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鑰匙旋開熟悉的大門,李哲熙踏入昏暗的玄關,啪地一聲打開電燈。
他一眼就看見闊別多日的人型黑霧坐在窗台上,略微傾身、兩手交扣,一副等待的模樣。
他們四目交接,一個收緊心神,一個綻開富有饒味的笑靨。
「久等了。」
「不算久等。」笑盈盈的惡魔別了眼牆上掛鐘,距離約定的午夜還有五分鐘,「所以這就是你最後的決定?一個人赴死?」
李哲熙靜靜頷首,耳畔仍迴盪戀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惡魔側過頭,模糊的五官透露一絲費解,「人類可真奇怪,明明想活下去時寧可不擇手段,事後又決定放棄。」
「你應該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交易對象吧?」
「不是。」惡魔搖搖頭,面對李哲熙的臉孔有些複雜,「但還是第一次遇到意志這麼堅定的。」彷彿無所畏懼的男人推翻了他對人類貪生怕死的印象。
「為了保護心愛的人,我必須堅定。」
「心愛的人……」斟酌著裡頭的「愛」字,惡魔的表情有一瞬間猙獰,又迅速恢復輕鬆的模樣,「也罷,等你開始感受死亡的痛苦時,就會知道為愛而死有多愚蠢。」
李哲熙故意嗤之以鼻,「為愛而死可是最浪漫的死法之一,看來你一點都不懂人類,也不懂愛啊……」
「我也不想懂!」彷彿被戳到痛處,惡魔發出暴躁的咆哮,「好了!時間差不多了,現在就來確認你的最終抉擇。」
李哲熙沒有回話,僅僅從長褲口袋掏出手機,滑亮螢幕。
亮起的待機桌布是戀人睡臉的特寫,歪頭倚著安全帶的臉龐垂著長睫毛,一副酣甜的模樣毫無防備,特別楚楚可憐。
這是交往前未經同意的偷拍照,也是他最喜歡的一張。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就已喜歡上闕之珩……如果那時就選擇拉開距離,現在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差點忘了,他和闕之珩分開太久會直接步向死亡,所以他根本無法出現在「現在」。
但是不是闕之珩就不會喜歡上他,也不會因他的離去而痛徹心扉……
「快說啊!你的抉擇是什麼?」
惡魔的暴哮拖回李哲熙遠走的意識,他像是要將戀人的睡臉烙入心底般目不轉睛,露出無比柔和的笑容。
「我選擇放棄交易。」
一道光芒由正對心臟的胸膛爆射而出,向惡魔飛掠而去,一股宛如活生生肢解他的疼痛貫穿腦門,李哲熙悶哼一聲,跪倒在地。
「嗚、呃……」
渾身力氣一點一滴被抽空,接著是喪失五感中的四感,先是味覺、觸覺、嗅覺、視覺,然而痛覺一直存在,甚至放大那股令人昏厥的疼痛。
這就是惡魔所說的,死亡的滋味……
李哲熙痛得齜牙咧嘴,在地上瘋狂打滾,像是這麼做就能熄滅皮膚上火燎般的痛苦。
剩下聽覺的世界裡,所有聲音都被異常放大,但他幾乎只聽見惡魔愉快的大笑聲,在微妙的時刻戛然而止。
金屬製品相互撞擊的聲響突入耳畔,對此刻的他而言,尖銳得像有根釘子不斷戳刺耳膜,讓他沒有餘韻分辨那究竟是什麼聲音。
下個瞬間,所有喪失的感官忽然回歸,流竄體內的疼痛也像是一場幻覺。
「李哲熙!」
