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人脫序、墮落、欺騙自己、傷害別人,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藉口,那只是,僅僅是,在尋找一個逃生口。從人生的境遇、從現實,從某個愛情故事。
在我的故事裡,他的名字叫做胡立歐‧卡拉斯,一個斯文秀氣、帶著細邊眼鏡的西班牙語博士生。就讀的大學因為戰爭關閉之後,在格瑞那達一重廢棄大樓裡,開始經營自己的免費學校。他收集古老,原本應該遭到丟棄的印刷品,編排基礎的教學材料,讓住在附近的小孩或多或少看懂一點字,甚至學會說上一兩句快要失傳的西班牙語。
遇到他的時候,我十五歲,剛隨著家人和流亡政府來到格瑞那達,試著在這座圍繞著昔日皇宮廢墟的城市裡,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
胡立歐的「學校」就在離我與家人侵占的破屋百尺遠的街角。房子像這條街所有的建築物一樣破敗,有著灰黑的瓦牆。不一樣的是一扇藍色百頁的窗戶,不知為何異常堅強,依然維持原本的樣貌。懸掛在門口頃斜招牌邊的球形燈泡,日以繼夜吸引著像我這樣渴望學習的孩子,宛如夜色中的捕蠅燈。
我很快就習慣穿梭在胡立歐破碎的藏書堆中,翻閱泛黃乾枯的紙張,汲取埋藏在文字裡面,可以帶我脫離現實的隻字片語;當我坐在那個藍色的百葉窗邊,身處因為曾經仰賴通風系統而今空氣悶濁的房間,我就可以遺忘屋外漫天的飛沙,忘記從地中海吹來有毒的迷霧,忘記天上降著殺死生物、毀滅原野的毒雨,忘記白天我們在工廠裡組裝機械而流血的手。
某天,天氣異常乾燥。胡立歐當天沒有上課,只是打開教室讓我們進來,便將自己關在裡面的房間,他偶爾這樣。我拗執地想要將隨意選定的書本看完,拒絕了朋友一起回家的邀約,不知不覺就在無人看管的教室裡面待到晚上。入夜之後,混雜毒霧的風沙吹的猛烈,我發覺自己已經無法回家,站在一片漆黑的書堆中,感到相當無助。
這時他才從書房出來,發現了我,表情甚是驚訝,又是迷惑。
怎麼不走?他問著,推了一下眼鏡,透露出總是敏捷躲避在眼神後的不安。
出不去了。我說,比比屋外漫天風沙。胡立歐像是兀自理解了什麼,點點頭,伸手打開一盞散發奇怪氣味的煤氣燈,然後從地上某疊書中抽出很薄的一本,輕輕抹去書冊的灰塵。
那今天剛好可以看完這本呢。他說,若有似無的笑著,我在接過書時觸碰到他修長的手指。
突然間我發現自己正注視著胡立歐略長的亞麻捲髮、淡橄欖綠眼睛、光滑的臉頰和微彎的嘴唇。一股更勝於書頁所能帶給我的慾望,以寂靜而猛烈的方式傾佔了我的身體。但是胡立歐沒再理會我,卻轉身試著幫我們料理貧瘠的晚餐。
不同於以往,風吹了幾個小時便停止,屋外一切靜的可怕,連屋瓦碎裂掉落的聲響,整條街的居民都可以清楚聽見。我手中的書還沒看完,混亂於那股突來的情緒,我連剛才的晚餐也沒法好好品嘗,坐在窄小的桌邊共享乾鹹的橘色義大利麵,還要小心不與胡立歐的膝蓋彼此觸碰,讓我在風停之後,依然沒有辦法退去臉上的緋紅。
好險瓦斯燈很黃、很暗。我暗自告訴自己,又翻了一頁手上的書,然後聽見胡立歐走出書房的聲音,他來到我所坐的百葉窗邊,看著窗外的景色。
我很怕他要趕我回去,即使我當然應該離開。
要不要去個地方?胡立歐說,而我不解卻興奮地立刻答應,直接拋下手裡未完的書,事後再也想不起當天看了什麼,之後去找也沒機會看完。
結果我們來到那幢廢棄傾頹的皇宮。曾經壯觀華麗,鑲滿裝飾色彩斑斕的阿拉伯式皇宮,如今只剩外牆顯示以往的格局,還有散落一地的彩石,無處不訴說繁華落盡的滄桑與絕望。我們長驅直入來到宮殿中央,已經破裂但曾經非常雄偉的圓頂下方,站在射入的星光之間,仰頭看著上方墨綠色的天空。
聽說以前天空是藍色的。胡立歐著迷的看著天空,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我那時轉身就走,或許他也不會在意。
可是我沒有走開。
我伸手紐過他的臉,無限拉近彼此的距離。
我們做愛,不只在廢墟的中央,星光輻射的夜空底下,回到他的房子之後還是。胡立歐闔起藍色的百頁,四周一片漆黑,我認他對我的肉體予取予求。
那晚之後的每一天,我等待他闔上夜空,他等待我闔上書封;我幾乎記得那之後發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們做愛。我知道他就是在我愛上他清朗的笑聲,執拗的步伐的那一個片刻,開始迫切渴望我年輕的肉身。
