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這人要說有多丟臉，就有多丟臉。前前後後又嚇又昏又裝死，一連來個好幾回，就算是至交好友也會心生嫌惡。但張豪可不是，平常早厭煩陳大許久，此時此刻，對於陳大昏死的行徑恨之入骨。
但，要說不害怕，只有一個難字。
眼前的黑影彷彿高聳入雲，駕於馬上的人形壯碩無比，一身昏紅的厚重甲冑，如同將亡者之血塗抹全身一般，讓人看得是心驚膽跳。除此之外，他還手持一把斬馬大刀，森冷刀鋒照映出張豪的恐懼之色。
赫然間，漆黑的駕座前蹄騰空而起，發出威嚇一般的嘶吼。與此同時，馬背上的巨漢高舉繫於腰際間的數個皮囊……不，那根本不是什麼皮囊，而是一個又一個刀下亡魂的骷髏頭！
兩腿一軟，張豪嚇得跌坐在地，充斥懼色的臉上滿是眼淚與鼻水。以及梗在喉嚨中的一句句求饒。
「拜託……別……別……」
在這猶如鬼神一般的騎兵面前，究竟有多少人像張豪一樣，苦苦哀求對方放自己一馬？放眼四周，無首屍身散亂各處……試問，又有多少人能逃離此劫？
一個字，難。
人生的走馬燈像是在眼前一閃而過，然後，手起、刀落。
「解。」
隨著話音剛落，方圓數尺為之撼動。一陣狂風猛襲而來，頓時間掃過那駭人的身影、還有直逼到鼻前的刀鋒。
就在張豪傻愣之際，夢魘一樣的身影灰飛煙滅，不留半點痕跡。唯獨自己的喘息仍在持續。
「沒事吧？」半仙將他扶起，臉上和藹的微笑好似一盞明燈。直到現在，張豪才停止流淚。但方才的恐懼並不會輕易離開，依然讓他發著抖。
「剛剛……剛剛那到底是……」
「生前僅剩的零碎記憶。」
記憶……嗎？徐道長，也就是天誕，生前最後所見的景像就是這樣嗎？那份壓迫之沉重、還有恐懼冰冷的洗禮……天誕最後所經歷的，就是這種折磨身心的回憶嗎？
他老人家已經過世倒還好，現在換成張豪一肩負起天誕曾經歷過的所有驚駭，深深烙於腦海之中。要是還能活下去的話，往後幾天一定會在同樣的惡夢中驚醒吧？如果還能活下去的話……
──等等，這樣子繼續下去……張豪真能活下來嗎？
「高……高人，我想……我們還是回去了吧？」
「喔？為什麼？小兄弟，你不是還打算替好友報仇嗎？」
對呀，張豪原本的目標，本該是要替至交好友洪仁復仇。但，就在面對龐然如山的黑影時，他的滿腔仇恨也跟著隨之瓦解。現在，他只想好好活下去，把握自己僅有的一條性命。
「有沒有報仇……現在都……無所謂了……」張豪顫聲道，雙唇冰冷蒼白，與死人無異。
今天，無論是剛才所見的記憶也好、或是更早之前遇到的亡靈也好，那都遠遠超出張豪的能力所及。他不喜歡講喪氣話，不過這一切，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再這樣下去，別說是報仇了……搞不好也會丟掉小命吧？高人，我們……我們只是普通人而已啊……」張豪別開半仙的視線，最惡感令他無法直視對方。可是，這一切都是無可奈何。
「……我們只是……普通人……」
四周的景色，替張豪做了最好的證明。徐道長以及每一位官兵，全部身首異處，無一例外。
再繼續待在這裡，哪怕一個不小心，馬上會加入死者的行列……對吧？
「所以我說啊，從一開始就別來啦！」原本還倒在地上的陳大突然一躍而起，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替張豪助起陣來。
「什麼緣啊、抓鬼的……自己跑過來，才是真的打算送死，不是嗎？」
