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
姆姆——!
茱莉安娜·馮·齊默恩院長——!
被人連名帶姓的呼喚,她醒了。眼前是一張掛著擔憂神色的面容。
茱莉試著重拾自己的記憶:她一整個早上都在給田地鋤草,連午飯都沒有吃;肯定是想靠在倉庫牆邊,稍微瞇眼小歇幾分鐘,結果卻不小心打起盹了吧?茱莉暗暗心想,又輕輕搖了搖頭。
她感受到汗珠微溫地爬滿臉頰。
「抱歉,我這就起來。」
茱莉本想打算站起身子,但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立刻襲來,令她跌坐回充滿泥濘的地面,那身原本應當潔淨的修女服早已因長時間的勞動而骯髒不堪。
茱莉安娜一頭如陽光般燦爛的金色長髮置於頭罩下方,兩條柔軟的麻花辮置於肩膀上。她姣好的身體曲線加上恰如其分的體態與姿勢,足以令任何男人目瞪口呆。她清澈雪亮的眸子閃著獵鷹的光輝。儘管穿著深色的修女服而無法讓人直接欣賞,但衣服仍將她渾圓飽滿、嬌嫩綿軟的爆乳勾勒出性感的線條。
她個性稍嫌嚴肅,嘴角很少勾起笑容,而是認真看待每一樣事物。
「沒事啦,姆姆。妳坐著好好休息!」眼前,一名跟她穿著同樣服飾的紅髮修女說:「我只是想確認茱莉安娜姆姆身體無恙,不然我好怕您一睡不起。」
「我沒事了,謝謝妳。喬安娜修女。」茱莉的嘴角勉強擠出一抹微笑,「還有別叫我姆姆,怪老氣的。像以往一樣稱我為茱莉修女或院長吧。」
註:"姆姆"是對年長修女的尊稱,也用於稱呼修院院院長等一職的人物。
「茱莉妳⋯⋯肚子空空所以沒力氣了,對吧?」
名叫喬安娜的修女拿出半個巴掌大的硬麵包,然後將它塞到了茱莉手上。
「我吃飽了,這給您吧。」喬安娜說。
「妳確定嗎?」
茱莉望著比自己還要高兩個頭,甚至堪比成年男性一樣高挑的紅髮修女。她們倆從小就在同個修道院長大,而喬安娜的大食量眾所皆知。
「當然沒問題啦,哈哈哈哈哈哈!」
咕嚕——
故作開朗的承諾,幾乎是和肚子內饞蟲的聲音同時響起。
「妳果然是裝的,喬安娜。我不能收!」
「不行,妳私下把自己那份糧食分給年紀小的孩子們,別以為我們都不知道。」
「我是院長,照顧孩子們是我的責任。」
「這樣下去您也會病倒的,快吃吧!」
「喬安娜修女!」
「茱莉安娜!」
「喬安娜!」
「茱莉!」
假使看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或許會認為眼前呈現一幅奇怪的景色。
年約十八歲左右的茱莉安娜明明不比喬安娜大上多少,但後者卻以『院長』的尊稱前者。不過從這兩人的互動來看,卻又比一般的神職人員更親暱。
比起上述這一點,她們互塞彼此硬麵包的行為,抑或是現場有一群修女正扛著鋤頭翻地、或鋤草、或尋找野果,而且身處於一座帶有破敗氣息的熱帶沿岸村子——這幅畫面也許更加奇異。
直到不久前,茱莉安娜的眼界仍侷限於家鄉的隱修院;誰會想到在三個月以後,她會與一批本國的移民前往『新世界』。
其中一個被選上的原因,或許是由於茱莉安娜以年僅十九歲之姿,就成為一間修女院的院長。
她從小就是神童,並因其十三歲時的哲學研究而聞名。在她的童年時期,茱莉安娜經常躲在莊園的圖書館裡讀她祖父的書,這對女性來說是禁止的。她在總家族中備受推崇,曾多次有男性向她求婚,但她都拒絕了,而是選擇進入修道院。她選擇成為一名修女,是因為可以隨心所欲地學習,因為她認為 "沒有固定的職業,可能會限制我學習的自由"。
這不只讓她倍受矚目,也惹得教會中的保守人士大感不悅。
他們批評她的作為,因為女性應當獻身於偏向靈性的祈禱、念經,而非閱讀與寫作。茱莉安娜自然不肯就範,甚至在一封信中公開為婦女接受正規教育的權利辯護,這使茱莉成為一個越來越有爭議的人物,甚至一度受到訓斥並被勒令停止寫作。
經過一番政治操作後,她收到教會的命令前往新世界;但任誰都明白,這只是教會支開她的手段,以減少對其他修女產生『壞的影響』。
