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嚴一打開家門,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氣撲鼻而來,他下意識後退半步,確認自己沒誤闖私宅。
因此當段宣桓聽見開門聲,小跑步奔向玄關,看到的就是開了門卻站在門外的男人。
兩人同時愣了片刻。
段宣桓率先回神,想起先前對鏡子演練過不下百次的台詞。
「歡迎回家,肚子餓了吧?」試圖揚起笑容,反而顯得更加僵硬難看,簡直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扯起嘴角。
見柳嚴眉頭一皺,段宣桓忍不住在心底唏噓。
佇立舞台,他能把表情控制得爐火純青,可一面對柳嚴,大腦像是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沒有一塊肌肉願意按他意思。
牽動唇角的雙頰愈來愈僵硬,段宣桓收起尷尬的笑。
「你……肚子不餓嗎?」他撓撓頭。
柳嚴收斂失態,不動聲色打量眼前青年。
若有似無的油煙味繚繞在一身黑色圍裙的青年身上,少見的打扮令他意味深長地挑起眉峰,「……你煮飯?」
「不行嗎?」段宣桓心直口快反問。
「並不是不行,但……」
沒理會自顧自陷入思忖的男人,段宣桓拿走公事包,發現柳嚴仍一臉不解站在門口。
難得看到柳嚴呆滯的模樣,段宣桓忍不住莞爾。
「四菜一湯,有你喜歡的紅燒獅子頭,還不趕快進來?」他招招手。
柳嚴頓時回神,猶豫半晌,終於脫下皮鞋。
但真正面對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時,柳嚴不免蹙起眉,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
「今天不是我生日。」
「也不是我的。」段宣桓從後推著結實的背脊,要柳嚴坐下。
對柳嚴不解的神色視若無睹,他轉身盛飯,同時介紹菜色,「……就這些,還有一鍋香菇雞湯。」
指了指開放式廚房中顯眼的湯鍋,段宣桓將筷子與盛滿白飯的碗一起遞給柳嚴。
「……我現在去買純銀餐具還來得及嗎?」捧著碗,柳嚴忍不住開了個艱澀的玩笑。
段宣桓瞪了他一眼,「乾脆報警說有人冒充我?」
「好。」不料,柳嚴一臉認真肯定他的話,「我懷疑你不是段宣桓,要不是易容高手,就是他的攣生兄弟,或是複製人。」
段宣桓不置可否鼻哼一聲,將香菇雞湯端上桌,不大的正方形餐桌正好被四菜一湯佔滿,在橘色與白色方格的桌巾襯托下,看來特別豐盛。
簡單收拾廚房後,他轉身褪下圍裙。
「你穿圍裙很好看。」
正好回身的段宣桓一怔,清秀的臉蛋閃過羞赧,剎地又別過頭,隱隱發出又不滿又開心的咕噥。
餘光瞥見始終沒動筷子的柳嚴,段宣桓眉頭一皺,「不喜歡這些菜?」
「等你開動。」
「我看你是想拿我確認飯菜有沒有下毒吧?」段宣桓沒好氣坐下。
他隨意夾了一點菜,端視片刻,接著湊近嗅了嗅。
從視覺和嗅覺上看來,他的廚藝應該沒有退步太多,但重點在於味覺……
太久沒有認真下廚,他也拿捏不準現在的廚藝究竟在什麼程度。
「很好吃。」
柳嚴一句話打消心中滿滿疑慮。
咀嚼紅燒獅子頭的男人嘴角揚起鮮活的笑意,段宣桓鬆了一口氣,安心開動。
在兩人大快朵頤下,一桌菜餚如風捲殘雲似快速掃空,尤其那盤紅燒獅子頭,剩餘的湯汁都被柳嚴拿去配白飯吃個精光。
那副食用完畢仍意猶未盡的神情,讓段宣桓忍不住懷疑柳嚴是不是打算舔盤子?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什麼?」柳嚴漫不經心地問。
「以前賴在你旁邊的時候,觀察過便當菜色和吃飯習慣。」宛如反射性動作,段宣桓扳起手指,「紅燒獅子頭、香菇、花椰菜……你總是把最喜歡的菜留到最後。」
如同今天,柳嚴先嚐了一口紅燒獅子頭,接著就留到最後。
柳嚴忍不住笑了,「記得真清楚。」
臉上一燙,段宣桓連忙撇清。
「都是以前的印象,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見柳嚴嘴角不退的笑意,段宣桓懊惱得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口口聲聲嚷著忘了柳嚴,今天到超市買食材,才發覺自己根本把對方的喜好背得滾瓜爛熟,比國文課的詞賦更信手捻來。
柳嚴喝下最後一口湯,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接著雙手合十,向他說了聲謝謝招待。
段宣桓驀地紅了臉,趕緊端起空盤子,匆匆忙忙走進開放式廚房。
「……合你口味就好。」他垂下頭掩飾羞赧。
柳嚴將剩餘的盤子一齊端了過來,遞了個眼色,要他到一旁休息,段宣桓哼了一聲,也不退讓。
既然誰也不讓誰,兩人乾脆各抓起一塊菜瓜布,一起刷洗碗盤。
「以前就很好奇,你的廚藝怎麼這麼好?」
聽見變相的讚美,段宣桓挑了下眉。原來柳嚴覺得他廚藝好?
