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The Cleansing Prose
趴在天空的邊緣，俯瞰底下無盡的深藍。
雨停了。我離開咖啡店，坐在長椅上。捧起手中的杯子，準備啜飲兩口，心知肚明那其實不是咖啡。據我所知，眼前這間小店，也是在世界樹的商圈建成以後，從其他地方遷進來的。而我更知道小店的老闆與另外一家店有契約合作上的關係，他們往來甚密，時常互相拜訪，因此，才會有我手裡這杯溫熱的芒果果茶。
老闆說，它有一個宛若美術展品的名字，叫做「天空島」。這也是一段散文的標題。你得讀完這段散文，才能喝懂這杯果茶，真有意思。可是，現在的我只想放鬆，品味以前的事兒。於是我吞下兩口，把杯子放到一邊，視線重新對上長椅的痕跡。
七彩的雲朵，在腳下翻騰。
那件事之後的三天，我提著紙袋，又在那張長椅處──也就是我現在坐著的這張長椅──見到那個灰色長髮的少女。不單是優雅地端坐著，她似乎總是坐在長椅的一邊，鮮少越界。我為何能知道這點？因為那些淺色痕跡告訴我的，它們並沒有延伸到長椅的另一端。
「又見面了，小姐。今天的天氣不錯，是吹著涼爽微風的夏日午後呢。」我摘下帽子微笑。
「嗯。」
我在沒有痕跡的那一端坐下，將公事包擱在腳邊，並且扶正銀色單眼鏡片。
「我能稱呼您亞茵小姐嗎？」我試探性的問道，深怕自己發錯了音。尤其她在我發問後，那不點頭也不搖頭的樣子，使我更加緊張。
還好，她接著就說：「可以。」
微風一陣一陣的吹來，她綁在手臂上的那顆藍色氣球隨之飄盪不定，而它正好往我這個方向。舉起手護在臉上鏡片前，可不能重蹈上一回的覆轍啊。
「亞茵小姐，前幾天，我實在太冒昧了，很抱歉。」我彎腰，以坐姿向她稍微鞠躬，「您看來真的很喜歡這套衣服。」還有那顆藍色氣球。我在心裡補充道。
「嗯。」
「我最近常常在這裡遇見您。」
「嗯。」
「法理斯廣場真是好地方，人們時常在這兒巧遇彼此。次數多了，不成為朋友也很難吧。」
「嗯。是好地方。」
這真是太尷尬了──我居然如此失態！我得在自己與她的交談變成我單方面的糾纏之前停下來才行！
灰髮少女見我講到一半停下來，轉過頭正眼看向我，說：「你是不是有更重要的話，想對亞茵說？」
「這……」我遲疑了一下。她是如此直性子的人，怎地我卻執意說話兜圈子呢？未免也太做作了。於是，我拍拍衣袖，打量她幾秒鐘，然後問道：「亞茵小姐，妳上回說妳全部只有這一套衣服，是怎麼回事呢？」
「就是這個意思。」
「妳來到阿斯嘉特不久嗎？據我所知，初到來的旅人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這座廣場。」
她遲疑一陣，點頭。
「哦，所以應該還沒有住的地方，對嗎？」
「嗯。」
「原來是這樣。亞茵小姐，妳是冒險者吧？」
如果是的話，那就好。我就可以在心中笑自己何必多管閒事，然後和顏悅色地與她天南地北地聊天。反正，自由自在地冒險者的故事，不是我們這種小公務員所能想像的了。
「……」不料，少女的眼神中卻現出戒備的顏色，沉默不語。我一愣，深吸一口氣，感覺空氣彷彿凝結在我們兩人之間，周遭嬉鬧的兒童、轉動的輪軸、廣場上耀眼的噴泉水花的聲音，好像突然都聽不見了，被擋在複雜思緒編織成的圍籬外頭。就在這個當下，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瞳快速縮小。
「咦？」
「……不是。亞茵、不是冒險者。亞茵、亞茵……」她不安的閉眼皺眉，手指按上額頭，貝齒緊咬著微微彎下身。這讓我嚇了一跳，難道，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嗎？
但是，她這種狀態只持續了三、四秒鐘吧。當她重新抬起頭看向我的時候，皺眉消失了，眼瞳漸漸回復成最初發呆的模樣，而她乾淨的臉頰依舊蒼白。她嘆了一口氣。
想像巨大的鯨魚，在深藍中搖擺。
