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的街景,一如往常的通勤路。
青年身上穿著整齊的黑色西裝,駕著看來老舊但維護得十分用心的輕檔車,慢吞吞地沿著水泥叢林的馬路前進。
「紅燈真多啊。」
停等號誌的空檔裡,他打了一個呵欠,喃喃自語道。
感受著都市特有的忙碌氣息,然後深吸一口氣由汽車、機車所排放出來的廢氣。
「……是窮忙都市的味道。」他在口罩下嘟噥著。
綠燈亮起,在灰黑色的車潮裡,他如委身洄游的魚群之間,顯得極為不起眼。
青年的名字叫作熊英真,甫自大學畢業的他是個尋常上班族,年輕、平凡,有一副新鮮的肝,乍看之下更有著無限的可能性。
同時也很窮。
兩個月前剛結束的總統與立委、縣市議員三合一選舉宣傳旗幟,如今依然沿路飄揚,彷彿選戰還沒結束似的。
合帶國現任民選總統——本次競選連任成功的第二十一任總統越中原先生的海報依舊四處張貼著,與他同樣在選舉當中大獲全勝的市議員游龍野,像是感情非常要好似的與之並列。
兩人的身影遍佈全市大街小巷,他們看似堅毅且明亮的眼神,在每張海報上熠熠生輝,盯得熊英真心底發寒。
這是政黨輪替之後,國原黨在國會與總統選舉雙輸的一場激烈選戰。確定由民新黨繼續執政的這次大選,可說全國上下都關心了一整年。
但看在這位青年的眼裡,卻並不是那麼緊要。
原因無它,正是因為現在他正前往屬於自己的「戰場」。
到達目的地,熊英真停好了車,將看來與西裝顏色極為不搭的水藍色領帶重新打好,隨即掛起了營業用的僵硬微笑,走向一間老透天厝。
「孫大哥——我是巧屋仲介的熊英真,這次又來拜訪……」
話都還沒說完,一隻藍白拖鞋已經掠過青年的耳際。
那位在騎樓閒坐泡茶,毫不考慮就把拖鞋往熊英真扔去的長者,眼神如火,身材纖瘦,看來十分硬朗,他聲如洪鐘地說道:「小熊啊,你又被巧屋那個黑心店長派來了?我可告訴你,昨天我們藤北市這兒,又有老住戶被『藤節幫』給陰啦!聽說今天一早就去你們分店,簽那什麼狗屁合約了?」
熊英真渾身一顫,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孫老先生說的是真的。
那是先前曾拜訪過的另一組客戶,詢問售屋意願時,那婦人一再強調自己是國原黨的老黨棍、藤北市婦聯會的前會長,要巧屋的菜鳥仲介吃屎去。沒想到今天一早他們夫妻倆連滾帶爬地闖進店裡,在熊英真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的極短時間之內,便已經完成了售屋委託。
看那對原本態度不可一世的夫婦能怕成這樣,熊英真實在難以想像前一天晚上,他們究竟經歷了什麼。說到底,就算國原黨這次選舉失利,但也是深耕合帶國許久的前執政黨,不至於會讓堂堂一個前婦聯會的會長怕成那樣才是。
藤節幫和藤北市的炒地皮專家「移動城開發」到底做了什麼,才令這個政商關係應該不錯的釘子戶立刻妥協呢?
「所以說,年輕人你還不快滾?」孫老先生的口氣嚴厲且堅定,透露出絕不退讓的威嚴,「要是再不滾的話,我——國安局的前武術教練,合帶國軍隊格鬥術『合拳道』的老師傅就要讓你領教一下厲害了。」
聽到他的豪語,熊英真一個緊張,噗地一聲又放了個屁來。
「你小子又給老夫放屁,你是不是看不起老夫啊!」孫老先生氣得捏著鼻子大罵,熊英真只得連忙捂著屁股道歉。
「不、不好意思,我這是老毛病啦,一緊張就會放屁……是啦,不管在老藤還是藤北市,誰不知道這裡住的是名滿天下的孫樂虬老先生?」熊英真連忙鞠躬哈腰,奉承拍馬地說:「那這樣,其實我給老大哥您買來了老藤市名產——槓丸米粉,方便的話,就請享用吧,我就先放在這裡了。」
根據傳聞,滋味道地的老藤市名產「槓丸」,就是剽悍的藤北市最強釘子戶——「太上老孫」孫樂虬的軟肋,熊英真默默放下這碗辛辛苦苦用機車載來的「供品」,見他沒有拒絕的意思,才賠著笑臉退了出去。
臨走之前,門口如石敢當一般凜然的孫老嘆了口氣說道:「難為年輕人有心,聽老夫一言吧。不要再當藤節幫和黑心商人的打手了,這工作啊,極為不適合你。」
「孫大哥,謝謝您,我之後再來拜訪您。」