他媽的,他是我們的老師耶!沒有多久朋友就發現了我們的關係,他們不帶惡意卻戲謔的猛烈嘲笑了我一番。
他媽的,還真的是耶!我大笑著吼回去,然後話題就結束了。那就是這樣一個時代,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的時代。我絲毫不在意原本追求的書頁裡的平靜,之後轉成書櫃間冶艷的激情。什麼都好。我不羞恥於我對他嶙峋的暴力、沈香的不安的依賴。
可是當我開始詢問他是否愛我,我察覺了他眼鏡後的不安與閃躲。
怎麼樣都無所謂吧?胡立歐說,然後親吻我沒讓我繼續問下去,我就當作他是默認了。但是想想胡立歐在格瑞那達出生成長,一步未曾企圖離開這座城市,就已經是某種訊號;這樣的舉動在那時是很少見的,雖然不知道哪裡有機會生存,但是不斷遷移流亡卻是人類的默契,或許下一個地方會有希望。
胡立歐很早之前就放棄了。怎麼樣都無所謂,大家都說人類活不過我們這個世代,怎麼樣都無所謂。
他就是不願意教我西班牙語的我愛你怎麼說。
然後某一天,胡立歐停下闔起百頁的動作,他盯著外面綠色的夜空裡,突然出現兀自閃爍耀眼光芒的白色亮星──伊甸出現了。
一周之內消息就傳遍世界:人類有救了。來自伊甸的太空船飛來將人們一批批載走,釋出醫療設備和食物,許下承諾會將我們全都帶到一個嶄新的世界去。所有人都歡欣鼓舞,我的父母喜極而泣,抱著我一直親吻我的臉頰。
但是對我來說,那段時間卻像是世界末日。胡立歐開始避不見面,他熄滅學校前的圓形燈泡,不管門外的孩子,甚至我如何敲門都不給回應。
就在被告知明天輪到我們這條街的居民可以搭上太空船的當晚,我又在落日之後,海風開始吹撫之前去敲他家深鎖的鐵門。胡立歐不得不讓我進去,並不是因為我大吼大叫,發出嘶啞的哭聲;他總不能看我死在有毒的海風裡面。
他的家,我們短暫簡陋的學校裡面顯得異常整齊,胡立歐清除了所有的灰塵,收集來的大量叢書被規矩排好,乾淨、再也找不到那四散落碎裂的書頁。乾淨到我不敢想像自己和他躺在地板上,用體液弄髒光潔的表面。
之後就可能就不會回來了。胡立歐說,雖然之前是他將我拒於門外,但是此刻他卻依然露出讓我沉醉不已的微笑。
他沒有拉下藍色百頁,然而開始張牙五爪的沙塵照樣遮住了外面夜空,掩去伊甸閃耀的光點。那是我最後一次觸碰那光滑的背脊,用手指纏繞他捲曲的亞麻色頭髮,任他彷彿敲打我的心門亟欲闖進般,在我裡面恣意撞擊。
第二天我們上了太空船,來到伊甸,然後我就完全失去了他的訊息。
胡立歐‧卡拉斯消失在洶湧的人潮中,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好意外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的人類。他可能也不是故意躲我,這僅是一場愚蠢的意外;他可能有託誰留話給我,但是最後卻沒有傳達到;他可能根本沒有上船,依然獨自留守於破舊大樓裡的圖書室,或者死在只屬於他的阿拉伯式皇宮中央。
上千種猜測,一種答案:我再也沒有遇見他。
學校開始上課,我拿著入學通知單,進入真實的高中校園,卻依然沒有放棄尋找胡立歐。我在老師間打聽有沒有符合他特徵的老師,我開始流連同志光顧的酒吧,想要在刺眼的霓虹燈裡找到熟悉的身影。
但是我沒有胡立歐的相片,他有可能剪短頭髮,戴上隱形眼鏡,只因為那是他迫於窮困環境而有的打扮,根本不是他希望的樣子;我也沒有辦法斷定胡立歐是不是同性戀,我搞不好只是他迫於現實,解決慾望的器皿。
結果,我在同志酒吧裡面交了第一個男朋友。有可能是迫於寂寞,有可能是急於遺忘;我意識到眼前的世界從什麼都無所謂,變成什麼都有可能。他就是我第一個逃生口,推開那扇角落的門扉,粗暴的衝撞,越跑越快,直到氣喘吁吁,搞不清楚東南西北,迎來更深的恐懼,然後緊接著尋找下一扇顯示著出口的門。
我就在那過程中快速替換著身邊的伴侶,一開始總是很有感覺,然後也很快厭倦。我開始變成避不見面的那人,開始說謊,然後一走了之。我告訴自己這些卑劣的行為,只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還是忘不掉胡立歐,所以分手是很正確的決定,但卻又在下一個及於求樂的夜晚,陷入無可自拔的激情裡。