重新聚焦的視線映入一張急如火燎的臉龐,明明不該出現在這裡,但伸手去碰,真的觸及細嫩的肌膚。
不是幻覺。李哲熙的神智登時清醒過來。
闕之珩擁著他,不知怎麼地顯得特別灰頭土臉,見他眼眸恢復清明,似乎放鬆下來。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備用鑰匙。」闕之珩向他誇耀般搖晃鑰匙圈,「為了你,我可是從陽台爬進隔壁房間才逃出來。」
李哲熙狠抽一口氣,「那可是二十二樓,要是摔下去……」
「大不了死後相見。」
「你……傻瓜!」
見戀人毫不介意的笑容,心房彷彿注入一股暖流,連眼眶都熱了起來。
李哲熙忍不住揉亂那頭栗褐色短髮,沒想到對方竟不計後果,只為了與他再會。
然而,不解風情的嗓音忽然響起。
「喂、喂!」惡魔不悅地打斷他們,「我不是來看你們放閃的,誰要赴死趕緊決定,別在那邊卿卿我我,要不兩個一起去死吧!」
殘酷二選一再次擺到兩人眼前,他們面面相覷,在對方眼底看見相似的決意。
「我放棄交……」
「惡魔,由我來完成他和你的交易。」闕之珩看向窗台的黑霧,表情如磐石般堅毅。
「你胡說什麼!」
「交易內容是祭品自願獻祭對吧?」不顧李哲熙一臉驚恐,闕之珩自顧自說了下去,「我是祭品,我自願獻祭,這麼一來條件都滿足了吧!」
「哦?這話好像挺有道理的呢……」
「對,所以不用顧慮他的意願,只要我同意就可以了。」
「之珩,你別鬧了!」
「我沒有鬧!」闕之珩甩開李哲熙的手,直勾勾地瞪著遠處的惡魔,「惡魔,我自願為他而死,這就是我們最後的決定!」
「我並沒有同意!」
李哲熙大聲駁斥,不置可否的惡魔卻聽從了闕之珩的答案。
眼睜睜地,近在咫尺的嬌軀突然浮空,宛如牽線人偶般被扯向那團黑霧,白皙的頸子瞬間被惡魔單手扼住。
「放開他!」
李哲熙驚慌失措地大叫,惡魔別他一眼,笑容可掬地將手指收得更緊,立刻見戀人優美的臉龐豬肝色脹紅,兩隻手捉著漆黑的手臂,無力地掙扎。
「可惡!」
眾多念頭掠過腦海,盡是一些無濟於事的事情,但李哲熙沒有放棄,彷彿刨刮腦部所有皺褶般搜盡枯腸。
最終,他找到唯一的解答。
「惡魔!──」
惡魔瞥他一眼,頓時放聲大笑,「人類,你不會想用那種東西攻擊我吧?」
略微放鬆的力道讓闕之珩終於得以吸取氧氣,他循著惡魔的話,勉強用餘光注意戀人。
只見李哲熙抄起一把鋒利的水果刀,毫無畏懼地與惡魔對峙。
相比惡魔不以為然的態度,闕之珩心底湧起強烈的恐慌,立刻發狂掙扎起來,然而扼住喉頭的手掌再度收緊。
「不……可、以……」闕之珩掙扎著,眼眶瀰漫淚水。
知道自己的企圖已經被戀人看穿,李哲熙揚起苦笑,將刀子對準心口。
「之珩,好好活下去。」
在戀人不成聲的哭叫中,李哲熙毫不遲疑將利刃送向自己。
刀刃捅入肉裡毫無聲息,他悶哼一聲,睜著血紅的雙眼,嘴角扯著瘋狂又不捨的笑容,剎地,硬生生拔出刀子。
妖冶的鮮紅如火箭似噴濺,瞬息染紅皎白的毛地毯。
刀刃落地的鏗鏘與人體倒地的碰通聲震耳欲聾,撞入闕之珩心底,連靈魂都顫抖起來。
惡魔一臉詫異地鬆開手,湊上去審視倒地不起的男人。
「……真是不可思議啊。」
闕之珩渾身一震,三步併兩步飛撲過去,踉蹌的腳步沒能站穩,令雙膝撲通一聲重重撞上木質地面。
「李哲熙!」他向前爬,直到能夠擁住浴血的戀人。
聽說人體光是流掉三分之一的血液就會死亡,可眼前的男人像是渾身血液都由胸口湧了出來。
