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想像,他們相處的日子已過上七天。
仰躺在床鋪上,即便尚未睜開眼睛,古旻陽仍偷嘆了一口氣。
他總想要怨嘆時間流逝太快,尤其是和一個對自己而言說是陌生也對,說是親密也沒錯的男人,同居在豪華到不可思議的愛窩中,就在不時被親親,不時被抱抱,還不時被性騷擾的情況下,終於和平度過了他失憶後的第一週。
古旻陽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和一個活潑開朗的外國男人同居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尤其對方仍就把他當作戀人對待,他不肯承認,卻又接受對方呵護。
就像是在水中溺死的魚兒,死得不明不白,古旻陽想,他和厄洛斯恐怕也是這種莫名奇妙、不明不白的關係,而且至今還無法解釋。
古旻陽以為,自己的心在受了最沉重傷痛的那一刻開始,心靈便轉為絕對排外的姿態,他從此不期待任何人給予溫柔,不祈求任何人駐留相伴,一個人孤獨就好──總比相愛的兩人到頭來互相背叛、互相欺瞞要好。
可明明受了如此沉痛的傷,心頭有著無可抹滅的傷疤,卻還是從不知何時開始,他背棄了受傷的自己,連徵開眼睛都莫名充滿期待,希望某個與自己分享體溫的人真實存在,而非午夜夢迴的虛象。
「啪」地睜開眼睛,慢慢恢復焦距的眸子第一個獲取的畫面,就是俊美的男人撐著下巴,端詳的目光噙滿濃濃笑意不斷掃射,滿足的表情讓他輕揚起自然笑靨,打量眼神宛如要把他所有表情全捕捉到回憶裡,才肯罷休。
「旻陽,早上好。」不真實的俊俏外表即便相處一週,仍讓古旻陽看得咋舌,恰到好處的低沉嗓音聽慣了,依舊如專業電台主持人悅耳縈繞,輕巧地如沐春風。
古旻陽忍不住再次嘟噥著,這傢伙怎麼可以帥成這樣子,如此一般算不上嫉妒的囈語。
「你怎麼起得比我還早?」語調裡混雜明顯的害臊,每每睜開眼睛就會看見對方早就甦醒,可又捨不得離開自己的畫面。
明明他從小都養成了七點起床做早餐的優良習慣,為什麼這個嬌生慣養的王子殿下還能跟上他的生理時鐘呢?
「因為我喜歡看你的睡臉啊!」果然又是這個答案!即便知道對方會說些什麼,古旻陽仍不禁紅了臉。
形同理所當然,溫柔的天藍眸子並不因他甦醒而冷卻,宛如要給他早晨第一份暖意而增溫。
「吶,旻陽不跟我說早安嗎?」早晨裡,渾厚而性感的嗓音在耳畔搔弄。
「早、早安……」即使相處時日越來越長,古旻陽依然難以熟悉。
紅透了臉,厄洛斯嘴邊的弧線也因此上揚得厲害,俊俏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來這傢伙除了溫柔,或者是變態,還會小使惡劣。
厄洛斯溫和的唇線湊上凌亂的髮絲,暖意十足的大手撫過紅通雙頰,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緩慢抽起被當成人肉枕頭的手臂。
「你不覺得我很重嗎?」古旻陽皺起眉頭問道。
雖然他自認自己身材勻稱得恰到好處,但是整夜都壓在對方手臂上,肯定會導致血液循環不好,如今突然順暢,必然會使強壯的身子麻痺一會兒,他不禁對此既愧疚又心疼。
可厄洛斯似乎完全不排斥這種情況發生,或許麻痺只成為繼續保持彼此雙腿交纏,並且纏綿擁抱的理由,所以他情願忍受。
但在怎麼說,這傢伙也該稍微抱怨一下吧!
「旻陽,可以讓我親親你嗎?」哀求的聲音很低很沉,古旻陽猶豫幾分還是點了點頭。
溫暖的溫度啄上唇瓣,卻沒有如往常狂躁把舌頭竄入他口腔,只是把他冰冷乾燥的唇線吻得濕暖。
「我喜歡你,最喜歡你。」厄洛斯低聲喃出愛語,這是他最近每天必備的習慣,讓古旻陽每次聽見愛語,都覺得答應和對方共枕是錯誤的決定。
緋紅浮上臉頰,古旻陽尷尬地縮了縮頸子,但這種連反抗都省了的反應,讓厄洛斯滿足地又往細嫩臉頰吻去。
「你真的很肉麻……」不管是宛如催眠般的愛語,還是把他呵護在懷裡的動作,都能夠激起古旻陽害臊臉紅。
「沒辦法啊,我就是這麼喜歡你。」厄洛斯溫和笑了笑,以緊擁的姿勢抱著古旻陽起身,厄洛斯溢滿幸福的表情只讓帥氣加分,碎吻又一次落到他額海,身子不禁輕顫,「你今天想要吃些什麼?」
為什麼這語氣總像是口中含著太妃糖,甜膩而上揚的語氣連他都感受到幸福的氣息?
