然啟齒,打斷段宣桓低落的思緒。
他抬起臉,想聽聽柳嚴究竟想說些什麼,不料狂風大作,壓低的嗓音幾乎剎地被吞沒。
「我不想讓你流淚。」
喧囂的冷風呼嘯而過,唯有這句話,一清二楚。
心臟彷彿被人狠狠一掐,段宣桓風中凌亂,怔怔凝睇眼色深沉的男人,看不見半點虛假,甚至認真得讓他心慌意亂。
他磕磕巴巴好半晌,慣性地想要逃跑,卻被柳嚴一把按住肩膀。
力道分明不重,彷彿隨隨便便就能甩開,可他像被困入無形囹圄,無法挪動身軀。
「什麼意思……」
他不敢輕易猜測柳嚴的話,只怕又如當年,以為這男人沒阻止他接近,就意味著接受。
沉默半晌,柳嚴靠近半步,剛稜的五官緩緩放柔。
「你真的不明白嗎?」
段宣桓心頭一顫,「我……你是什麼意思……」
「小宣,我想履行婚禮上的誓言。」柳嚴露出少見的溫和,溫和到段宣桓幾乎要相信話中不可思議的真誠,「我想永遠照顧你。」
段宣桓沒有搭腔,纖瘦的身軀不斷打顫,他知道近在咫尺的柳嚴感受得到,卻難以冷靜。
他無法思考,直到狠吸一口氣,才發覺好半刻都忘了呼吸。
整個腦袋充滿胡思亂想,好像沒有一個認知是正確的,就像他聽完柳嚴一串話,產生了對方似乎對自己抱有好感的錯覺。
是錯覺嗎?最可怕的是,他無法對這個微小的問題下定論。
見他沒有迴避,俊臉放得更柔,頓了片刻,大手撫上臉龐。
柳嚴的手,是燙的,或許他的臉也是。
「小宣。」聽從呼喚,段宣桓抬眼凝眸。
溫暖的手掌輕捧面頰,精壯的身軀朝他緩慢傾身,一下縮短到鼻息交織的距離,形狀美好的唇瓣近在眼前,仍愈發靠近。
儘管內心不斷掙扎,最終段宣桓依然顫抖地闔上眼。
就在四瓣幾乎交疊的瞬間,節奏輕快的流行歌曲唐突響起,他像是從夢中驚醒,一把架開靠近的胸膛。
默默扯了個苦笑,柳嚴很快恢復一如既往的平靜,彷彿方才深情款款的男人並不是自己。
段宣桓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沒看來電顯示便接了起來。
還沒發出半聲喂,話筒另一頭已經劈哩啪啦說了一大串話。
段宣桓臉色驟變,一把拖住柳嚴就往出口拔腿狂奔,著急中腳步踉蹌,直接摔入眼明手快的男人懷裡。
「怎麼了?」扶住腿軟的青年,柳嚴驚覺不對,連忙詢問。
好不容易站穩身子,心如火燎的段宣桓結結巴巴一會兒,才終於拼湊出一句話。
「快、快點帶我去醫院!……媽媽、媽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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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老實說很喜歡回到學校這一段,物是人非。
不只學校變了,事實上身旁的那個男人也變了,只是小宣不願意承認。
用自己的恐懼遮掩一切,沒有勇氣凝睇真實,凝睇現在的柳嚴,以及凝睇他所給予的一切。
或許他心底很清楚現在的柳嚴對自己,抱持著甚麼樣的感情,只是視若無睹。
或者不敢相信。
我想起最近我各種報告總是提到這麼一句話:逃避往往比面對現實更加容易。
總覺得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成就感,儘管還沒有真正畫下句點,而我也很清楚事後還有很漫長的修稿得走(這幾天課餘有很認真在思考該修哪些部分、但反反覆覆告誡自己,大走向絕不更動,要相信一開始寫大綱的自己、是有智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