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ѡ ✦ 魔女茶宴】：〈再生〉- (下)

頭微揚，下顎的輪廓圓滑地指向前方。他不明白卡姆果的視線遠望著什麼，天空一絲薄雲不見，無盡湛藍。
他盤著腿，在架在樹上的平台泰然坐著，交錯支撐的樹枝因成年男子的體重沉著，卻不顯脆弱。
莉茲貝特攙扶著魯茲，讓魯茲在魔藥店前前的樹墩上坐下，他含糊的視線從卡姆果身上挪開，落在土上的落葉層上。他微微喘著氣，呼吸困難，腳步像踩在雲裡，輕飄飄地。
卡姆果現身的那天以後，魯茲連續高燒了三天，將太陽的熱都從身體裡燒出來了，彷彿莉茲貝特只要一放手就會癱軟地倒在地上。
魯茲在恍惚的波動裡反覆回想起卡姆果的面容，模糊的，像團深邃的影子，在淡金色的火光下緩緩地捲入漩渦之中，卻又在那其中漫出墨黑的細芽，從那曖昧的形象裡感受到無以言喻的震懾。到不是因為卡姆果面容的幻化，也不因他影似地存在，而是從他面容中延展而出的是無止盡的森羅萬象。在那之前一切都淡薄了。
莉茲貝特將渾渾噩噩的他從床上撐起，迫使他像新生兒一樣用笨拙的雙足在柔軟的地上行走著，每一個足跡都沉沉的印著，好似證明。
魯茲癱坐在樹墩上，隱約發現狩獵小屋的樣貌全變了。物質上它依舊是座木造房屋，旋著色彩斑斕的風鈴。但先前作為魔藥店的光芒卻消失殆盡，如今顯得異常老舊，了無生氣。如此劇烈的轉變令他困惑，甚至是痛苦的。魯茲從莉茲貝特緊縮的握力中認知到她們之間共享的失落。
卡姆果從樹上下來，輕快地邁向她們面前。
魯茲吃力地集中精神注視著卡姆果的移動，他的腳步聲與手杖果殼碰撞的聲響規律地響著，有如土地的心跳聲。
「別擔心。」他將手擱在莉茲貝特肩上。
莉茲貝特頷首，淚水滴滴從上滾落，啜泣起來。
魯茲的胸口湧上一陣惱火，但火中又透著一層感傷。卡姆果的嗓音裡隱含著默許與寬容，是他不曾給予胞姊的體諒。他垂下頭，在莉茲貝特離去時故作不曾察覺她的脆弱。
當他再次因狩獵小屋回想起艾莉許時，她的樣子顯得斑駁了，並與莉茲貝特的形象模模糊糊地交融在一起，像貼在鏡面的兩側，時而重疊，時而分離。
「感覺可好？」卡姆果暫在樹墩旁。
「我燒了三天了，你說呢。」他含糊地回答。
「這是應該的。」卡姆果平靜地回答：「你把事情全攪在一起太久，分開來的時候身體才會迷惘。」
「不。」魯茲說。
卡姆果在他身前蹲下，單手托著頰，淺色的眼目不轉睛地迎向他的視線。
「赤裸的感覺是不太舒服，但事情會變得清楚。」他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
「我會一直燒下去？」魯茲使勁瞪著卡姆果。
「不知道，也許你會死。」他蜿蜒的嘴角裡隱約顯露出獸的氣息。
他霎時想抓住卡姆果的領口，揍他一拳，雙手卻不聽使喚，只是重重地垂在軀體兩側，彷彿脫離了控制。
「你怎麼能這麼說──」
「人是有限的動物，在你成為無界限的存在之前，讓自己沒有區隔就跟不存在是一樣的。」卡姆果停頓了片刻，或許是因此時他的面色極差。「赤裸是理解界線的途徑。」
「所以艾莉許的離開是刻意的？」在卡姆果解釋的時刻，他的意識又轉的薄弱。
「赤裸的意思是容納你的容器裡面只有你自己。」
「我還是不懂。」
