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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第五章 (上)

交響J | 2008-04-06 20:33:26 | 巴幣 0 | 人氣 390

為了接送賈家一家子往回成功大學附屬醫院,李逸楠特地去借了有防彈玻璃的堅固黑色箱型車。人潮太多,車子的速度緩慢的像在騎自行車,透過車窗,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滿滿的人,帶著猙獰的面孔──燒殺擄掠,不少像是得了失心瘋的人們五官暴怒扭曲,拿著球棒、鐵管狠起勁地猛往車身、車窗敲擊!

賈家人這才明白,難怪李逸楠要去借這種車,普通車輛早就被打爛了,看來……現在連開車出門,都不安全了。

一路上,賈德倫是面無表情的。他感到呼吸被壓抑,腦海裡如同丟進一顆閃光彈,白茫茫的一片,無法思考、無法運轉,身體好似覆蓋上一層無形的薄膜,阻斷他所有的感官知覺。

黑色箱型車,在成功大學附屬醫院停車場落腳,陳儷玲與吳天豪早已在醫院大廳守候,賈德倫彷彿是靈魂抽空的軀殼,眼神空盪、呆滯地跟著大人行走。當賈德倫在度恢復知覺時,他人已經穿好防護裝備,站在停屍間了。

賈阿嬤的遺體應李逸楠要求,保存的很完整。她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原本茂密的灰髮,已掉落得只剩稀稀疏疏幾撮,眉毛、睫毛消失無蹤,自頭至腳充滿皺摺的褐色肌膚,不再富含水分,佈滿密密麻麻的鱗狀細痕,甚至有些類似魚鱗的灰片微微掀起,粗糙感無以復加。

賈爸爸鼻酸地別過頭去,手掌緊緊與賈媽媽的交握。他是一家之主,老婆、小孩都要靠他,他絕對不能表現出情緒崩潰的模樣、絕對不能先倒下,賈阿嬤走了,他更要好好保護剩下的家人,賈爸爸在心底默唸著:「不能哭、不能哭……」。矮小的賈秀如也咬著下唇,緊緊環抱住母親不再纖細的腰,小臉埋進母親懷裡,不敢再回頭。

賈德倫站在眾人的最前方,面罩裡早已溼透一片,手心酸麻刺痛得無法握拳,悲傷如同潮水般狠狠將他淹沒,心底的無助、茫然就好似那溺水的人,抓不到浮木即將窒息。他的雙腳彷彿綁上千斤重的鐵塊,每跨出一步都是如此艱難。

他朝著賈阿嬤舉起單手,緩慢、蹣跚地靠近,視線模糊得如同打上馬賽克,腦海裡接連著浮現賈阿嬤寵愛、陪伴他的每個小片段,今後……他再也看不到賈阿嬤的一顰一笑;再也聽不見賈阿嬤愛哼的日本小曲;再也感受不到賈阿嬤溫熱的體溫。

在離病床三步遠的地方,賈德倫倏地取下面罩!整個人撲上賈阿嬤的遺體,賈德倫心碎地放聲哭嚎,聲嘶力竭地大喊著:「阿嬤……阿嬤……回來啊……」

賈阿嬤的遺體瞬間崩塌,化作無數細密灰粉,開出朵朵灰雲,飄散在空氣中,四處飄揚飛舞,賈德倫濕黏的臉蛋隨即沾上大量飛灰,形成深灰色的泥濘,頓時室內一片白茫,伸手竟不見五指!

李逸楠與吳天豪見狀,快步上前,一人抓一隻賈德倫的手臂,硬生生將賈德倫自病床上拔開,拖移到室外,將賈德倫摔在地面上。

此時,李逸楠與吳天豪錯愕地望著賈德倫,兩人對看一眼,喉結像是膨脹般發不出聲音,陳儷玲感覺出兩人的異樣,小小的軀體迅速站到兩個大男人身後,透過縫隙觀看。

「該死的!他把面罩脫了!」陳儷玲著急地大喊。

聞聲,賈家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轉身感到賈德倫身旁。賈爸爸眉心皺縮成波浪狀,雙眼直直盯著賈德倫不放,最小的賈秀如也露出擔憂的眼神,小手情不自禁地抓住賈媽媽的衣襬。