以前送便當時,柳嚴總是百般不願收下,當時還以為是嫌棄他廚藝不精……
「我從小就在母親開的小餐館裡幫忙,自然而然學了一點,不過上大學後就很少下廚了。」段宣桓停下手裡動作,握著碗盤的指尖浸在一片冰涼,隱隱打顫。
除了搬入學校宿舍,還有眾多原因。
大一下學期時,作為經濟支柱的母親忽然病倒,那段時間,學業、經濟與照顧母親的三重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根本沒時間悠哉煮飯。
儘管大三認識戚飛讓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但長久的外食也變成習慣,讓他懶得耗費心思在飲食上。
「看來你的廚藝沒有退步,比一般餐館更好吃。」
段宣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看是你平常的伙食太差了吧?」
話雖如此,聽柳嚴吐出難得的甜言蜜語,一顆心又甜又暖,不免讓段宣桓亂了陣腳,差點把手裡的碗盤打碎。
看著他手忙腳亂,柳嚴似乎特別愉快,嘴角彎如新月的弧線洋溢幸福,可惜當事人毫無知覺。
「以後多煮點吧?」柳嚴說得心不在焉,「我喜歡你煮的菜。」
柳嚴的話讓段宣桓想起今晚下廚的目的,清秀的臉龐轉眼失去血色,一陣青一陣白地變化起來。
「誰要多煮啊!我只是心血來潮……」難掩慌亂,手裡碗盤頓時滑出兩掌,重重撞上水槽。
柳嚴連忙查看,所幸段宣桓沒受傷,而碗盤也展現質地堅固,幾無受損。
他才鬆了口氣,忽然發覺段宣桓陷入不自然的沉默,心中警鈴大作。
「小宣?」
段宣桓立刻回神,不由自主閃過關心的視線,「……我去幫你放洗澡水。」
沒理會飽含詢問的呼喚,他頭也不回走向浴室,彷彿方才和諧的互動只是一場夢……
悄然開啟連接浴室的更衣間大門,段宣桓凝睇正解下領帶的柳嚴,半背對他的身影英俊挺拔,連稀鬆平常的動作都顯得優雅有型。
他像是看呆了,好半晌,才緩緩走上前。
「……柳嚴。」被喚住的男人一怔,來不及反應就被驀地抱住。
較普通人高出一些的體溫如潮水湧來,寬厚的臂膀一確定擁抱並非幻覺,立刻變得僵硬而緊繃。
總是從容不迫的男人默默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
「小宣?」低沉的嗓音充滿遲疑,但沒有馬上甩開他。
段宣桓頓了半晌,抱著柳嚴的雙手又收緊一些,兩副軀體頓時近得緊緊相貼。
嗅著淡淡的古龍水香,段宣桓閉上混亂的眼眸,唇瓣輕輕摩擦線條俐落的後頸,「……今天做吧。」
柳嚴沒有回答,然而逐漸升高的體溫與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洩漏了男人強作鎮定的狀態。
顫慄的雙手爬上白襯衫,一摸到小巧的鈕扣,柳嚴迅雷不及掩耳捺住他的手。
「小宣,怎麼了?」壓低的詢問異常溫柔,反而讓段宣桓有些退縮。
壓下蠢蠢欲動的自尊心,他靈活地解開扣子。
下個瞬間,柳嚴用力轉身,與他面面相覷。
接觸到那雙不解中暗藏情慾的眼,段宣桓打了個哆嗦,連忙垂下臉,重新抬起手,又解開一顆釦子。
「小宣,發生什麼事了?」
柳嚴拉開半步距離,明顯的拒絕讓段宣桓有些受傷,但他深吸一口氣,忽地掀起寬鬆的T恤,露出骨感而勻稱的上半身。
「今天,你想怎麼做都無所謂。」將T恤隨意扔開的瞬間,段宣桓有種狠狠把自尊甩在地上的錯覺。
不見柳嚴動作,他乾脆主動向前,拉起對方的手,攬上纖瘦的腰身。
「夠了!」
隱含斥喝的呼喚讓段宣桓剎地一顫,強而有力的手臂用力推開他。
他跌跌撞撞後退,一抬眼,柳嚴衣衫不整的模樣映入眼簾。
壓抑已久的羞恥心瞬間爆發,他再也抵擋不了滿腔自我厭惡,轉身就想逃之夭夭。
雷霆般迅速伸來的手一把攫住逃離的手腕。
