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The Cleansing Cup
－ 前篇 －
自從那一天起，每到星期三下班以後，我的行程表上就多了一件例行事項。我總是會帶著多買一杯的果茶，經過法理斯廣場的這個角落。雖不是每次都會見到她，但是，儘管眼神依舊黯淡，身影仍然孤單，她從沒有一次拒絕我的小小禮物。
她自稱亞茵．阿爾西亞，並告訴我數個月前，她從阿斯嘉特的西城門入城。亞茵不記得更早以前的事，對自己從何處來沒有任何印象，她在一片微風輕拂、遍布小池塘的溼地草原上甦醒後，渾就渾噩噩地跟隨一隊商隊的步跡來到這裡。從那時候，這顆藍色的氣球就已經跟在身邊了，亞茵喚它做「伊愛兒」，並且當它做唯一的好朋友，綁在手臂上形影不離。我聽著她斷斷續續的描述時，不禁惻隱。
可憐的孩子。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而可憐。那雙碧色的眼瞳之下藏著什麼，想些什麼呢？
亞茵從不坐別張椅子。許多廣場上來往的小販和行人、甚至來此嬉遊的孩童們都對我開玩笑，表示這長椅差不多要屬於這位愛發呆的女孩了。有一天，我抽空前往流浪者之家，詢問有沒有這麼樣的一位客人投宿時，那彬彬有禮的接待點點頭，但馬上接著又說：「那位客人只來過兩次，並且從來沒有入住。」而就在同一天，我向亞茵重新提起這件事之後，她淡淡地回答我：「亞茵不適合那個地方。」從此，我就再也沒有問她有關住所的問題，我想若追問下去，說不定會讓她受傷。
我們之間的對話──其實大都是我單方面的提問──往往需要我等待她很長的時間。偶爾，亞茵喝下果茶後，反倒不願意開口說話，那麼我就會保持微笑，與她享受那片刻的安寧。另些時候，我會見到她躺在長椅上熟睡，連我接近坐下都沒有察覺，因此我就將果茶和紙巾小心翼翼地放在長椅腳邊，她醒來一定會發現。
這張長椅，成為我們彼此接觸對方的橋樑。
❉ ❉ ❉
「亞茵小姐，妳之前說這叫『淨衣術』，這是魔法嗎？」我問道，也把果茶遞給她。
「是。」這杯濃郁的百香果茶很適合聊天時享用，「是火焰魔法。」
「火、火焰啊。」果然，是魔法師。我腦海中浮現火焰女魔法師在遠征中施術的身姿。可仔細端詳這白淨嬌小的少女，我就是難以將兩者連在一起。
「亞茵能把灰塵加熱、清除，能讓衣服溫暖又清淨，使頭髮乾爽。」她一隻手放在心窩處，我知道那是她施術的動作，「亞茵只有一套衣服，但是永遠不用洗澡。」
少女微微挺起上半身、長髮飄盪在身後，散發出淡淡的驕傲。這令我既難過又寬心。難過她唯此才能找到自信，喜她因此而保有自信。
「了不起。亞茵小姐，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火焰魔法能做到這樣的事。如此精緻導引熱流的技巧，甚至是許多魔導士做不到的功夫。」
「嗯。」
她停了一下，接著說道：「可是，亞茵竟忘了教導自己的人是誰。」
「咦？」
「亞茵知道人們喜歡乾淨的天使，唾棄骯髒醜陋的魔鬼。所以，亞茵每天都在練習著，提醒自己不可以忘掉淨衣術。絕對不能再忘記了。」她的語氣平淡無比，毫無抑揚頓挫，可聽在我耳中卻是微微顫抖著。感覺就像折翼的鳥兒、落敗的勇士，受傷了，卻不向命運低頭。