沾到灰,是會傳染的,賈媽媽哭喪著臉,左看看吳天豪又看看陳儷玲,她手足無措的不知該如何是好,誰能救救她的寶貝心肝兒子?她焦急的說道:「怎麼會這樣,德倫啊!為什麼要脫面罩?!現在訴要怎麼辦?」

這一刻,眾人皆沉默,大家都知道這病目前無藥可救,雖說取到血清,但不知道多久可以做出有效的疫苗?也許,灰化症發病到死亡只需要十四天,很有可能在疫苗出爐前,賈德倫就會死亡,所以,沒有人敢誇下海口,說能拯救賈德倫。

賈德倫頓時失了神,一片寂靜過後,他突然平靜地開口說道:「研究我吧!」

陳儷玲與吳天豪紛紛抬頭看向賈德倫。

賈德倫知道,他極有可能會被感染,也或許是他的潛意識驅使他這麼做的,這個灰化症的襲擊,殺得台灣人措手不及,他實在很厭倦這種只能挨打的狀態,他很想要幫忙,但當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渺小與舉不足到,他什麼也無法做,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老師、同學、阿嬤去世……

那天,他也有跟去取血清,應該會需要人體實驗對象,他看電影都是這麼演的,所以,他想……這也許是他可以幫上忙的地方,也許……他會死,但至少他的爸、媽、妹妹可以平安的活下來。

「讓我當實驗對象,我……不想……再經歷這種事,我想幫忙……」賈德倫接著說道。

聞言,賈媽媽當然是大大的不同意,賈德倫是她唯一的兒子,怎麼能讓他做這種危險的事情?賈媽媽想也不想就開口:「這怎麼行!很危……」

她話還沒說完就讓賈爸爸給阻止,賈爸爸與賈德倫四目交觸,他哀傷地看著兒子,好似要把賈德倫的身影刻進心底的石碑,他對賈德倫微微點頭。

「我們同意。」賈爸爸壓抑著緊縮的喉頭、即將洩洪的淚腺,緩慢地說道。他相信兒子這麼做是對的。

陳儷玲輕聲嘆息,心酸地說道:「既然家屬同意了,那……跟我走吧。」

賈德倫自地板上爬起身,他走向賈爸爸,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擁抱,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靠在賈爸爸頸邊,賈德倫喃喃說道:「阿爸,謝謝你。」

※ ※ ※

【倒數十四天】

九十六年六月十號,天氣:晴

今天正式住進醫院為我準備的專屬病房,裡面的擺設真是爾等孩子心目中的天堂,有三十二吋液晶電視、Wii遊樂器、小冰箱……等,還有阿爸今天托小舅送來的好幾套漫畫、我愛吃的零嘴跟一台筆記型電腦。阿爸說醫院有無線網路,心情不好還是想回家了就用MSN連絡。

雖然好玩的好吃的都有了,但是我好像無福消受。昨天還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但是從今天一早起床開始,眼睛就變得非常的畏光,而且非常刺痛,閉著眼睛會痛,張開眼睛更痛,風吹過的話……那就更別提了。我沒有辦法看電視,也沒有辦法玩遊戲,眼睛的疼痛讓我一點食慾都沒有。

於是,我請護士阿姨給我一副護目鏡,戴上之後,空氣的刺激減少,就比較沒那麼痛了,但是眼淚就每每都讓護目鏡積水,每隔大約一個多小時,就要把積水倒出來,真的很麻煩,不過至少可以看電視、漫畫了。

我突然想起阿嬤,她也經歷過這樣的過程,同樣的不舒服,但有人像對我這樣對待阿嬤嗎?阿嬤一個人,她一定很無聊、很孤單……

九十六年六月十一號,天氣:晴

早上,護士阿姨都會來幫我抽血,她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手一直發抖,扎了兩三次針才抽到血液,阿姨似乎不喜歡說話,每次抽完血就走人,說起來,好像大家都不太愛說話,送餐的阿姨也是,東西放著就走了,順便提一下,醫院的伙食真的有夠難吃。