「噢，陳大，閉嘴！」張豪咆哮道，他可不想讓一個從頭到尾都在逃避的傢伙支持自己。
半仙看了看兩人，他維持不變的微笑，沒有特別生氣、亦沒有特別失望。或許打從一開始，他就料到這種情況了吧？也是，他們目前所經歷的一切，從正常人的角度來看，沒有半件正常。
「是嗎……那麼，你們兩人真的打算離開？」
「……對不起，高人……」
「沒關係，普通人本該為自己的將來做好打算，要是真讓你們遭遇危險，我才要感到抱歉。只不過，我是不會跟你們回去的，明白嗎？」
「這……高人，就算您再怎麼神通廣大，要對抗那種傢伙，根本就……」
仔細比較兩者，一個雖然已經化為鬼魂，但其高壯的身姿與散落四處的傑作，無疑是一頭難以降伏的惡鬼；再看看半仙，縱然他有著高深莫測的道法，可要能與之相鬥，恐怕是一場難以言喻的硬仗。
雖然兩人非親非故，但張豪不可能對他人見死不救，就算才認識沒有幾天也是。
「高人，您、您還是跟我們回去吧？這條路，不走也罷！只要回去與村人說清楚，不讓任何人在夜間通過此地，不就沒有任何意外啦！」
「呵呵呵──小兄弟，是誰告訴你，鬼物只有在夜間出沒？」
「……咦？」
半仙輕撫白鬚，一股莫測高深的笑容掛上嘴邊。
「的確，鬼物對陽氣感到反感，日出之光對他們來說，簡直與致命的刀槍同樣。但是，當鬼吸收一定程度的陰氣，便會漸漸對陽氣無所畏懼，最後能夠抵禦朝陽也不是不無可能──特別是此地。」
「……此地？此地又怎麼……」
「從前，這裡曾是爭戰百年的戰場之一，對吧？」半仙瞥了一眼，張豪微微點頭道：
「……嗯，因為這樣，所以這裡也常被稱為萬劍塚……不過，有什麼關係嗎？」
「關係可大囉！動動腦袋，一個吸盡人血、吸盡一切苦痛傷悲的地方，能存在多少陽氣？至少，我可以跟你擔保，這條斷魂路就算到了早上，也絲毫不見半點陽氣存在。」
現在回想起來，張豪也曾注意過──為何夏季時，即使百靈村頂著火熱的太陽，卻唯獨斷魂路總是涼風陣陣？每每到了夏天，有人耐不住村內的燥熱，甚至還會跑到斷魂路的枯樹下乘涼午睡呢！
「還不只這樣。土地與土地間會相互影響，陰氣的根本原因不除，日積月累之後，更會開始削減附近土地原有的陽氣，進而影響居住其中的所有人。以此地的陰氣來看，不出十年，周遭的村落都會被迫成為廢村吧？」
「這……怎麼會……」
「臭老頭，你、你根本就是在危言聳聽嘛！」雖被張豪喝斥過，但聽到如此荒唐的推論，陳大還是氣急敗壞的站了出來。他在這住了二十餘年，往後的人生也將在此度過，怎麼可能輕易相信這種說法？還是從外地人的嘴裡！
「張兄，別被這老頭兒給唬弄了！此地鬧鬼早已不是一兩天的事，就算我不清楚什麼陰氣還是陽氣，但我可聽不慣有人詛咒百靈村即將凋零！張兄，依我來看，只要照你說的封路，就絕對不會有人死亡；但要是繼續待在這，才是真的親自丟掉自己的小命啊！」
張豪看了看半仙，又看了看陳大，對他來說，兩人說得都不無道理。但，張豪只是一介凡人，哪能分得清誰是對、誰又是錯呢？留下來很可能遭遇最直接的死亡，可是現在離開，也不過是延緩死期的到來罷了，而且更有可能令整個村莊都走向同樣的命運。
也許離開百靈村是個不錯的主意，只不過，對於土根性強的百靈村人來說，這種方式根本是扼殺靈魂之舉。
生於百靈，死於百靈──這，便是百靈村人的生活方式。
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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