左搖右甩也掙不開緊扣手腕的大掌,段宣桓轉過頭回瞪柳嚴,惡狠狠的眼神透出濃濃委屈。
「段譽威對你說了什麼?」
不料,柳嚴劈頭就是一針見血的質問。
段宣桓倒抽一口氣,仍試圖裝傻,「你在說什麼……」
「前幾天那通電話,是他對吧?」稍微放鬆手裡力道,柳嚴耐住性子解釋,臉色依然難掩著急,「我很清楚你和段家關係不好,那天一看來電顯示是他,忍不住就留了心。」
沒想過柳嚴連這點細枝末節都能注意到,段宣桓瞠目結舌,不知該從何說起。
「小宣,你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說,我是不會懂的。」
「說了你也不懂……」
「但你不說,我就幫不了你啊!」
一聽柳嚴有幫忙的意思,段宣桓不禁動搖了。
思忖片刻,他知道無法再隱瞞下去,終於開了口。
「我想讓段家同意讓父親再娶我母親,為此……」回想那通電話的內容,段宣桓忍不住咬牙切齒,「他說,你和近期要來台灣外交的阿拉伯王子有私交,如果能靠關係讓王子下榻艾維斯飯店,或許就能勸老頭子改觀……」
柳嚴一怔,了解到隱情,反而讓他更不知該如何是好。
段宣桓悄悄抬起眼,發覺沉默的男人既沒有立刻予以答案,也沒露出料想中不屑的表情。
歷經冗長的緘默,段宣桓再也等不下去,再度逼近柳嚴。
柳嚴立刻退開,「你用不著這麼做,我也會幫你。」
「我不要欠你人情。」故作倔強,段宣桓勉強扯起嘴角,「我很清楚,人若有求於人,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就是等價交換的原則。」
為了母親,他付出婚姻自由,選擇與傷他最深的男人結婚,現在也只不過再付出自尊與羞恥心,根本不算什麼。
──為了媽媽,要他付出一切都無所謂。
「因為我一無所有,所以只能拿自己以物易物……」
他不知道柳嚴需要什麼,但打從洞房花燭夜發生關係,他就察覺謹言慎行的男人在性慾面前也會失控。
所以他想,如果用身體滿足柳嚴,他就擁有穩固的立足點進行交換。
這麼一來就不用欠柳嚴人情,也算是心安理得……
「你把自己當作可以交換的物品?」
終於明白段宣桓態度改變的原因,柳嚴倒抽一口氣。無論是到門口迎接他,還是煮一桌他喜愛的菜色,都只是有求於他的表現……
他想要發怒,一看佯裝堅強更顯委屈的段宣桓,所有責備都卡在喉頭,又被吞回腹中。
然而就算想要安慰,似乎也無從開口。
「你已經嫁給我,這就是相應的代價。」
「你在同情我嗎?」段宣桓不甘示弱,扭曲的面部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作為商人應該更明白一碼歸一碼,如果你真的可憐我,倒不如狠狠幹我,然後把我拜託的事情辦好!」
「段宣桓,你能不能別總是這麼愛逞強!」柳嚴有些忍無可忍,「我們是伴侶啊!伴侶之間談什麼交換?!」
「誰跟你伴侶!」段宣桓氣憤地駁斥,「我們只是互利互惠的關係──這種關係維持的方式就是雙方互相求取利益,既然今天我有求於你,就得有所付出,讓你……」
「去他的利益!」
難得聽見教養優良的男人叱罵出聲,為之震懾的段宣桓呆怔原地。
「你作賤自己能讓我獲得什麼狗屁利益?」捺在他肩膀上的手因憤怒而隱隱顫抖,「看你違背意願、打破原則──你以為我開心嗎?!」
「那不然我要做什麼才能讓你開心?」
「我要你幸福。」
段宣桓一怔,難以置信瞪著大放厥詞的男人。
「小宣,我沒把婚禮上的誓言當作玩笑。」儘管憤怒,柳嚴仍放柔臉色,「我願意照顧你一輩子。」
「一輩子」──他又從這個男人口中聽見這個字眼。
段宣桓忍不住啟唇,想要吐出反駁,卻宛如被奪去聲音的小美人魚,發不出半個音節。
「我要你每天開開心心、幸福快樂──只要能達成這個目標,我一無所求。」
說得像不求回報的慈善事業一樣。
他以為他會相信這些話嗎?