眼睛還是很痛,眼淚也一直不斷像下雨一樣流,我的手也開始流汗了,就像善化火車站的收票大叔,不管什麼時候把手攤開,都可以看見水漥,不管摸什麼東西,它一下就會溼透,於是,我沒有辦法直接碰觸電器,輕輕一摸都可以感到電器發出啪拉、啪拉的聲響。

電視不能看,電腦不能玩,這個情形一直到下午陳博士來看我才結束,博士很細心,她幫我在遙控器、筆記型電腦鍵盤上,包一層保鮮膜,這樣就不怕觸電了。

博士陪我聊了一會兒,我也有開口問她,疫苗研究的怎麼樣,博士只笑著說:「我會盡力的。」

我想,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還沒有做好,不要逼我。

剛剛看新聞的時候,又看到了那位在道基金會幫我們開門的大叔,他很氣憤地說:「焚香燒金乃是祭拜神明的重要習俗儀式,怎麼可以說廢就廢?針對這一點,我們會依循正常的法律規定,表達抗議以及不滿,明天,我們即將在總統府前遊行抗議……」

我不懂神選的意義在哪?大家都能活著不是比較好嗎?我進醫院之前,外面就已經這麼亂了,再來個遊行……不知道台北會變成什麼樣子?

唉,阿爸、阿母不知道現在在幹嘛?阿爸都沒有上線……希望家裡都平安。

九十六年六月十二號,天氣:炎熱

護士阿姨幫我抽血完之後,拿了一瓶奇怪的藍色液體叫我喝,說這樣去照什麼儀器,就可以看見細菌的樣子,那瓶奇怪的東西,真難喝死了,好幾次受不了吐出來,弄得全身都藍藍的,那個護士說:「一口氣喝下去,你這樣吐出來,還是要重喝的,長痛不如短痛!」

哇咧……非人哉啊!整死我是嗎?氣得我一口喝乾它,那個護士還比我生氣,真是……什麼道理嘛!

洗臉刷牙的時候,發現我的眼睛已經變成灰色,從自己的眼睛可以看見自己在照鏡子,非常詭異的感受,但是,我不會流眼淚了,眼睛也不痛,但是手汗仍然流不停,而我的身體也開始冒出細粒的汗珠,即使坐著不動、也不熱,但衣服裡就是有濕黏黏的感受,我拿衛生紙拼命擦、用力擦,但擦掉過一會兒,汗珠又全都跑回來了。

我把浴室裡的衛生紙都用光了,地板上的衛生紙碎屑幾乎將磁磚淹沒,等等打掃房間的阿桑進來,大概會罵髒話吧。

阿爸也還沒有上線,小舅也沒來看我。好想知道大家現在都怎麼樣了,不知道博士今天會不會來看我?如果會,也許可以叫她弄支電話給我。

※ ※ ※

陳儷玲和其麾下的研究小組,日以繼夜地忙碌工作,分析許榮興血液樣本,並與賈德倫的血液樣本作比較,他們發現許榮興的體內已經做了稍稍的突變,讓人體得以接受此菌,因此病情不會繼續惡化,而這樣也表示,許榮興的身體裡面並沒有抗體產生,而是產生滿滿的抗原,活下來的人簡直就是病菌大溫床!傳染途經也應該從灰燼再擴大到飛沫、體液傳染。

「唉……」陳儷玲不由的嘆息,感染速度會越來越快,而台灣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毫無抵擋之力。

所以,萃取抗體的部份是不可行了,只能繼續研究菌種的生命週期,找出參予週期的所有酵素,一一研究其對於菌生長的作用,加以篩選,再做動物實驗,觀察其有效性。由於時間異常地緊迫,而要做的事情太多,所有研究人員幾乎不眠不休,賈德倫住院前,李逸楠曾拜託陳儷玲要多關照賈德倫,無奈太過忙碌,有時候連上廁所都捨不得去,這三天以來,陳儷玲也只去看過賈德倫一次。

多虧研究人員的配合以及努力,他們已經徹底了解菌種的生命週期,相關酵素也萃取出大部分,陳儷玲手裡拿著裝盛透明液體的試管,仔細端倪。

現在她又面對一個難題,是要先做動物實驗,還是直接做人體實驗呢?做動物實驗至少也還需要個三、四天,萬一都失敗大時間又需要再延長,但是,賈德倫還有這麼多時間可以等嗎?陳儷玲把試管放回冰箱,背著雙 手,再研究室裡來回踱步。

先做動物實驗是比較安全的,因為畢竟這是未知菌種,他們並不清楚這樣的酵素施打進人體,會不會被人體免疫系統銷毀?再者,不屬於人體的酵素,會不會對人體其他的身理代謝路徑造成影響,而導致另外的併發症?