一看古旻陽呆滯的表情,厄洛斯又笑著問:「中式還是西式?」
真該慶幸他們住處附近店家豐富,即使授課結束去處也非常多,想結婚還不知從何逛起,連最基本的早餐店還分成很多種。
為什麼厄洛斯要對他這麼溫柔呢,古旻陽不禁又對這個問題產生疑問,但同時他很清楚原因,只是不想承認。
因為厄洛斯深深愛著自己,這個理由清晰而無須多做解釋。
「巧克力吐司,啊……」猛然想到唯一賣巧克力吐司的早餐店距離住宅最遙遠,古旻陽尷尬地皺起眉頭,抿住雙唇無辜眨眼。
就在他準備把自己的話收回,和厄洛斯重新提另一個方案,男人已經笑笑點頭,表示自己得到答案,並理解了。
「可是很遠喔?」
厄洛斯輕笑出聲,「沒關係,只要是為了旻陽,我都會去做的。」
男人同意了他的話點點頭,卻捨不得離開擁抱他的動作,躊躇良久才親了親古旻陽緋紅臉頰,鬆開放在他腰際的手。
厄洛斯露出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盈滿甜蜜的眼角卻透露出男人最真實的情緒,帥氣而優雅地披上白襯衫,古旻陽不得不再次佩服這傢伙無論做些什麼,都可以這麼帥氣。
要是自己也能有厄洛斯幾分帥氣,就不會被對方掌握所有主動權了。
「旻陽,我出去你自己要小心喔。」厄洛斯輕聲叮嚀。
簡直像是出遠門的母親,把他當作獨自看家的孩子叮囑,溫暖大手撫弄他剛起床而顯得凌亂的頭髮,靠上前再次越了界,毫不吝嗇吻住古旻陽發怔的唇瓣。
「啊!我……」
「還要一杯無糖豆漿,冰的對吧?」厄洛斯體貼地微笑。
真不知道這種瑣碎的小事情,嬌生慣養的王子殿下是怎麼記起的,像這種才華洋溢的腦袋,應該多記一些國家大事或者華美詩詞吧?
被點出喜好,古旻陽害臊地垂下臉,對男人無形中表達的體貼感到不知所措,厄洛斯也因此笑得開心。
「嗯,因為最近越吃越胖了……」聽見古旻陽扁嘴說出這句話,厄洛斯趁機捏了捏纖細無贅肉的腰際,讓神經纖細的人兒驚慌地顫抖,附加怒瞪。
「不會啊,觸感還是很柔軟,很有彈性啊。」說出這句話,厄洛斯立刻被古旻陽打了一拳,他開朗地哈哈大笑,「那我走囉?」
遲遲不肯下床離開的腳步,說穿了就是在等待他回應。
古旻陽又不是看不懂厄洛斯的暗示,點點頭認命捧起男人臉頰,小心翼翼親了輕薄上揚的唇角,雖然他很努力避開對方唇瓣,還是不自覺染上濕潤的感覺。
「再親過來一點,可以嗎?」
「你嫌很多唉!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嘛……」即使口頭這麼說,古旻陽還是閉上眼睛貼上厄洛斯的唇瓣,讓對方得逞地扣住腰際,又把他拉入懷中。
「好了,那我走了。」
終於失去包覆身體的溫度,古旻陽不自然嘆了一口氣,撇頭看見穿衣鏡裡自己失落的神情,他努力恢復平靜。
自己為什麼會因為厄洛斯離開而露出這種失望的表情啊!
還有,明明那傢伙不用親自出去買早餐,打電話給大廳就可以得到類似客房服務的對待了啊,為什麼還要自己親自出馬?
