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
北風仍未走遠,迎面來的風仍舊帶著寒意,仰頭望著剛冒出嫩綠的枝頭,風聲柔和宛如提琴悠揚旋律,撥弄含苞待放的小花們宛如浪滔,接連而過,詠唱一首讚頌春之歌。
盛開的櫻花將小徑兩旁染成少女臉頰般粉嫩羞澀的紅,幾片粗心的櫻花花瓣擦過我的臉頰及肩膀,我平靜地凝視著前方蜿蜒的小徑,腳踩過嬌弱櫻花花瓣鋪成的粉色地毯。
除了風聲,就只有寂寞的腳步聲。
走著走著,來到了平靜的墓園。
灰色的印象,天空卻是湛藍的,照著熟悉的路線,我很快就在滿山的灰色墓碑之中找到了妳的名字。
我蹲下身,舀起一杓清水,洗去墓碑上的塵埃。
輕輕地撫摸著墓碑上的每個字的刻痕,就像是在觸碰妳臉頰輪廓。
三年了,我仍然記得妳的髮香與聲音。
「由香,我帶妳最愛的白百合來看妳了。」
忍著眼淚與無法忘卻的悲傷,努力不讓眼角淚水滑落,視線模糊的我像是怕被她看見軟弱似地匆匆移開視線,將百合花拆去塑膠袋,並且插上灌滿清水的灰色花瓶之中。
百合淡雅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之中,令我想起曾經在醫院裡陪妳度過的那段日子……百合花的香味永遠充斥著病房。
因為,我每次來一定會更換新的百合花。
只希望花香能讓妳打起精神。
但這似乎沒什麼用……妳還是走了。
被帶到我永遠無法觸及的世界。
不知怎的,今天特別觸景傷情,聽見有路人交談的聲音,我趕緊擦乾眼角的淚水,低著頭,刻意迴避人群,卻無法避免與他們擦肩而過。
似乎有人認出我,直直盯著我看。
「啊……那個人不是『坂田裕二』嗎?那個之前被稱為『魔法的小提琴手』的那個、之前上過好幾次電視啊!」
「啊、真的!」
雖然我聽不太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但大概可此從他們的語調和隻字片語猜出,他們似乎已經認出我的身分……
還有被我遺棄的夢想。
「不過……他已經三年沒出現了吧?完全沒有消息,突然就退出樂團了!我還以為他已經死……」
「噓、妳說太大聲了啦!」
其中有名年輕女孩說得太大聲,就連我想不聽都無法,一旁可能是她親戚的老婦人緊張地拉住她往前快走,低著頭,不敢與我目光相交。
待他們走遠,我停下腳步。
回頭在飄落的櫻花花瓣之中凝視著他們遙遠的背影。
「死嗎……說的也是,我現在,就算活著也沒有意義啊……」
腦海裡浮現出由香那甜美的微笑,縱使長年躺在醫院,面色蒼白憔悴,但每次我去見她的時候,總是會綻放出比盛開的八重櫻還要美的笑容迎接我。
她是我的一切。
年輕的時候,就是她陪著我完成夢想,一步一步辛苦地往上爬,經歷了風風雨雨,有喜有悲,因為有她的陪伴而使我勇敢堅強。
但在我最風光的時候,她的身體卻越來越孱弱,在我獲得全國冠軍時,她卻倒下了,而且情況越來越糟…就像春嵐中的櫻花,凋落。
一直到死去的最後一面,她仍然是帶著微笑的。
但是我,卻從那天起,再也無法奏出任何一個音符。
我努力地提起拉弓,想要演奏小提琴,卻發現手指僵硬無比,完全無法拉出優美的音色,反而全是不堪入耳的尖銳噪音,無論我怎麼試,結果都是一樣。
這時候才恍然大悟,我的夢想在她死去的那天,也跟著凋零了。
或許連心也是,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讓我如死水般的心跳動。
櫻花花瓣碎落著,如雨般。
我靜靜閉上眼睛,無聲地弔祭著她,還有死去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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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墓園返家的路上,我路經一座離家較近的公園。
小孩們充滿活力的身影吸引我的視線,他們追逐著、跑跳,活耀的動作還有綻放的純潔笑臉,像正燦爛綻放的向日葵。
這樣純真,都離我好遠。
我曾經擁有的,在不知不覺中逝去,她也是。
不經意抬頭,公園裡的櫻花樹已經滿滿盛開,那在風中搖曳的粉色墜落如雨,許多人在櫻花樹底下賞花,喧鬧的氣氛,一點也不適合心灰黯淡的我。
還記得以前,每次春天到臨的時候,我們也常常牽著手賞櫻花呢。
妳還記得嗎?