突然,陳儷玲又想到,等到賈德倫身體開始灰化的時候,施打酵素還會有作用嗎?動物實驗、與人體實驗,陳儷玲實在拿不定個主意。

她左思右想,不停的反覆打開冰箱,數著現有酵素的數量,煩躁好似一群無形的雄蟻,在她的心靈肌膚上爬行、走動,感到麻癢癢,想伸手去抓,卻又不知該抓哪。

最後,她強迫自己定格在窗前,但她並沒有打開窗簾,比較像是面壁思過。她猜想賈德倫一旦進入灰化症末期,應該是施打酵素也沒用,所以她大概只有十天的時間,可是又已經過去三天,所以只剩七天,那……也許再給她三天的時間吧,讓她先做動物實驗,如果都沒有可用的,那之後出爐的新酵素,不論如何就在賈德倫身上施打。

拿定了主意,陳儷玲刻不容緩地召集所有研究人員,開會分配工作,這一次的疫情不但是對社會體制,更是對科學家技術的一個大考驗!

※ ※ ※

【六月十二日】

道基金會所發起的抗議示威遊行,於今天早晨十點,自台北火車站出發。遊行路線預計是從北平西路直接博愛路,經過開封街一段、漢口街一段、武昌街一段、浣陵街、寶慶路等五個路口,最後抵達總統府,於總統府前實施靜坐,以表達對於政府反燒香、燒金祭拜神明的作法。

在這樣敏感的時期,正對於如此的示威靜無動於衷的照准,為了保護信眾的安全,早上七點半開始,便在遊行路線部署警力,以防暴動發生,造成流血事件。

參與遊行的人數之多,群眾的排列竟然可以把整條北平西路塞的水瀉不通,甚至隊伍有些已經排到市民大道附近。整個遊行隊伍以李光明為首,浩浩蕩蕩地由台北火車開始緩慢移動,各個民眾雖服裝不整,但每個人頭頂,都戴著繡有金黃色「道基金會」字樣的身藍色鴨舌帽,他們清一色的都沒戴墨鏡,而其中也夾雜不少擁有灰眼睛的人們,抬頭挺胸地邁出穩健的步伐,絲毫不引以為意。

因潮濕而酷悶炙熱的天氣,守在各個街口的警員,藍色的襯衫早已溼透,今日台北車站及總統府間的交通,混亂到某個極致的境地,我們可以看到不少的駕駛朋友紛紛下車,對著站得筆直的警員破口大罵!但警員也只能耐著性子保持緘默。

「訴在遊行三小!車子都過不去,現在訴要叫偶們怎麼辦?!改道路線訴在哪?」市民A不滿地朝著警員咆嘯道。

市民B深深吸一口黑大衛,以地痞流氓的姿態,將燒得紅透的菸頭,往警員的制服襯衫一彈!怒地喊道:「啊靠北咧,你們都訴啞巴喔,不費說話喔!」

警員們手握著警棍,各個緊咬著牙根,按捺著血液裡沸騰的衝動。突如其來「碰!」的一聲,一名警員高舉著警棍,硬生生地痛擊市民B的頸子,市民B措手不及地應聲倒下!警員仍不罷手,一下又一下的接連猛及市民B的頭部,鮮紅的血漬讓藍色的警察制服不再代表正義,濃烈的紅漿,就好似淋浴時的水滴,緩緩自頭殼四面八方落下,警員狂暴的攻擊,讓市民B的頭型不再,只剩一堆破碎的爛西瓜。

其他的警員雙手背在身後,冷眼看待眼前的一切,絲毫沒有阻止,市民A看看地上碎裂的頭顱,又看看警員們臉上的漠然,他雙眼睜的瞪大,腳步不停地後退,倏地!轉身向後逃竄!