古旻陽深深感受到自己已經習慣同染一個體溫,甚至在對方抽離後,就覺得寂寞而冰冷。
他真的很難以想像,如此親暱的關係已經過上整整一個禮拜,以往堅持單獨的生活,如今卻在陌生的空間裡,放任另一個人侵入自己的生活──衣櫥裡塞滿兩種尺寸的衣物,浴室裡放著兩人份的牙刷和卡通馬克杯,書房是他們彼此喜歡的書刊,還有某些他堅持不曾看過的情色雜誌。
他的生活充滿了那個男人,而且難以抽離。
過去的自己,不曾注意到生活能夠多麼休閒,以往都是學習、學習、學習。
而和厄洛斯相處時,緊繃的神經總是不自覺平和,是那個男人教會他睽違已久的放鬆。
「我幹麻這麼在意他啊……」
這幾天,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看到有口皆碑的電影立刻安排時間,看到新開幕的蛋糕店馬上光臨,因為暑假學生僅剩下部份暑修,他也不需要再週末為了學生準備講義而奔波圖書館,而是窩在厄洛斯懷裡閱讀感興趣的神話故事,累了就直接睡倒。
這些日子,每天甦醒的第一瞬間就看見男人帥得令人傾心的臉龐,第一個感受到的溫度就是男人的體溫,第一個聽見的聲音就是男人誘惑的嗓音不絕於耳。
他們非常親膩,但僅僅止於嘴唇相碰,即便有任何火熱慾望參雜,也會努力壓抑自己。
厄洛斯以深深的愛戀呵護他,但他還是不肯領情。
沒有徹底拒絕溫柔的自己,和厄洛斯究竟是什麼關係,這個棘手的問題已經被他拋到九霄雲外,裝作若無其事。
「情侶……」古旻陽反覆咀嚼這個重要的字詞。
他們明明做著名為「交往」的行為,卻不曾承認他們現在的關係即是「情侶」,現在自己還不能確信,被他丟得老遠的愛情會再次降臨。
如果繼續放任自己享受溫柔,而不給對方回應,這得來不易的愛情遲早會從不懂珍惜的他身邊離去,可是他深深害怕著。
倘若自己主動碰觸,是不是對方又要見縫插針,在他向前的瞬間退得老遠?
在無法確定自己心意之前,承認「交往」關係一點意義都沒有,儀式性的事情只是多了讓他放縱的藉口,那還不如不復存在。
「對了,聽厄洛斯說今天好像有個公文要送到學校……」
連忙到書房翻找,古旻陽對複雜如迷宮的住處已經瞭如指掌,在書桌上找到一份兩人都進行簽署的文件,仔細一看似乎是學生遊學團的事宜,當初他被厄洛斯哄著哄著就簽署了,現在仔細一看,居然是去摩納哥和法國的行程。
「真不知道那傢伙在做什麼……」古旻陽會心一笑,正因為他是當系教授,所以他最清楚遊學團行程就是由他本人負責,還得跟著前往。
簡直像厄落斯思鄉回娘家,古旻陽一想到這個解釋,笑得更加開心。
總之還是先留個紙條再出門,要不然厄洛斯回家又要皺著眉頭胡亂擔心,那傢伙深不可測的擔憂總讓他啞然失笑。
不過他也好久沒有單獨出門了,最近出門厄洛斯都陪在他身邊,像是專屬護衛一樣陪伴他。
稍微打理自己的儀態,古旻陽拿起備用電磁卡走出門,電梯依然如往常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到達一樓,踏著輕鬆的步伐離開大廳,清新的空氣撲鼻而來,他忍不住伸了個懶腰。
逐漸進入豔夏時刻,行人們穿著也越來越輕薄,古旻陽揪緊手中裝有公文的牛皮紙袋,往距離不遠的大學步行。
「不知道厄洛斯發現我不在家裡會有什麼樣的表情。」肯定是驚慌失措,直到看到他的留言才稍微放下心吧?
也說不定,厄洛斯會在驚惶之下就衝出來找他,又或在路途上就剛好遇見他。
把公文交至事務處並不需要太多時間,古旻陽一下就完成任務,但路途上並沒有恰巧遇到厄洛斯。
一想到厄洛斯發現他不在,因此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也沒打算在街上多耗時間,可在街角十字路口看見一家擺滿琳瑯滿目蛋糕的咖啡廳,古旻陽還是忍不住停滯腳步。
眼前典雅的咖啡廳招牌上寫著「Michell 's cafe」,卻引起他心底似曾相似的感覺。
打開玻璃門時,風鈴悅耳的聲音縈繞耳畔,外觀大量透明落地窗襯托店內暖色系的木製設計,牆壁上大小木雕貓頭鷹裝飾,檜木溢出木頭獨有的香氣與咖啡濃郁的苦甜香互相交雜,使古旻陽產生一種如沐森林的感覺。
晨間時光拜訪的客人不多,古旻陽隨意瀏覽也僅有幾個客人低啜咖啡。
他走到櫃檯,一名約一米六圍著咖啡色圍裙的可愛少年,櫃檯後擺著少年和當今影壇最受歡迎的男演員──齊羽的合照,照片上兩人笑容可掬,還附上了齊羽的親筆簽名,這讓他不禁想起兩年前齊羽主動出櫃的新聞,仔細一看,眼前面色紅潤的少年不正是當年新聞另一個主角嗎?