闕之珩不是沒見過這麼多血,然而這一次,泉湧的血液不再因他的接近而停止。
「李哲熙……」
他怔怔抱著沒有回應的身軀,鮮血隨相擁的部分蔓延,一下打濕衣服。
那股濕濡黏在身上,像是泡在泳池裡,一座以鮮血填滿的泳池。
「不要……」
闕之珩搖頭晃腦,打從心底不願相信眼前的慘劇。
伸手撫摸,觸及之處全是又濕又黏的觸感,微熱的血汙一沾上手指,甩也甩不掉,還散發一股難聞的血腥味,真實得讓他頭暈目眩。
他喘不過氣,好半晌才嗚的一聲,沉重的淚水打在手上,落在渾身是血的戀人身上。
「不該是這樣的……」應該由他獻祭,由他來結束這一切才對。
闕之珩顫抖著抱住毫無動靜的軀體,還有些許餘溫──意識到此,他不顧一切擁緊鍾愛的男人,試圖留下最後一點溫度。
然而,那點餘溫依然隨時間溜走,懷裡的軀體也漸漸變得又僵硬、又冰冷……
「李哲熙……」
熱淚沿著臉頰滑下,闕之珩不顧血汙,緊緊貼近冰冷的臉頰,覺得這份冰冷都要把靈魂給凍碎了。
「……把他還給我。」
準備離去的惡魔頓住步伐,正巧迎上憤恨的淚眼。
「我不是祭品嗎?我不是說我自願犧牲嗎?既然如此,交易不應該成立嗎?!」闕之珩嘶吼著,抄起染血的水果刀,惡狠狠地對著惡魔,「為什麼他還是死了?為什麼!明明就該由我來獻祭!為什麼!」
惡魔聳聳肩,「你怎麼會怪我呢?是他自願毀掉交易的,不是嗎?」
闕之珩對這個答案不領情,抓著刀子就往惡魔身上刺。
「把他還給我!──」
漆黑的大手輕而易舉制服他,惡魔面無表情地扼住修長的脖子,指腹按在已帶有紅痕的肌膚上,一吋一吋收緊。
呼吸道被狠狠箝制,無論怎麼大力呼吸,氧氣依舊無法進入肺部,闕之珩很快放棄掙扎,望著遠處動也不動的身影,反而露出釋然的表情。
這樣也好,他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一讀取到他的心思,惡魔大驚,宛如被燙傷般驀然鬆開手指。
闕之珩砰地摔倒在地,很快又抄起刀,再度往惡魔刺去。
惡魔閃開這記攻擊,瞪著不屈不撓的人類,表情難掩不敢置信。
「你……」不著痕跡地撫摸發疼的指頭,惡魔忍不住質問,「你就這麼希望他活著?」
「對!只要能讓他復活,無論我怎麼犧牲都無所謂!」
捕捉到闕之珩話裡的關鍵字,惡魔忽然放聲大笑,像是打了雞血般精神都來了。
「可以,我可以讓他起死回生。」惡魔說道,揚起狡黠的笑靨,「但這是有代價的。」
「無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
「即便得永生永世當我的奴隸,也無所謂嗎?」
「我願意。」只要能讓李哲熙活下去,無論是什麼樣殘酷的後果,他都義無反顧。
闕之珩毫不猶豫答應惡魔提出的條件。
「好、好,很好……」惡魔欣喜若狂地喃喃自語。
霎時,劇痛毫無預警降臨。
像是有柄鐵鎚砸向脊椎,每一寸肌肉與神經都被一隻無形的手不斷拉扯,接著,心臟彷彿被穿了個洞,那二十一克的靈魂,綻放著純粹又無暇的光芒。
惡魔貪婪地望著那寸光輝,像是看見價值連城的寶物。
「嗚……」
眼看漆黑的手將靈魂掏出肉體,闕之珩悶哼一聲,忽然注意到同樣的白光朝戀人的身軀飛去,忍不住在心底笑起來。
或許他瘋了,但一點也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