一邊奔跑的同時,嘴裡不停大喊:「殺人啦!警察殺人啊!」

後方原本暴躁不耐煩的駕駛們,聞言,紛紛望著前方,三步做兩步琅槍後退,接著群起往反方向奔跑!

這時,遊行的隊伍已經抵達博愛路與寶慶路的交接口,如果從空中鳥瞰,我們可以看見,自博愛路的另一頭以及貴陽街一段、長沙街一段,佈滿的許許多多灰色小點,而這些灰色小點移動非常迅速!不消一刻鐘的時間,灰色小點聚集成一團,就好似我們人體裡的白血球,在總統府前迅速將遊行隊伍覆蓋、吞噬淹沒!

身著灰色雨衣、雨鞋的民眾,閃電般地亮出早已好備好的西瓜刀、榔頭、鐵鏟,只要看到是戴著藍色帽子的人,二話不說揮刀就砍!毫無心理準備的道基金會信眾,冷不防地挨刀,吃痛得大聲呼喊:「救命啊!」,而此時守在各個路口的警員,不約而同的後退三步,作壁上觀!

警員甲看著眼前的亂象,身為警務人員,不是應該出手制止嗎?可同伴們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他不禁疑惑地問道:「我們不用……」

「想死嗎?!請。」資深警員乙迅速開口回應。

警員甲不再出聲,只能別過頭去,看不到就當作它沒發生。暴民的數量的確比警察數量多太多,而這次遊行規模之大,道路上空隙幾乎可說是沒有,硬是要介入,就算有槍又如何?還不是照樣會被砍到……但他隨即又想到,當警察的不是就該保護無辜?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誰又算是真正的無辜?也許,他們擋在路口,不讓暴動範圍擴大,這樣才真的是保護無辜市民吧……

亮麗的紅色血弧,飛散在空中交織成細密的網,覆蓋著暴力與憤怒。完好的人體,碎裂成不規則的屍塊,原本立體的曲線,在鈍器的重擊下,只剩扁平的紅泥,溫熱的濃漿不間斷地噴灑、堆積,在炙熱的氣候下變得滾燙不以。

道基金會的信眾開始反擊,與灰衣人展開扭打,但畢竟是血肉之軀怎能抵擋利器威逼,斷臂、殘腿、頭顱在人們的腳下變成碎肉。遊行隊伍的太過龐大,造成前段的人們不停後退,後段的人們不停向前,最後全擠壓成一團,就好似柵欄裡的羔羊──等待屠宰。

這時,李光明早已不知躲去哪個角落,道基金會信眾的哀嚎聲自八方升高響起,譜出一首壯烈悲悽的交響曲!總統府前現代化的景象,彷彿轉換為數十年前,先烈們為自由革命奮鬥的戰場,殘屍遍野、血流成河,只是──如今,我們為何而戰?

※ ※ ※

【倒數十一天】

九十六年六月十三號 天氣反常的灰暗

今天睡的異常的晚,我起床打開窗簾,才發現今天是陰天,難道天氣也被細菌影響了嗎?炎炎夏日竟然毫無預兆的佈滿烏雲,真是個怪現象。沒了光線當然會睡的比較晚,但同時我也發現到,今天護士沒有來幫我抽血……看看時鐘,也快十一點了,送飯的阿桑也沒有送早餐進來,外面……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情呢?為什麼大家都不見了?

我的房門是被鎖起來的,可能是怕我亂跑吧,於是我趴在地面上,試圖透過門縫看看外面的情形,當然,這一點用也沒有。

突然,一陣與世隔絕的孤獨感,席捲而上,我開始有點焦燥,咬著手指,在病房內來回踱步。我打開電腦msn上沒有半個人上線,按下呼叫玲,外面也沒有出現腳步聲 ,打開電視,畫面盡是灰濛濛的一片,倒底出了什麼事情呢?該不會,我睡一覺,大家就全死光了吧!