「你會懂的。」卡姆果站起身，讓他喝下一碗味道怪異的湯水，身形便消失在他眼前。
魯茲獨自坐在樹墩上，全身因發燒冒著汗。他覺得很想哭，喉嚨哽咽，胸口沉的發痛。腦子裡嗡嗡作響，盡是發白。

他聽見卡姆果在笑，但傳入耳中的卻不是人聲，而是柔和的呼嚕聲。
魯茲感到那笑太不厚道了。對於或許即將死亡的人，竟是平淡無奇的笑，他無論如何得向始作俑者討個公道。
他從昏沉中逐漸甦醒時，仍做在樹墩上，但身體轉變得十分輕盈，彷彿高燒已退，不自覺張手伸展。當他的胸骨順著手勢外張，目光上浮時，一對渾圓的淺色眼眸對上他的視線。他的身體凍結在空中。
卡姆果笑聲的方向，不見卡姆果的身影，卻有隻熊坐著，牠的毛色是溫潤的黑，體格比棕熊小上一圈，鼻邊與眼圍有一圈乳色的細毛。牠曲著身，足前堆著厚厚的鳳梨花莖，爪刨著果實外皮，將滲著蜜的果芯送進嘴裡。
他僵著不敢動彈，倏地將視線別開，深怕行徑被解讀為行為冒犯。
熊嚼碎果芯，慢條斯理地將餘下的鳳梨花枝葉放在地上，火鶴紅的花枝軟軟地被牠的腳掌沙沙踩過。
魯茲的身體發冷，驚愕地看著黑熊站起身來，牠不高，寬廣肩臂下的陰影卻足以將他淹沒。他咬牙，忍著不拔腿就跑。
牠望著他，爆出一陣尖銳而悠長的鳴叫與柔軟的呼嚕聲。
一陣波似的暈眩從他腦裡散開，他的感知變的古怪起來。理應他是不明白牠的，但牠銳利卻柔和的呼叫聲中，他彷彿聽見了語言。
朝你的路徑走吧，從眼睛裡看。聲音裡這麼說。
熊捲起身，緩慢地走回鳳梨花堆中，不搭理他了。
魯茲收回發酸的肢體，茫然地凝視著牠片刻，發現自己身上懸著一束藥草。
從氣味與形狀分辨，是迷迭香、菩提花、山楂、玫瑰與鈴蘭交纏編織成的草辮，懸著一顆中心有洞的圓石，像是護符一樣紮在他胸前。
他不明白牠的意思，與藥草串，但藥草濃郁的清甜香氣令他憶起艾莉許的手藝。
路就路唄。他想，決定將理清思緒擱置一旁，先知會莉茲貝特他已無恙，於是離開狩獵小屋，朝回村的小徑走去。
他才剛踏上小徑，便感到不大對勁。
即便小徑周圍的林葉一如往常，日光的光點在葉間飄忽，但樹木的輪廓卻霧濛濛的，蠢動著。魯茲以為是視覺出了什麼問題，但瞪著眼端詳自己反覆翻轉著的手，卻十分清晰，但回頭的路與狩獵小屋全消失在陰影之中。
「喔，這一定是在說笑吧......」魯茲忍不住哀號。
他站在原地，喘著氣，不知所措。從艾莉許離開的徵兆顯現之後，種種事發早已超過他所能負荷，他的迷惑不曾得到解答，堆疊起來的徬徨與焦躁卻越顯越烈。
遠方再度傳來一陣熊鳴，遠而模糊。但魯茲依稀可聽見牠嗓音中的「眼睛」。
他觀望著形體模糊的小徑，不安的手不自覺摸到胸前的圓石。石躺在手心裡，光滑圓潤，散著似曾相似的微弱光輝。在艾莉許的信上，也是淡淡的壟罩著這樣蛋白的光，不像尋常之物。他在手心裡把玩它，將它拿在眼前，從孔洞裡窺探。
孔洞裡映照著另外一片世界，一望無際的綠油油草原。
魯茲揉了揉眼，再度將眼貼上，此時映入眼簾的是原先的小徑，但路徑非常清晰，不同於肉眼下模糊不清的狀態。他透過洞望著自己的身軀，只看見光芒，藥草上發散著一層厚實的綠光，將他自身的光裹在裡頭。
他沉默了片刻，將圓石握在手裡，朝未知的小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