想到這裡，我突然有種衝動，想伸長手臂放在她肩膀上。我想對她說，不會有人唾棄妳的，阿斯嘉特的人們會保護妳的。可我畢竟是忍住了。我並不懂她，而且也知道大概沒人懂她，亞茵努力地讓自己不被人不接受，我們不可以用三兩句廉價的保證去無視她的勇敢，這些謊言不配她真正的美麗。
於是，我克制住情緒什麼也沒做，唯有點頭，表示我能明白。我們之間的空氣漸漸冷靜下來。她繼續喝她的果茶，我則享受我的安寧。不尋找新的話題，也不彼此互相偷看，這就是我與她相處的短暫時光。
片刻，我才發覺她今天的話似乎非常多。亞茵是不是把過去每天的說話額度存起來，就等著我問她某些認真的問題呢？我胡思亂想，忍不住微笑，放任遠方的夕陽緩緩落下。
亞茵肚子餓了嗎？
我以側眼詢問，正好見她收拾好空杯子，從椅子上站起，轉頭瞥一眼太陽。
「亞茵小姐要走了？」
她點頭：「亞茵餓了。」
我扶正眼鏡片，「我正要去第三大街八號，那個老闆做的東方燒賣非常厲害。妳想不想要？我能幫妳買幾個。啊，妳知道燒賣嗎？」
亞茵遲疑了，微微低頭思考著。就在我思考是否得從頭說明什麼是燒賣的時候，她突然開口：「好。」
她彎下腰，從長椅腳邊拿起一個紙袋。我原以為那是垃圾袋，然而就在她把空杯放進去後，我發現裡面還有三、四個用過的紙杯。我問她為什麼要隨身攜帶這麼多的空杯，她只是默默地凝視著我。
那天晚上吃完了燒賣，她跟我說杯子裡裝滿果茶。她泡的。
❉ ❉ ❉
日日夜夜，時光穩定、堅決、隱晦地流逝。我們絲毫不察，放任它從生命的指尖溜走。唯當我們心血來潮審視過去和思考未來的時候，才能驚覺身邊熟悉的事物漸漸蒙上名為陌生的塵埃。
每到星期三，我依然會經過長椅。若見到亞茵坐在那裡，我依然會請她喝果茶。我們的話題穿插在不同口味的果茶之間，熱的、冷的、酸的、甜的。她並不會膩，就算是她的平淡表情讓我覺得她聽膩了，她也會耐心地聽完，然後換下一個口味。反正，沒有話題時，就保持安靜，因為對我們來說那一點也不尷尬。
然而最近這段期間，亞茵不在長椅上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也不知是不是春天雨季來臨的緣故。我甚至曾三個星期未見著她一面。我不禁擔心她，望向窗外，那個孤單、嬌弱的少女正在做什麼呢？可我必須不動聲色，我已有了家室，妻子才是我唯一該愛的女人。
所以，我將這份擔心深深地埋藏在心中。
倒是亞茵身上也出現微妙地變化。她蒐集我買飲料的空杯子，自己也泡起了果茶，且時不時地在談話中隱約道出泡茶的心得和技巧。有一次，當我例行性地前往果茶店時，我發現她就站在店外巷口對我招手，這讓我相當驚訝。那天，她請我喝她的「作品」，是櫻桃熱茶，不甚甜，可是水果中香醇的口感刺激著我的味蕾，久久不消逝。
我這才想起，亞茵，不正是火焰魔法師？
冬天過去了，看來亞茵也已找到一條出路，準備讓世界重新接納自己。我真替她開心。坐在長椅上，品味手中的熱飲，我告訴她，假以時日她說不定能成為商業區店裡的茶藝師，她聽完我的話，碧眼中閃過一絲神采。很淡，可我看見了，我相信她一定會這麼做。
我打算等待時機成熟的時候，認真地問她是否有所打算。我知道我已準備好繼續支持她，就算下班必須繞路，去到她所在的很遠的店，我也甘之如飴。
可惜，神沒有賜予我機會。那個狂風驟雨的星期三夜裡，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續）
－ 續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