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ѡ ✦ 魔女茶宴】：〈新綠〉

他閉上眼，是為了看得更清楚。

〈新綠〉

莉茲貝特用一條淺色的皮繩將銀幣纏了起來，做成項鍊，擺放在桌面上。
清晨時他用木杯喝茶時望見那枚銀幣，不自覺地惱火起來。半是對莉茲貝特，半是對銀幣被拿走一點也不知情。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將銀幣從桌面上撈起，帶在身上。
魯茲從廚房拿了一塊麵包，用嘴咬了一口，剩下的塞進背心口袋裡，便起身出門。
莉茲貝特早已出門，她留下的足跡一路從前門延伸出去，魯茲在地面上拾起樹枝，用垂下的葉片將她留下的痕跡掃去。
泛泰的人們總說他行為幼稚，起初幾年他們容忍他，但漸漸地便疏遠了。泛泰的性子是不耐磨的，它有一種青春的急躁，總是向前不向後。泛泰的人們浸在它的夢裡，對過去的思念也淡了。他們喜歡莉茲貝特相較的成熟，有責任地擔起了一家的事物，莉茲貝特是值得讚賞的。魯茲總是懷抱著不平，對過去，對姊姊，對村民，對小徑，對泛泰的一切。
他沒有否認，心底卻依然感到厭惡莉茲貝特，她憐憫的眼神，寬大的態度，對一切淡然應對的想法。他像隻樁一樣插在地上，膠住了，怎麼也挪不動。莉茲貝特不知該拿他怎麼辦，他自己也不清楚，便擱著，放任了。
魯茲清理了一部份的足跡，將樹枝扔去。她上工的方向與他的目的地不同，貝林麵包店在村里，他能想像麵包學徒由米眼睛瞇的老彎，和莉茲貝特談笑的模樣。他不曾喜歡過由米，但也說不上討厭，但總要望著他和莉茲貝特一塊兒的情景，魯茲還是厭煩的。
雙手插在口袋裡，步行三十分鐘，艾莉許魔藥店的招牌便會顯現在路旁。
一張用金漆草草寫著店名的烏木招牌，隨著光陰流逝它以顯得斑駁，也早早矮於他成長期抽高的身形，奇妙地是店主人的容貌卻沒有隨著時間而改變。想到這點，魯茲幾乎要落下淚來。
正確來說，艾莉許魔藥店並不在泛泰，而是在泛泰與外界的界線之間，泛泰裡的人無人知曉它是何時存在此地的，正如泛泰人對自身的存在與改變僅有十分模糊的概念一般。它就是在那裡，因此就在那裡。因為距離泛泰人的生活圈太過遙遠，即使放在眼下，他們也不曾察覺。
他想對莉茲貝特吼，太快了。全都太快了，像幻影一樣，什麼都看不清。她和泛泰的人卻聽不見，艾莉許佇立在其中，紅色的長髮鮮明地飄在朦朧的風裡，她在那裡，又不像存在那裡，時間跟空間都穿過她的身體。
他又走了五分鐘，林葉變得稀少，同樣是烏木材質的木屋佇立在林中。
魔藥店並不大，也許曾經只是狩獵小屋改裝成店面。它的正門屋簷下懸著貝殼風鈴，七彩的，隨風發出溫暖的聲響。新鮮的藥草與水晶陳列在前廊的長木桌上，枕著白色的桌巾，在陽光下散發著溫潤的色澤。一只貝殼掛在門前，裡頭放著白色鼠尾草、松葉與茅香混合的乾燥藥草，因為燃起升著薄霧。
魯茲緩慢地走向魔藥店，主教正在店前平滑的樹根上理毛。
他從口袋裡掏出麵包，撕成碎片，彎身遞給主教。牠慵懶地仰起頭，將麵包吞下。麵包沒塗上奶油，惹得牠有些不快，牠瞟了魯茲一眼，譴責他的粗心，但還是將麵包吃完。
艾莉許通常不餵主教，她說主教跟她建立了互相尊敬的關係，不餵食是維護牠的尊嚴。但魯茲不同，牠顯然沒覺得與他平起平坐，食物是展現敬意的一種方式。
抱歉啦，家裡沒奶油了。他搔搔頭，說。主教別開頭，不再理會他。
他花了多年才明白那是主教信任他的表現，笑了笑，走進店裡。
日安，魯茲！她捧著一只玻璃瓶，在裡頭注水，當魯茲步入室內時，只是擺擺手，愉快地說。
日安。他繞過她，從儲水槽裡面注了一小桶水，抓起抹布開始幫她打掃。
莉茲貝特今日可安好？她問。玻璃瓶裡放了幾片鳳梨鼠尾草跟薄荷葉，它會在月光下放置一晚，變得更加純淨。
很好。魯茲咕噥，用擰乾的抹布擦拭窗台。她說還有許多人想要妳的玫瑰露跟檸檬馬鞭茶。還有，莉妲兒想邀請妳下個月幫她跟羅尼主持婚禮。
喔！太好了，那我得多準備一點新鮮的花不是嗎！艾莉許的嗓音跳了起來，魯茲差點把窗台上的蜘蛛網戳破，牠感到威脅，退到牆角，躲進木頭的隙縫裡。
她快活地哼著歌，拉著魯茲的手在室內轉了一圈。魯茲沒能拒絕她的舞蹈，另一方面來說還是有些喜孜孜地。她的愉快使得許多事情都變得輕快起來，村子裡的人基於這點，最初僅是做了小小的心靈抗爭，很快地便接受這個來路不明的年輕女子了。