有些人對我的行徑沒有太大反應,當然總是咒罵,然後捎來憤怒的情緒,但是他們也不是真的愛我,他們也不介意速食的愛情消弭無痕;而也有些人展現出不亞於我對胡立歐的執著。
其中有一個人,他原本和我是朋友,同年同班,會在一起完全是個意外,所以我也很快試著切除關係。但他開始在學校裡裡外外不斷入侵我的生活,而我也用相應的冷漠一次次拒絕他,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沒出現在學校裡,稍加打聽才知道他生病,而且他沒有父母,那是會被遣送回地球的嚴重疾病。
我第一次感覺到愧疚,雖然他生病什麼的和我毫無干係,但是愧疚卻日夜啃食我,半夜睡不著,食不下嚥,有時甚至會開始忘記胡立歐。我偷爸媽的錢賄絡診斷他的醫生,還有原本應該將他載回地球的飛行員。我到醫院偷藥給他,到地下城的黑市裡面買治療的需求品,最後為了籌錢開始販賣毒品,雖然告訴爸媽自己拿錢到大學上課,但其實是用那些錢在照顧他;唯一知道我沒在上學的,是提供他靜養地方的克萊。
接下來,就像你知道的。
克雷的故事突然結束,瓦希德原本以為他會繼續,但是他卻閉起嘴巴安靜坐在那裡,好像撥到底的錄音檔,截斷了自己的聲音。
「可是你現在是在念書吧?」好一會,瓦希德才終於說,而克雷點點頭。
「而且你也不打算賣仙人球了?」克雷又點點頭。
「就說是被當成浪費醫療資源,應該遣送回地球的嚴重疾病啊。」克雷說,聲音粗啞,瓦希德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故事?瓦希德差一點點就要脫口而出這無謂的問題;在約翰‧克雷的眼裡,必然是覺得他和自己極度相像吧?所以才會在今早,就執意打聽他與帆雅的對話是什麼意思,又做出堵在他家門口的荒謬行徑。就跟克雷在故事裡的形象一樣,既衝動又感情用事。
他到底是多希望,找到人說出這個完整的故事呢?
「好了,我事情說完了。我要走了。」突然,大概是不想要再接收瓦希德的反應,克雷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把背包甩到自己肩上,聲音輕快,眼睛卻直盯著腳上的布鞋。
「咳,等一下,你現在是想要去哪裡?」看著青年自己結束話題,瓦希德雖然算鬆了一口氣,但也同時出聲道。
「什麼意思?」克雷不解的撇了撇嘴,還是避免自己直視瓦希德。
「看看現在的時間,已經快十二點了。」瓦希德比了比他的客廳牆上投射著的光影時鐘,「你現在可以去哪?大部分的區域大眾交通工具都停駛了,不管你是住在學校那區,或者克萊的酒吧那區都回不去。」
「難不成你要讓我留下來啊?」克雷說,語氣不自覺拔高,帶著虛弱的諷刺;那大概是針對自己的行徑吧?
「當然也是可以讓你去搭計程車,或者睡旅館,但現在讓你走,就像是我把你半夜趕出去一樣。」瓦希德嘆氣,覺得克雷比他自己知道的更加我行我素,「拜託不要讓我當壞人,你就睡客房,然後把那份晚餐吃掉吧。」
克雷低下臉,有一瞬間看起來像是快要哭了,但是他隨即抬頭,吸吸鼻子四下打量這個只有一房一廳的公寓,說:「你哪裡有客房?」
瓦希德指著沙發後面的牆壁,撤掉了投影之後,出現了一扇被沙發給堵起來的門。
「那是我前室友的房間。」瓦希德解釋,結果卻發現克雷的表情一轉,變的很感興趣。
「前室友?所以你跟他沒有睡同一個房間嗎?」克雷眨著眼睛問。
「什麼?廢話!」瓦希德一愣,才意識到克雷在指的是什麼,立刻惱怒的反駁:「我和他只是朋友,當然分開睡。」
「喔,所以你們沒有…….喔。」理解到自己其實有點錯估情勢的克雷眼中的陰鬱,似乎就因為瓦西德臉上的困窘消失無蹤。
「我想你還是睡沙發吧!」瓦西德不高興地揮揮手,投影又再次築起虛擬的牆面,讓曾屬於約翰的房門消失了蹤影。
克雷並沒有因為瓦希德只讓他睡沙發,所以再次心情低落,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
「你比我想像中還要…….」
「晚安。」瓦希德打斷了克雷,然後大步走到自己的房門口,「我要睡了,你如果還是想要走,我不會阻止你。但是我告訴你,離我的房間遠一點。」
說完,瓦希德關起門,上鎖,彷彿是想要將克雷堆起微笑的臉,他的故事,還有胡立歐、約翰、感同身受的自己,全都擋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