頹坐在地面上,微冷的水珠,不斷由身體各個部位泌出,我的頭髮、睡衣、睡褲服貼著我削瘦的曲線,地面上水流緩緩地向四方延展,我突然想起蘇俊昇,我快變得跟他當時一樣了吧,那個時候……他一定很害怕……但卻沒有人敢幫助他。

空調吹過我溼透的身體,冰冷的讓我直打寒顫。這個時候蓋棉被應該是沒有用,因為,棉被會很快就會溼透,於是我瑟宿在病房一角,看著窗外的光線,由微亮漸漸熄滅……

九十六年六月十四號 天氣依然灰暗

昨天不知不覺就這麼睡去,我摸摸自昨天就空蕩蕩的肚皮,竟然一點饑餓感都沒有,不過,倒是有點口渴。

今天一醒來,病房裡簡直就像水鄉澤國,到處都是水,連空氣聞起來都佈滿水氣。感覺自己就像一座活噴泉,走到哪噴到哪,永遠不會乾的濕黏感,讓我厭惡不以,索性乾脆在浴室放一缸熱水,泡熱水的感覺真好,溫暖又不會有那種黏黏的觸感,當下立刻決定,今天就呆在浴缸裡,哪也不去。不過,誇張的是,我竟然可以感到水面正緩緩地上升。

過了大半天,仍然沒有人來看我,小舅、爸爸、媽媽、妹妹都還活著嗎?大家真的都死光了嗎?還是只是忘記有我這個人存在?

身體感到異常的疲倦,每每看著白蒼蒼的天花板,總會有幾段時間眼皮沉重地失去意識,當身體又有知覺時,熱水都已涼透,必須要重新再放過,腦中突然浮起一個畫面,會不會到最後,我ㄧ直坐在這浴缸裡,直到變成一缸灰水呢?

呵、呵,我對著鏡中灰色眼睛裡的自己──笑了。

九十六年六月十五號 天氣無

我仍然坐在浴缸裡,看不見外面的天氣。第三天孤獨的生活,就這麼在浴缸裡展開,我幾乎快要完全相信,自己只能靜靜的等待變成一缸灰水,但就在這個時刻,房門那頭竟然出現了聲響。

小舅來看我了!還有博士和吳大叔,我呆愣愣地看著浴室門口的三個人,激動得可以感到血管的鼓動,興奮地想要站起來擁抱每個人,但我的身體卻懶洋洋地沉重,天啊!還有人在,真是……太好了……

小舅與吳大叔拿了乾淨的衣服給我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從浴缸裡給攙扶起來,博士開始檢查我的生理跡象,小舅拿了媽媽燉給我的雞湯,那溫熱的湯頭滑下咽喉時,我的內心泛起滿滿的幸福,原來,知道自己是被愛,感覺是如此的美好,即使沒有食慾,我也還是把雞湯喝光光。

小舅告訴我,爸爸、媽媽、妹妹都平安,他們已經屯好糧食,準備在家裡避難,小舅還說很多公司都已經停擺了,所以電視不能看,網路也不太能用,手機目前還可以打,小舅給了我一支新手機,方便連絡。

吳大叔沒有多說什麼,但我看的出來他似乎很抱歉,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而忽略了我的存在,不過我想那件事情也困擾著他,他心底也是很不甘。

博士說明天開始就要試驗新的疫苗了,要我別害怕,我想……終於要開始了,幸運的話,也許我還能活著見到家人。

他們臨走前,吳大叔突然問我,是不是可以看見什麼不一樣的東西?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團模糊的圖形,我沒有辦法可以很準確的說出那是什麼,因為找不到類似的物體可以形容,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個圖形會給我ㄧ種預感、一種直覺,就好比大難即將臨頭時,小動物總是能率先逃走,那種敏銳的感應。

我可以感覺到……算是……一個人的本質?對於博士和吳大叔我不敢說這種感應對不對,但對於小舅,這樣的感應卻非常符合小舅本人。突然想起台南火車站大爆炸發生前,那些戴墨鏡的人奔逃的情形,我想……他們應該是感應到了。