也許喜歡她是泛泰人難得分享的共同特質，因她的喜悅，也因她全身散發著大地的愛。
妳總喜歡活動。他說。
魯茲，祭典是萬物的根源，誰不喜歡呢。她笑了。
他搔搔頭。連主教都是嗎？
艾莉許揚起頭，露出得意的笑容。你猜呢。
魯茲聳肩。蜘蛛從木縫裡再度鑽了出來，牠纖細的腳輕輕地踏在絲上，重新回到網裡。
她拍了拍他的臉頰，不再說些什麼，回頭製作她一罐罐浮著藥草葉片的通寧水。
他從窗面能望見她的倒影，她用手細細地撫摸葉脈，將一張張濃綠色的葉片張開在桌面上，偶爾她會對它們說話，彷彿它們是她親密的一部份。
它們聽得見妳說話嗎？他曾經歪頭，困惑地問。
艾莉許莞爾，如果你仔細聽，就聽得見。
他用力地集中精神，卻沒聽見半點聲音。她朝他的懊惱喀喀笑著。
避開蜘蛛網，魯茲把窗台擦得發亮，並把展示台整頓了一圈，添上新的貨物。其實村民鮮少前來，偶爾會有一兩人一次把全村的訂單填齊，一口氣整箱帶走。但艾莉許還是布置展示櫃，按照季節更換上面的貨物，使它們像花朵一樣綻放著和諧的光彩。
他疑惑艾莉許是怎麼喜歡上這樣的工作的，即便她一點也不擅長清掃，卻能愛著植物，愛著動物，愛著每一個前來的顧客跟不前來的村民，愛著一點一滴凝聚在生活裡的細節，將平板的日常在眼中閃的像璀璨的鑽石。
魯茲在展示櫃上拾獲一封信，未拆封，印著翠綠墨水寫的花體字，字跡有些粗曠，卻在字母的轉角處顯得十分細心。
綠語者。他唸。
喔，那是老朋友寄來的信。艾莉許回過頭。他總是這麼稱呼我。
魯茲再度仔細查看信封，她不大提自己的過去，多半簡短地回應，與她看似外向的特質鮮明地對比。
妳不拆封嗎？
裡面沒有信。她說。那是個禮貌通知，他不寫信的。
通知什麼？魯茲忐忑起來，理由他說不上來。許多事情突然浮上心頭。關於雙親、莉茲貝特、由米、還沒主持的婚禮與艾莉許。艾莉許。
一件事情的起始。艾莉許回答。魯茲突然覺得她的輪廓後縮，陷入室內，她的身影越來越遙遠，即將隱沒在陰影之中。主教的低沉的嗓音在外頭迴盪，彷彿是預兆。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早發現它。她說。
妳放在這裡。
但它在此時被發現。艾莉許停頓了片刻，緩緩地說。
什麼意思？
你做了選擇。她站起身，輪廓變得更加模糊了。
屋外的風聲異常地清晰，像碎鈴的波濤。
他搓著自己的手，心中漫著空洞的困惑，他覺得艾莉許要消失了，即使她過去的每一刻都象徵著存在，此時魯茲卻覺得它們全流光了。這樣的失去使他深深地有著罪惡。
艾莉許。他不知所措地用唇音說，試圖用聲音來穩住自己，潮流卻過分地滑溜。他不再恨莉茲貝特了。
樹影篩的光像波一樣地打進室內，他望著它們像海浪一樣一波波推向他的足前，洗刷著。他想著，反覆地想著，拖延著光洗刷光陰的速度。他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因為艾莉許的存在與失去沒有憂傷，僅是流動，是他用手抓不住的。
仲夏的婚禮一定很美。艾莉許說，目光落向窗外。
魯茲沉默，順著她的視線，金色的光絲綢般在樹叢間跳躍。
魯茲，願光與你同行。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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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續上一篇〈艾莉許〉的續篇，之後預定還會再寫一篇來寫完這個故事。
不知道為什麼寫艾莉許的故事很跳針，一樣的發展卻寫了第二輪，但前篇的魯茲是10歲左右，這篇的魯茲是16歲。總覺得很難把想說的事情好好的詮釋在篇章裡面，而且修辭的技巧也很拙，對於抽象的事物不太能好好的掌握，只好祈禱下一篇能寫好了。
然後明明是艾莉許的故事，主角卻不是魯茲就寫不出來，果然巫師還是喜歡保持神秘感，不想被寫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