隱忍胸口疼痛,段宣桓垂下臉,兩抹淚光倏地墜落,敲擊在質地良好的木質地板,模糊的視線看不清紋路,只覺得歪七扭八,像是蝌蚪文。
「為什麼這麼溫柔?」或許他想問的是,為什麼三年過去才選擇對他溫柔?
「溫柔不需要原因。」
「需要!」段宣桓低哮。因為他不明白柳嚴的想法,所以需要原因。
為什麼柳嚴對他這麼溫柔?那個曾經對他說過「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柳嚴,到底為什麼對他這麼溫柔?
在不明白這份溫柔的意義下,依賴柳嚴只會讓他無以回報。
「是不是因為曾狠心拒絕我,所以心生愧疚?」猛地抬起頭,段宣桓緊盯剛稜的臉龐,試圖從表情細節看出端倪,「或者你只是覺得我很可憐?」
段宣桓臉上充斥的不信任深深刺傷柳嚴,他想要駁斥,段宣桓卻不給他反駁餘地。
「還是你像其他人一樣,覺得為媽媽奮不顧身的我特別可笑?」
「小宣,我想照顧你,就這麼簡單而已。」
照顧?段宣桓用力搖頭。
當年說得那麼決絕,如今又說想照顧他,這怎麼可能呢?
「柳嚴,你到底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始終得不出答案,段宣桓只能苦聲質問,「如果不是身體、不是心靈,那是什麼?你對我好,求的到底是什麼?!」
「我說了,我要的就是你開心,除此之外沒別的了。」
「騙人!你為什麼要撒這種謊?!」
他不相信一無所求這種鬼話,因為人是被慾望差使的,柳嚴會對他好,必然有某個特定的原因。
忽然,段宣桓苦澀地扯起嘴角。
「你現在對我這麼好,是不是想讓我再度喜歡上你?」
柳嚴一怔,一時半刻眸光閃爍。
捕捉到瞬間的動搖,段宣桓不由確信了原本不大相信的念頭。
「果然。」瞪著陷入沉默的男人,他紅了眼眶,「你是不是想看我再為你糗態百出,看我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然後嘲笑我狼狽的樣子……」
他知道自己有多可笑:為一個人執迷不悟,耗費三年仍無法釋懷……太愚蠢了。
「柳嚴,你比我想得更殘忍……」
「夠了!」
柳嚴厲聲打斷段宣桓,一見青年委屈地垂下臉,他忍不住別過頭,沒讓對方看見黑眸深處濃得化不開的不捨。
「如果無來由的溫柔反而讓你不舒服,那就照你的規則──等價交換。」
明明逼得柳嚴按他規則行動,段宣桓卻笑不出來。
「我真是看錯你了!」段宣桓大聲斥責,「你和段家那些人沒什麼不同,都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柳嚴沒有反駁,精壯的身軀站得直挺挺,似乎在等他再次行動。
停頓片晌,段宣桓一咬下唇,再度向前。
沒有凌亂的熱吻,沒有火燙的撫摸,他預設的情況沒有發生,唯有幾乎要令他哭出來的溫暖包圍身軀。
「你……」
「一下子就好。」
不知怎麼地,段宣桓被又低又悶的嗓音說服了。
陷入沉默的男人一寸寸收緊手臂,彷彿要把他融入寬厚的胸膛才肯善罷甘休。
埋在肩膀的腦袋,讓段宣桓無從猜測柳嚴的想法,不過就算直面那張臉,他也看不透這個男人。
良久,伴隨一聲長嘆,柳嚴鬆開他。
「週末和我出門。」
段宣桓瞬間渾身繃緊,「作為交換,你得完成我拜託的事。」
柳嚴沒有回答,清冽的眼眸深如夜裡一湖潭水,彷彿反問他,難道真的有必要把話說得清清楚楚,讓彼此更加疏遠?
但段宣桓而言,就算不更疏遠,恐怕也難以更靠近了。
畢竟,摔倒過的人,不會想再摔倒第二次,而他喜歡過柳嚴一次,也被傷過一次,如今就算柳嚴對他無微不至,也不敢再胡思亂想了。
每一次寫跟初戀有關的連載(已經滿多次了,相信小夥伴已經發現我的調性XD),我都會深深反省這回事,希望藉由筆下的孩子,告訴大家,比起害怕受傷,更不要留下遺憾、一輩子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