這樣想著,眼前突然出現年輕的兩人羞澀地牽著手,在櫻花樹下親吻的畫面,那時候的妳羞澀地別過臉去,那時候,我想,再美的櫻花也比不上妳在我唇瓣留下的悸動。
不知不覺,順著記憶的方向走去。
沉浸在這種過度夢幻的景色,我的心思也飄回過去。
在一整片盛開的櫻花海之中,只要一陣微風吹過來,粉色的雪就會紛飛墜落,我的視線卻不經意駐足在一棵綠意盎然的大樹上。
它的枝葉完整,長滿了翠綠的葉子,有著漂亮的樹相,高大的它需要抬頭仰望才能見頂,比其他櫻花樹還要大多了,幾隻白背黑尾的鳥兒棲息在上頭,啁啾地唱著歌。
我認出它是櫻花樹,但是在櫻花盛開的季節裡,它卻連一棵花苞都沒有。
「怪了……怎麼沒開花呢?」
靠近樹幹,伸手去觸碰它深咖啡色的粗糙樹皮,納悶地想著,卻不經意瞥見大概在我頭頂上方半尺左右的位置,有條被刻意劃過的痕跡,看起來好像刻劃失敗很多次,最後才勉強畫出一條像樣的線。
這時,腦海裡閃過許多早已遺忘的記憶片段。
──小時候的我和由香,曾經是這裡的常客,而我們也曾經因為想比誰的身高才高,在櫻花樹刻下一道難堪的痕跡,還因此被父母臭罵了一頓。
懷念地伸手觸碰那條疤痕。
沒想到多年下來,它已經將疤痕帶到這麼高的地方去了。
心底湧現出懷念與感傷的情緒。
「這似乎是頑皮的小孩棵下的痕跡吶……當年那孩子,想必也已經是個大人了吧?」
聽見老先生低啞的嗓音,口吻中帶著些許的懷念,我回過頭去,是一位白髮蒼蒼、拄著拐杖的老人家仰頭望著這唯一翠綠的櫻花樹。
歲月風霜刻劃的痕跡在他臉上無所隱瞞,朦朧的雙眼感傷地凝望櫻花樹。
「這棵櫻花樹啊,已經三年沒有開花了。」
「三年……?」
「是啊,」老人家點點頭,露出慈藹的微笑,枯瘦的手指輕輕撫觸碰櫻花樹樹幹,「三年前的春天開始,就一直沒有開花。我也在等待,希望在有生之年還能看見它綻放櫻花的樣子。」
三年前的春天……那一年,也是由香永遠離開我的時候。
這偶然使我聯想到「緣分」這神奇的東西。
想起由香,以及和她小時候的美好回憶,我熱淚盈眶地抬頭仰望著這綠色的櫻花樹。
難道……這會和由香有什麼關係嗎?會不會是她的靈魂寄宿在這棵樹上,是為了等待我的出現嗎?還是我的自我妄想?
強忍激動的情緒,我小小聲地對著櫻花樹喃喃說:「由香……是妳嗎?」
此時一陣微風吹過,櫻花樹像在回應我那樣沙沙輕搖著。
一陣心裡的酸楚湧上心頭與眼前,浮在眼前的眼淚遮掩視線。
我咬緊牙根,握緊拳頭,幾乎是用盡全力才不讓眼淚掉下來。
「這棵櫻花樹就好像在等什麼啊……一直保持著這模樣,明明長得健康壯碩,就是不肯開花。」老人家拍拍我的肩膀,柔聲說,「年輕人啊,這棵櫻花樹很有靈性,如果你是被它吸引而來,也許,是等待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事情吧。」
說完,再次拍拍我的肩膀,轉身離開。
我仰頭望著櫻花樹,眼淚終於從眼角滑落。
無聲地握起拳頭,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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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開始,我每天帶著小提琴到那棵櫻花樹下演奏。
雖然不確定這樣能不能讓櫻花樹開花,但我能做的事情,恐怕也只有這個曾讓我得到無限榮耀的天賦。我得試看看,因為由香在等著我,說不定,當櫻花盛開的時候,我能與她再次相見。
已經兩年多沒有觸碰小提琴,但說也奇怪,在這棵櫻花樹下,枝椏隨風沙沙作響的聲音,就覺得由香就在身邊,那種安全感與溫暖,使我充滿了信心。
將小提琴預備好,我深呼吸,隨興地輕輕牽引著拉弦,演奏出自己的心情,希望櫻花樹綻放的期待,悠揚悅耳的音樂從小提琴的音箱之中向四處擴散傳播,吸引路經人們的視線。
不知不覺中,綠色的櫻花樹下聚集越來越多人。
綠色櫻花樹沙沙地搖曳著,彷彿跟著音樂搖晃身軀陶醉。
人們讚嘆的聲音我並不在意,只是全神貫注在音樂之中,感受那失而復得的美麗樂音,將對由香的思念灌注在每個音符裡面。
多麼希望在另一個世界的她,能聽見。
──我不需要全世界,只要妳一個人的掌聲就夠了,由香。
日復一日,每天下午直到傍晚,我一直如此,無論刮風下雨,沒有間斷過。