※ ※ ※

一出賈德倫病房門,李逸楠立即轉身暴躁地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他兩天沒吃飯了!你們到底在搞什麼?!我把姪子交給你們,就是這樣在搞的啊!」

怒不可謁的李逸楠,說起話來就是口沒遮攔,吳天豪頗不自在地看向別處,陳儷玲低著頭,這件事情她也有責任,只是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吳天豪抿著唇,目光並沒有對準李逸楠,他緩緩說道:「很抱歉
,我也只能說抱歉了。」

放眼偌大的隔離樓層,以往那病床排列密密麻麻的景象,已不復存在,上一批病患全數死亡後,只剩下數十位垂死中的患者,也再也沒有新的病人入院,大部分染病的人都投靠許榮興去了。

雖然病患人數銳減,但相對的醫療人員也在遞減,疫情爆發到這種程度,院方已經無法再強制要求醫謢人員繼續服務,只能徵求自願者,而人心往往都是為己的,頓時醫院人手撤離了三分之二,所以,基本上來說,每個人的工作份量只有加重,並沒有減輕,連他自己多多少少都得要做粗活。又加上外面的暴動如此頻繁,政府又未有效阻止,很多業者勞工歇業停止上班,現在想買個便當可能都買不到,電視台全部停播,網路也逐漸癱瘓,其實自昨天早上開始就停電了,那是醫院的緊急用電系統發揮作用,不然儀器哪還有辦法運作?

接下來,他還必須去面對斷水、斷電、斷炊的問題,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要怎麼保持研究室的運作,維護患者、工作人員的民生需求?這些繁複的問題不停盤旋在他腦袋四處撞擊,頭疼好幾天的他,還得被李逸楠質問,他真的相當的無奈,老實說,他還肯堅守崗位已經算不錯了。

看著吳天豪的神情,李逸楠也只能搖頭,沉重地嘆息,忽然,他又說道:「陳小姐,那妳的研究到底進行到哪了?」

陳儷玲細長的睫毛,搧動幾下,她有點難以啟齒地說道:「我們……已經成功萃取出幾種酵素,也在做動物實驗了,只是……雖然已經發現幾種可以殺死細菌,但是……只要注射進去,就會被免疫系統消滅……所以,實驗沒有成功……」

這幾天的研究裡,雖然說動物實驗沒有成功,但也不能說完全沒進展,至少已經發現有殺菌功能的酵素,只要能在蛋白質外殼上,成功地加上偽裝,躲過免疫系統的追擊,就有可能會成功,只不過對於人體有沒有影響,這就必須再近一步實驗,但可以確定的是,不論如何,都來不及救賈德倫,時間……實在……太緊迫。

「沒有成功?!那妳剛剛還跟德倫說,明天要幫他注射疫苗,那是要注射什麼?」李逸楠不自覺地,音量就台高許多。

聞此言,他的牛脾氣,不受控制的又卯上來。賈德倫雖然是自願接受測試,但他畢竟是李逸楠的姪子,聽到要將動物實驗還未成功的疫苗,施打在賈德倫身上,他當然不免俗的覺得不妥,因為,這一點都不安全!要是打了這疫苗出什麼事情,他要怎麼跟他阿姊交待?

「這……老實說,你姪子已經沒有時間等動物實驗成功了,我預計在三天後,他就沒有辦法在接受任何治療……所以……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陳儷玲非常艱難地說完這一段話,因為,這簡直就是在宣佈賈德倫的死期不遠,但她確信把真相說出來,絕對是正確的。

李逸楠擰著眉心,全身彷彿是洩了氣的皮球,無力感無情地洗刷他的靈魂,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無能為力」,他救過那麼多歹子,卻救不了自己的姪子,也不能怪陳儷玲不盡力,看她黑眼圈都已經深陷眼窩了,人家也是不眠不休的在努力,這……只能怪時間……真的太短。

他頹坐在一旁綠色塑膠椅上,滿是老繭的雙手,用力地摩擦飽經風霜的臉龐,他該怎麼跟阿姊說這件事情呢?腦海裡,幾乎已經可以預見,阿姊哭得肝腸寸斷的模樣。

天啊!這一切什麼時候才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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