最終,茱莉安娜·馮·齊默恩帶領著二十名忠貞聖善羔羊——修女姊妹們——航向遙遠的異地散播上主的福音,心甘情願地承受上主所安排的一切事。
***
移民團船才剛啟航,這群修女馬上就嚐到苦難的滋味。
她們在夏季的的激烈浪濤中左右搖晃,沒有一刻是安穩的。茱莉和幾名修女被分配於位於船尾處下方,緊挨在一塊的小艙房內生活。寬度不到女人張開雙臂的長度,一群人就這麼擠在狹小的空間,睡覺時也得彎著身入睡。
修女們承受莫大的痛苦與噁心感,明明食不下嚥卻經常嘔吐不止。由於大多數修女們較年輕,內心較容易浮躁,無時無刻在擔心沈船的可能性,因為她們不停遭受洶湧海浪以及劇烈風暴襲擊。茱莉輕斥她們的憂愁,然後帶領她們祈禱,緩解內心的恐懼。
歷時兩個半月的航行,當他們終於看見海平面顯露出的陸地時,茱莉自己才鬆一口氣;但這僅僅是苦難的開端。
這批移民船團選在距離海岸線一處沙洲處落腳,指揮官派遣士兵修建堡壘村落。理由是因為此地易守難攻。而且這座沙洲上的平地面積也足夠。更重要的是,這片區域還未被附近的原住民部落占據。
在『新世界』,能力要比性別更加重要;因為只有大家互相扶持,互助互信才能在險惡的環境生存下來。
展開新生活後的前三個月,茱莉就感到生活非常不容易。
為了提高身旁人們瘩士氣,她設立課程等活動,不管是來上課、看書、聽講、諮詢問題,茱莉都可以耐心的為移民團內的居民解答、傾聽。同時,她也是移民團中重要的決策者之一。
儘管心靈上相當富足,物質生活卻遭遇嚴重困境。
當移民們抵達『新世界』時正好時至夏季尾端,對於糧食種植而言已經太晚了。更糟糕的是,隊伍中許多人(包括傭人們在內)幾乎都沒有農作的經驗,根本無力在荒地中開墾。當地之所以人煙稀少,是由於多是難以種植作物的沼澤地,蚊蟲孳生,而海灣漲潮時讓海水混入河水,讓水質不佳,不適飲用。
他們試圖組織一批人深入叢林探勘,不過由於缺乏物資而又空手返回。雖然移民們從事一些農業活動,但卻由於不習慣於體力勞動或農業而事倍功半;沙洲上的獵物不多,小動物很快就被獵光或學會躲避人類。
最終由於飲食不足,移民們開始相繼病死或餓死。儘管修女們意外地撐得比男性們更久,但就連幾位更年幼的修女都開始發燒。
發燒,太可怕了!茱莉心想。
一旦熱病開始傳播,她幾乎可說是束手無策。而當糧食用完卻沒有補充辦法之際,她們似乎只剩下扒樹皮吃一途。
事實上,茱莉曾認真考慮這麼做——直到神聖的至尊陛下為她降下神蹟!
***
「老師,妳肚子餓了嗎?」
就在這時候,帶有稚氣且充滿異國口音的男孩說話聲,喚回了茱莉安娜的意識。
茱莉與喬安娜同時抬起頭,正好看見一名外貌像是大貓咪的美洲豹男孩坐在倉庫屋頂邊緣。
他是一名年約十二歲的黑髮男孩,肌膚呈現淡淡的小麥色,身材瘦小精悍。他穿著簡陋的棉製背心和纏腰布遮住下體,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這時他從屋頂上跳下來,躍身、雙腳輕盈落地、動作矯健得宛如一隻貓咪。
事實上,這名男孩的頭頂確實長了一對貓耳朵,位在他的臀部上方也探出一條佈滿黑色斑點的長尾巴,左右搖擺保持身體平衡、調整體位。
「老師的肚子叫這麼大聲,就連水豚群都會被嚇跑呢。」貓咪男孩笑咪咪說:「這樣子下去這附近會變得沒有獵物可獵喔!所以在滿足自己肚子前,我們得先餵飽茱莉安娜老師才行。」
「遙圖(Yaotl),你竟敢對老師說這種話!」茱莉瞬間雙頰漲紅,害羞得喊出貓咪男孩的名字。
「噗哈哈哈哈哈!」喬安娜聽聞後忍縮不住笑了出來。
正當茱莉大為光火之際,遙圖卻馬上向茱莉遞出一根帶有黑、黃、紅果實的亮麗玉米。
「這給老師吃吧,我原本要當作下午的點心。」他聳肩道。
「真的可以嗎?」茱莉感到一絲遲疑。
「反正我回去叢林深處的家就有啦,老師這兒現在卻什麼都種不出來喔。」
「以後就會種出來的。」茱莉邊說邊收下遙圖的玉米,「到時候我一定會報答這份人情,等著看吧!」