習慣我每日演奏的居民也不再覺得新奇而圍繞在我身邊,彷彿我成了下午到傍晚間的背景音樂,只有外國的觀光客仍好奇地拿相機拍照。
但是,眼看春天已經臨近尾聲,周遭盛開的櫻花樹都已經開始凋零,只剩下些許的粉白色花朵藏匿在綠色的枝葉中,但綠色的櫻花樹仍舊沒有任何開花的跡象,蒼翠如昔。
我開始焦急了。
「為什麼、為什麼還是不開?」
拿下小提琴,我凝視著依舊翠綠的櫻花樹。
風聲沙沙吹過,櫻花樹的枝葉輕輕搖擺著,發出悲傷似的沙沙響。
腦海裡浮現總是為他人著想的由香臨走時,明明忍耐著痛苦,卻還是為了我們而微笑著,好像無聲地告訴我「別擔心,我不怕。」
但這怎麼可能騙得過我?開心的妳、難過的妳、脆弱的妳、我都很了解,明明比誰都還要怕孤獨,卻還是笑著說不怕。
難道妳不知道嗎?看見強顏歡笑的妳,才真的令我心痛啊!
「由香,我絕不會留下妳一個人……!」
心裡充斥著滿滿對由香的思念與不捨,還有那執著多年的感情,隨血液激烈地在全身每顆細胞之中震盪、共鳴,拿起小提琴,將這些複雜的情緒交織成一首名為思念的樂章。
激烈地、悲傷地演奏著。
眼淚,也是這時候落下的。
不惜付出一切,只希望妳聽見我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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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裡流傳著一個都市傳說。
在這個春季櫻花盛開的時候,曾經,有個過氣的音樂家在一棵不會開花的櫻花樹下連續演奏整整一個禮拜,不吃也不喝,音樂從來沒有間斷過。
聽說他是為了深愛的女人演奏的思念樂曲,每個音符滿滿都是不捨與分別之情,樂音悲傷卻優美,在深夜的時候,就算在距離公園最邊緣的角落,仍然能感受到它的思念。
據說聽過這音樂的人,就會流淚,無一例外。
然而,這位音樂家因為不聽勸告,終於倒下了。
他死去的時候,櫻花仍然沒有開,但翠綠的葉子卻一天之內自然掉了大半,就像是在弔祭他似的,傳說只要走進這棵櫻花樹,就會聽見令人悲傷的女子哭泣聲。
一直到今天,據說到深夜的時候只要豎起耳朵,就會聽見悠揚的小提琴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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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年盛夏,這棵已經三年沒有開花的櫻花樹,竟然長滿了粉紅色的花苞。
如此焚熱的盛夏,這些嬌嫩嫩的櫻花陸續綻放了。
沒有多久,整棵樹滿滿的粉紅色櫻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許多人遠道而來,就是為了要目睹這棵神奇的櫻花樹。
美麗的八重櫻,有著嬌嫩的粉紅色外衣,這已經三年沒開花的櫻花樹,每一朵花居然大有一個拳頭,花期遠比這座公園的其他櫻花樹還要長,直到入秋之後才會凋謝。
這棵櫻花樹被稱為奇蹟之櫻。
大家都認為,它是那位音樂家用生命所演奏的音樂喚醒的奇蹟。
而那位音樂家,就被葬在這棵櫻花樹的旁邊。
白色的石碑還很新,上頭刻著他的名字,每當薰風吹來,就會有幾片嬌嫩的櫻花花瓣撫過墓碑,就像是情人溫柔的雙手,觸碰著他的臉頰。
這天,有位老者拄著拐杖,在櫻花樹下停下腳步,仰頭瞻望。
「她一定是聽見你的心聲了……謝謝你,年輕人。」
他微微笑著,伸出乾枯的右手,將墓碑上面的櫻花花瓣給撥開。
回頭望向公園其他翠綠的樹木,老者回頭拍拍櫻花樹的樹幹,「別人都叫妳『奇蹟之櫻』,但妳只是在等待著他的出現……為了他,妳才又重新振作起精神啊……」他凝望向夏日湛藍色的天空,「『遲櫻』……才是最適合妳的名字啊,妳覺得呢?」抬頭望向櫻花樹。
滿開的櫻花樹隨著微風輕輕搖晃著。
沙沙沙地像是在回應。
老者釋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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