將還十分新的領帶重新塞回西裝的前口袋,熊英真汗流浹背地夾緊屁股,硬是把想要「破門而出」的殘屁吞了回去。
滿腹委屈的他,無精打采地往老檔車「灰貓號」走去,拿起手機,就想跟他的女神訴苦。
「早安,在忙嗎?」聽見電話接通的聲音,熊英真苦著臉問候道。
從手機當中傳來理智且清澈的女聲,那是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如今出落成一位大美人,更是個新科檢察官的青梅竹馬蘋花妃。
「在忙,不過沒關係,你講。」窸窸窣窣的文件翻閱聲不住響起,忙碌非常的背景音經久不散,「英真會特地打電話給我,我不必猜都曉得,肯定有事,我聽你說。」
「花妃最好了。」熊英真不禁從苦笑之間擠出一絲真心的微笑,「其實啊……」
簡短地和他心目中的女神吐過苦水,手機那頭一面傳來寫字與蓋章的聲音,一面聽蘋花妃輕聲輕氣地說道:「其實我們『老藤地方檢察署』今天也是在忙這件事,藤北市警局同仁傳來報告,說昨晚似乎發生了非常誇張的械鬥。但等到快打部隊過去的時候,早就連影子都沒了。同時,受害住戶竟然拒絕警員的後續協助。」
「情況太糟了吧。」熊英真垂頭喪氣地說:「全怪藤節幫和專炒地皮的『移動城』,藤北市房價高過天際,害我這新手房仲不知道被客戶洗臉了幾次。不是啊,房價會高成那樣,是他們害的,又不是我們這些小仲介搞的。」
「你也知道藤北市正由民新黨政府推動都市更新吧?」蘋花妃淡淡地說:「重劃區的土地利益,規模不是常人可以想像。盤踞在北合帶的藤節幫,怎麼說也要分一杯羹的。」
「媽了個……」熊英真忿忿地碎嘴道。
「嗯?你說什麼?」
聽見花妃的質問,英真只得吐了吐舌頭,硬把髒話給吞了回去。
「沒、沒事。」
蘋花妃在電話另一頭輕輕地吁了口氣,「也許孫老說得對,這不是心地善良的英真你能攪和的事。要我說的話,那個巧屋的分店長,也只是在把最棘手的案件塞給你這個炮灰而已。」
靠北,果然是這樣——熊英真在心中咬牙切齒地罵道。
但中文系畢業、渾身沒有顯眼專長的他,在一百多份履歷表石沉大海之後,才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應徵房屋仲介的工作。儘管女神在電話裡替自己生氣了、心疼了,但為了生活,也還是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
曉得她忙,英真只簡短地聊了幾句,便草草結束了通話。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跟花妃講過話的手機,連聞起來都香香的。青年不由得捧起手機深呼吸,但漫進鼻腔的卻是槓丸米粉與油蔥湯的氣味。
回頭一看,他帶來的「伴手禮」,孫老早已唏哩呼嚕地吃起來了,連頭都沒來得及抬一下。這位藤北市重劃區鼎鼎有名的「第一大釘」肯買帳,也許自己還有機會正正經經地做成一回生意吧。
熊英真在心底琢磨著,跨上「灰貓號」,拎起掛在照後鏡上的嶄新安全帽,仔細端詳了一下。
新帽子有著灰黑色無機質的冷冽質地,與科幻感滿溢的前衛造型,就算是熊英真這樣無心賞玩騎士用品的人,也覺得樣子看起來挺帥氣。
而這頂帽子,是與花妃同為兒時玩伴的「發明狂」杜曹仁自製,在幾週前送給他的就職禮。
騎行之間,一路上思緒虛虛浮浮,藤節幫、移動城、老藤市、藤北市。又是都市更新,又是政府推動什麼的。熊英真隔著安全帽鏡片大大地打了個呵欠,只覺用腦過度,愁雲慘霧。
正當行進間,有一輛汽車沒打方向燈,直接向右靠上了機車優先道。
這樣的違規日常,在合帶國哪裡不是天天上演?熊英真確認過左邊照後鏡沒有來車之後,打了方向燈向左邊一閃——
誰料,那汽車駕駛竟忽然打開了車門。
連罵髒話的時間都還來不及,右手撞在車門上到底有沒有骨折,也不及細想。
他只知道自己朝旁邊飛了出去,而等到旋轉不已的視野終於停下來之後,迎面而來的,是砂石車越來越近的前輪。
「不是吧。」時間彷彿流逝得極為緩慢,在準備取走自己性命的車輪壓上來之前,熊英真心裡悵然地想道:「真是短暫的房仲人生啊……我都還沒有交到女友呢。花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