「『人情』是什麼?」
「呃嗯⋯⋯」茱莉想了一下解釋,「當你幫助人後,別人也出於感激而回報你。」
「喔,就是『代價』嘛!我們歐斯洛一族中,做了某些不該做的事情,也必須償還『代價』。」
「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
「隨便啦。」遙圖聳肩道,「如果茱莉安娜老師倒了下,對我來講也很傷腦筋吶。」
「為什麼?」茱莉問。
「因為⋯⋯」遙圖撇開視線,難得以囁嚅的口吻說:「⋯⋯就沒有奇怪的人主動教我們奇怪的東西了。」
「竟然把至尊陛下的福音稱之為奇怪的東西,小心遭懲罰!」
「畢竟茱莉安娜老師懂很多事情,種起田來卻不怎麼在行呢。」
「什、什麼?失禮,太失禮了!種田本來就不是我的強項,以前修道院都是女性信徒負責的。你是要害我體內的膽汁(choler)分泌過頭嗎?」
「那是什麼?」美洲豹男孩微微傾首。
「我上次上課不是有教嗎?人的體內流著四種體液,當它們比例平均的話則人的性情圓滿無缺。其中膽汁分泌過頭就會讓人易怒或焦躁。」
「嗚啊!那是什麼呀?感覺怪噁心的。」
茱莉撇過頭,說:「算了,我要繼續給田地翻土了。」
「需不需要幫忙?我可以叫點人手過來喔。」遙圖問。
「如果你真要叫其他孩子們過來,那就別忘記參加下午的課程。今天我可以教你們寫字和讀書。」
「明明食物的事情比較重要,為什麼不先好好專心在這件事上頭?」
「種田是一回事,授課是另一回事。」茱莉斬釘截鐵說。
「老師,妳難道不害怕嗎?」遙圖問:「沒有得吃會死翹翹喔。」
茱莉想了一下,然後堅定地達道:「我們若活著,是為主而活;若死了,是為主而死。所以,我們或活或死總是主的人。」
這句話是茱莉的座右名,是她深信不疑的信念。
「可是妳身在我們的世界,不是妳們神的國度。既然如此,妳該怎麼活是妳自己決定的。」
「神只有一個,不論到哪皆是如此——而且教育你們這些原住民野獸人,正是我想做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過去的我只能以愚鈍且缺乏經驗的心思面對這個安排。不過至尊陛下熱切地命令我,務必致力於此。喔~像我這樣的小女子,既軟弱又沒什麼剛毅可言。是上主的賜予恩寵引領我,這樣我才能忍受至尊陛下要我背負的磨難。」
「喬安娜姐姐,我全完聽不懂老師在說什麼耶。」遙圖邊說邊垂下雙肩。
「老實說,我偶爾也跟不上茱莉修女的思維⋯⋯」
「那要不要去玩水?我知道附近有一座天然泉水灌湧而出的清澈湖泊。它不大但水質非常乾淨,直接生飲也不會拉肚子。」
「好呀,我想去!」
「你!們!兩!個!」
茱莉馬上就抓住喬安娜的肩膀。
「喬安娜修女,看來妳是很想在今天背滿一百遍玫瑰經吼!」
「不、姆姆,我不要呀!」
「就說別叫我姆姆!」
看見陷入絕望的喬安娜,遙圖馬上就決定開溜——但他馬上被手長腳長的喬安娜抓住後頸的毛髮,當場呈現茱莉安娜抓著喬安娜,而喬安娜扣著遙圖的滑稽景象。
「放開我啦,喬安娜姐姐!」
「要是被你拋棄的話,我該怎麼辦啊?」
「誰知道!妳快放開我!」
「⋯⋯總覺得,剛才的對話好像夫妻吵架耶。」
「別講違反道德戒律的蠢話,喬安娜修女!」
這時換成茱莉安娜發出責備。然後她隨即把目標轉向遙圖。
「我記得上次有叫你背滿基本單詞吧?下午的隨堂考你可要好好表現,知道嗎?」
「不、老師,我不要啊⋯⋯那個,可以用玉米換分數嗎?給妳一根加十分?」
「不行!」
「什麼嘛,明明前陣子的糧食都是我帶過來的,茱莉安娜老師居然連一丁點都偷不通融!」
聽見遙圖嚴正抗議,茱莉不自覺放開了對方。
「老師?」
茱莉輕輕撥了一下劉海,神色中不可置否地蒙上一層陰霾。
「說得也是⋯⋯抱歉。」
此刻,這名年輕的修女院院長不禁回憶起他們兩人——喔不,一人一獸初次相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