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準備就緒時,房門就這麼被打了開來。
「……哥。」
我還來不及回應跟驚訝,妹妹這麼自顧自地帶上門把,走進房間。
雖然其實不是什麼稀罕事了。我繼續手邊的工作,見怪不怪地問:
「妳又做惡夢了喔?」
我問,而她趴我的床上背對著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地輕輕點了頭。
看她這樣,我就覺得莫名懷念,於是笑了笑。
「那正好,其實啊,我也覺得自己今天應該不會睡得很好。」
把手蓋在上頭確定溫度足夠後,我也跟著爬上床舖。妹妹不出聲地把身子往裡頭靠,在身後空出一個位置。
背對背擠在單人床上,空氣慢慢變得有點悶熱,我們的肩膀隨著呼吸時不時地碰上。
本來在那天病發以後,妹妹身子的長進就變慢了許多,所以即使過了一年,妹妹似乎就連體重都沒有增長。
但我也沒有什麼資格說她吧。在這一年裡,我已經拼命地想要走得更遠,但沒想到到最後,我還是回到了起點。
「欸,哥,」突然,妹妹像是在擔心地叫了我。
「……那之後,爸跟媽、怎麼樣了?」
我猶豫了一下,才回答:
「……爸改嫁了,娶了另一個女人當老婆,然後也搬出去了。而媽在台北的醫院住院,她很堅持不要在妳以前待的醫院做治療。」
說來可笑,明明我在家中就只是個累贅,但最後卻只有我還死命守著這個充滿回憶卻空蕩蕩的家。
「那哥你——」
「媽的住院費是爸負責出的。」
我打斷她的話,繼續說:
「妳也知道我在他們心中只佔多少重量吧?就算那天我消失了,這個世界上也已經沒有人會再為我流淚。」
聽見我的話,妹妹沉默了。
「……少了妳,我果然什麼也辦不到。」
無論讀書、運動或是藝術也好,對爸媽、老師或是同儕也罷,我從沒有一項擅長的事,也沒能回應他們對我的所有期待。
我感覺到胸口開始有些發悶。我調整了位置,想多看唯一把我當成親人看待的妹妹一眼。
「不要轉過來。」
只是卻被她按住了我的後腦杓。
「……這樣、我會睡不著。」
「妳高興就好。」
回答後,我只好轉回原本的位置,繼續等待著睡魔來臨。
劈裡、啪啦,只有什麼在燃燒著的聲音在房間裡迴盪。
「……欸,哥,我問你喔。」
身後傳來了妹妹不安的聲音。
「你會……怕死嗎?」
「啊?有什麼好害——」
我本來差點脫口而出,但想了想,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逞強的了。
「……會啊、還是……會吧。」
「是喔。」
聽見我的回答,她只是隨口回了一聲。
我曾經以為自己對死這件事已經沒什麼想法了,但當胸口開始發痛的時候,我果然還是沒辦法輕易正視這份恐懼。
接下來,我們誰也沒開口,只是就這麼背對著彼此。
「……我覺得,如果要死的話,我果然不想要被燒死或是溺死。」突然,妹妹有所感嘆地說。「因為那樣,太痛苦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是坐在椅子上、慢慢地閉起眼睛,最後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斷氣。」
「是啊,我也希望是這樣。」
妹妹似乎因為這句話而笑了出來。
「那是我覺得最美的死法喔。」
我能夠想像——不,應該是說那畫面無法控制地浮現出來——妹妹緩緩地閉上雙眼,安詳地離世的模樣。
那畫面真的很美,甚至美到令人有種想哭的衝動。
「欸,哥,」輕輕地,額頭貼在我的後背的觸感傳來。
妹妹微弱的鼻息搔癢著背脊。
「如果我說看到哥這麼做,我其實很高興,會很過份嗎?」
「……妳高興就好。」
是啊,只要妳高興就好。
「……唔、這算什麼回答啊。」
「不然妳想要我怎麼回答?」
妹妹好像心情大好地嘻笑了兩聲,才說:「問我『為什麼?』怎麼樣?」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哥啊。」
這次換我不敢轉過身了。
她說出的喜歡或許只是家人間單純的情感。但是,聽見還有人喜歡著自己,我卻還是忍不住自己想要微笑的衝動。
就算這是謊話也好。這一年來,每當夜半躺在床上時,我都不曾不感到後悔與孤獨。
如果我能夠早點說出心意就好了、如果我能夠回應大家對我的期望就好了。
如果我是一個能夠輕易地去愛任何人、被任何人所愛的人那該有多好?
我才發覺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腦袋裡那種飄飄欲仙、朦朧不清的感覺幾乎快佔滿我的意識。
「嘿,哥。」我聽見妹妹在我身後喊道。
然後,我的雙肩傳來被抱住的觸感。
「雖然過份,但看見哥為了我而這麼做,我真的、真的很高興。」
她在我耳邊溫柔地低喃。
「哥,謝謝你。」
就像是要安撫我胸口因為缺氧造成的疼痛似地,妹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地緊緊抱住我。
同時,我的腦海浮現了無數光景。
『哥……我不想練琴了。』年幼的妹妹用被打得紅腫的手擦著眼淚向我訴苦的畫面。
『哥,我真的考的很好了嗎……?』代替爸爸,我摸著拿了九十五分卻被教訓的妹妹的頭的畫面。
『哥,謝謝……』我擋在妹妹的面前,和滿臉漲紅的爸爸對峙的畫面。
『哥……!我……又、發作了……嗚……!』妹妹痛苦地按著胸口,倒在草地上的畫面。
『欸,哥,那就這麼約好囉,等我出院,就要請我吃大餐。』妹妹身穿白色的病人服,躺在病床上故作堅強微笑的畫面。
『哥,如果我死了,就會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嗎?』妹妹蹲在水池邊,面帶憔悴地說著的畫面。
『吶……哥……人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痛苦啊?』妹妹在被書本包圍的病床上,抱著頭流淚泣訴的畫面。
最後,是我親手拔下插頭,妹妹安詳地閉上雙眼的畫面。
曾經的風景一張張劃過腦海。
而缺氧帶來的痛苦超乎我的想像。
意識,彷彿隨時都會被徹底剝奪。
不過,我已經不再害怕。
就算世界容不下我也無所謂。
就算是自我欺騙也無所謂。
視線被一陣耀眼的白蒙上,我們不再背對著背。我見到的是妳展露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而我追趕著牽上妳的手,和妳一齊,振翅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