「歡迎光……啊!好久不見!」胸前別有「李霆丞」年輕的少年店長對他笑笑,端詳他的視線不過數秒,立刻被詫異席捲。
這個人認識自己?古旻陽記得自己應該是第一次拜訪,但看看少年絲毫不矯作的真摯,他可以確定,一個月前的自己肯定常常造訪這裡,否則看見這間咖啡廳時,他也不會顯得那麼困惑。
「今天要買些什麼呢?」古旻陽反射性看了看擺滿蛋糕的玻璃櫥窗,形形色色的口味看得他瞠目結舌,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他很確定這些全都出自眼前少年之手。
端視各種看來可口的蛋糕,草莓蛋糕的標籤上正寫著「本月主打」,夢幻的色調吸引了古旻陽的目光。
「兩個草莓蛋糕,一杯大杯冰焦糖瑪奇朵,一杯大杯冰摩卡。」古旻陽說得簡潔有力,讓少年不禁笑出聲。
「果然還是焦糖瑪奇躲和摩卡,你們的喜好一直都沒有變啊,偶爾也試著喝喝別的?」才剛拿出皮包的古旻陽聽見李霆丞這句話,頓時顯得茫然。
喜好一直沒有改變的言下之意,就是說他以前來拜訪也總是點了相同的東西,他自己想要喝的是焦糖瑪奇朵又苦又甜的爽快口感,那他是怎麼知道厄洛斯喜歡喝摩卡……
身體又一次展現了過往的記憶,古旻陽陷入短暫的沉默。
「怎麼了嗎?」謹慎遞草莓蛋糕裝盒,李霆丞善解人意詢問。
「不,沒什……」陷入突發狀況,古旻陽頓住話頭。
某種軟綿綿的物體伴隨鈴鐺「叮鈴、叮鈴──」纏到自己小腿上,古旻陽低下頭一看,一隻軀體既修長又雪白美麗的雪貂正以渾圓碩大的眼睛好奇看著他。
從來沒有看過如此可愛的動物,心房登時盈滿對動物的保護慾,他彎下身摸了摸柔軟的雪毛,不自覺綻開美麗的笑容。
「啊啊!雪球你在做什麼啦……對不起!唉?」
回過身,一個比他高了半顆頭的男人失措地跑到他面前,古旻陽臉色驟變,蒼白的臉龐頓時沒了血色。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讓古旻陽不敢置信的面孔,熟悉的聲音化為利箭貫穿顫動的胸口,他驚訝地瞠目結舌,氤氳繾綣視線範圍,把焦距之內都矇上水氣。
「旻陽……」似曾相似的男人皺著眉頭,輕薄的唇線吐露他的名字。
啪塔──
有什麼東西因為幾乎沒變的嗓音碎裂,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刺穿耳膜,回憶被對方輕喚而起,像是跳華爾滋時交給舞伴的手一樣自然,長年丟棄角落的枷鎖如今崩壞地溢出封印多年的情誼。
他曾經以為自己能夠逃離,但到頭來就只是虛夢一場。
古旻陽瞪大眼睛,怎麼也不願回想起的記憶排山倒海湧上心頭,他試圖嗤之以鼻,但摧枯拉朽的苦澀催下眼角淚花,乍似不藥而癒的苦痛如今像是麻藥剛退,忽地一擁而上。
他以為自己已經不記得眼前這個男人的名字,也以為對方不記得他這個平凡的存在。
「昊明……學長……」
體溫像是猛地被無形抽離,古旻楊感覺自己如置冰窖而冷徹骨髓。
為什麼好不容易忘卻的記憶,終究還是輕易充滿腦海,又為什麼好不容易遺忘的痛苦,如今隨隨便便又佔據了胸口?
他不想回憶,怎麼也不想回憶,那段讓他痛苦到連隻字都不願意提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