「……想不起來。」她淡淡地說道。我趁機縮回手，內心充滿許多問號，方才湧起的慌張，懸在半空，令人窒息。
「抱、抱歉……亞茵小姐，其實我只是想告訴妳，從這兒往東走至旅社區，有個地方叫『流浪者之家』。他們提供食宿，而且不收旅費，妳可以考慮去那兒看看。」我一口氣把話說完，就像是繃緊的彈簧終於被釋放的那一瞬間，那種豁出去的勇敢。
然而，少女繼續保持沉默。她影薄的樣子猶如掛在牆上的油彩畫，說服著我方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不過是想像而已。
於是，我重新戴上帽子，看了她一眼。或許從一開始，若是我安分地、專心地當一個路人，自長椅前走過，或若我收起眼鏡，看不見那白色的痕跡，我就不需面對這名面無表情的少女，也不會不經意踩踏她內心的疙瘩了吧。
「真是不好意思，一直不斷的叨擾亞茵小姐。那麼，我先回去了，您慢慢休息。我們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真是句自欺欺人的美麗鬼話。無論我現在在想什麼、說什麼，往後，這名少女和她所坐著的長椅將化作我心中小小的罪惡感，忙碌而無心力面對它的我，將會逃避，使我有意無意的在經過廣場之時，繞過這片區域。
少自以為是了。我對自己說道。然後拿起紙袋子和公事包，欠身，轉身。
我打算思考的天荒地老，直到離去前……
「請等一等。」冷不防地，她叫住我。
我轉頭，目睹那雙碧色眼瞳閃過黯淡神采。
「這是什麼？聞起來很香。」
「啊喔？這個啊，」我把紙袋子裡的事物拿出來給她看，一個保溫紙杯，「金桔茶，熱的。我妻子很喜歡這種口味，我要買回去給她。」
「果茶……」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杯子。
「亞茵小姐，妳也喜歡喝金桔果茶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並且觀察她。我發現她凝視杯子的表情，就好像它是某種耀眼的寶石一般，不做作地、深刻地被吸引著。
「請問……」她頓了頓，「這是在哪裡買的？」
「在商業區17大道，72巷的巷口，那家小店只有今天星期三會供應果茶。」我答道。我看到她低下頭思考，我聽見她以非常細小的聲音對我說「謝謝」。一個念頭突然浮現，看著她，我下定決心。
「亞茵小姐，這杯可以給妳，請不用介意。」我笑道，「反正，我原本就是要買給人的。」
她眼睛睜大，手藏在漂亮的白蕾絲袖口之中，本能地動了一下。
「真的、可以嗎？」
「沒問題，別擔心。我再買就有了，而且我會幫妳保密的，呵呵。」食指靠上嘴唇前，我笑了，突然明白該如何與她說話。
「謝謝。」她欠身，姿儀高貴、典雅。流落街頭之人，不會有這種底蘊。
……直到離去前，再來為自己的孤獨嘆息。
「你為什麼對亞茵這麼好？」她小口小口地輟果茶，臉蛋被溫熱燻的紅紅，恢復些血色。
「呵……別想太多，小心別燙著了。」我該說，其實我有那麼短暫的一刻，被她孤傲的氣息迷住了嗎？不，不是的，是亞茵的孤傲挑戰了我，在失敗的前一刻，我逆轉而勝。
然後我又看見了。她白皙的小手放在心窩，嘴唇輕啟，細小的塵埃又自她的衣服和身體上脫離，消散在空氣之中。
「亞茵小姐，那是什麼技巧？很厲害呢。」我做起手勢，試著模擬灰塵被吹走的樣子。她另一隻手拿住保溫杯，靜靜地瞧我一陣子。
「淨衣術。」她說，「亞茵……很努力學會的、淨衣術。」
❉ ❉ ❉
呼哈。不知不覺，杯裡的涼飲喝完了。我左看右瞧，沒找到垃圾桶，心想商圈街道公共工程是不是尚未完成。無論如何，得處理掉垃圾才行，於是我站起來往咖啡店門走去，打算丟進店裡的回收箱。
對了，那首散文詩就印在紙杯上。我停下腳步，拿出相機，把它拍下來。
「直到離去前，再來為自己的孤獨嘆息。」讀了數遍，我發現自己很喜歡這結尾。
（續）
－ 續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