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vontulet：其三、四（完）

Kolme

　　天上簾幕邊緣顫了一下，扭成更璀璨奪目的碧綠皺褶。

　　同一時間地上獵人抽出小刀，身體迴旋向後一劃，蒼月閃現，與天爭輝。

　　雪中躍起的某物發出短促的「嘎嗚」，急煞之後繞過獵人拐彎奔走。離去的方向捲起冰霰，霎時雪滴噴濺，大量白煙自冷空氣中迸發。精靈滑行橫跨湖冰，曳在後頭的雲霧似無限拉長的尾巴。

　　他猛然回頭，襲擊的膽大傢伙露出真面目。黑色眼眶裡瞳仁是暗夜攫魂的火炬，與眼同色的雙耳像兩團更大的烈焰，鼻吻卻似灼燒後餘燼般灰黑，理應潔白如雪的下頷連著腹毛盡是暗影深沉——簡言之，那是靈活移動的篝火——一條（沒錯，就是這麼滑溜）赤青相間的狐狸，閃過冷銀刀刃，並趁著他與牠四目相交瞬間掠過小腿揚長而去。他只來得及捕捉與尾端同色的雪煙。

　　不只如此，即使隔著鹿皮靴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殘留在皮膚上過度溫暖的觸感。皮草化為焦炭的味道隱約瀰漫鼻尖，熾熱得彷彿並非現實。雙足在燃燒，狐狸的尾巴也在燃燒。

　　他無暇顧及腳邊情況，另手抓起獵弓便跟著衝了出去。現在低頭轉移視線的話，恐怕要永遠錯過那團燃火。

　　地上滿月正在消融：凍結的湖泊因炙熱而冒煙，碎玉變回水珠，顆粒分明地沿著鏡面稀薄處流回清潭。薄冰一端是疾馳的彗星，另一端是追逐榮耀的戰士。迎上行動敏捷的對手，戰士手裡的武器陷入無用武之地；招惹不屈不饒的獵手，彗星自豪的飛速總會精疲力竭。即使明知如此，雙方仍不願退縮讓步，動態的僵持於焉展開。

　

　　破空之聲是錯落斑斕的彩光，是山林眾神觀戰的耳語，是圖奧內拉亡靈豪賭的吆喝，是弓與箭摩擦的響動，是火狐毛皮炸出的星花，是暗夜裡代替噪鴉啼叫的風鳴。

　　永夜是黑天鵝絨，丘壑是寶石水晶，光明與黑暗的夾縫間，有紅綠漸層的火簾，有赤青交錯的飛狐。

　　狐狸魂鳥般的五彩毛色，在銀白世界格外顯眼，加上所到之處火尾掃過，留下一道極其清晰的路線。然而正因那溫暖氣流，浮冰正在崩解，繼續湖面追逐對他十分不利。他驚險萬分地跳過離散的雪之島嶼，閃過朝臉撲襲的蒸汽，只能迂迴前進，要是傻傻沿捷徑直走，就會一頭栽入死亡深淵。

　　狐狸拔足狂奔，流冰驚醒發出刺耳呻吟；獵人振臂拉弓，草木駭然低頭閃避。雪點的足跡、粗曠的鞋印接連擊打，最厚的冰層也快禁不起更多衝擊，水下魚群慌張逡巡，不知該躲至何處。所幸那隻毛茸茸的精靈眼見甩不掉他，便遠離湖泊，逃向遠處隆起的高地。

　　狐狸毫不停歇地狂奔，身後燃起野火照亮森林、撕裂大地，大地跟著直打哆嗦，樹木與苔蘚被磨出閃爍星子。可憐的森林之神塔皮奧，祂深邃的眼窩被激出血淚，祂茂密的鬍鬚慘遭收割，只因精靈與凡人的一場邂逅！

　　空中雪花飛散，光幕熠熠生輝。有地上點燈者添柴，北方大門的火柱更加旺盛鮮豔了。

---

Neljä

　　終於，他們在白雪皚皚的山丘再一次對到眼。

　　他習慣性把手伸向後方背袋，卻怎樣都摸不出半支箭矢，才發現早就全用完了。他只得盯著眼前的小傢伙，悻悻然放下木弓，屈著身子氣喘如熊。

　　不過對方狀況顯然也沒好到哪去。灰燼與赤焰交錯的狐站在一段距離外動也不動，炸開的白色尾端不再釋放火花。牠壓低四肢卻沒有脫逃，反而僅緩緩向後退，然後繼續與他對峙。

　　魂鳥拍打翅膀，光線忽明忽暗，看不清對面生物的眼神，猜不透下一步將前往何方。所有未知都是賭注。

　　「嘎嗚——」

　　突然，那團毛皮發出一聲悲鳴，緊接著便消失在他眼前。連眨眼都沒有，獵物就這樣不見了。到底怎麼回事？他精神一振，高高抬起陷進雪堆的腳，大步大步朝狐狸消失的地方跋涉。

　　難道真的是邪靈作祟，刻意引導他來到女巫的詛咒國度嗎？他不置可否，揮開呼出的熱氣，一心上前確認真偽。

　　「嘎嗚！」

　　聲音冷不防從極近的某處冒出。

　　「什麼？啊啊啊啊——」

　　腳下的水晶砂突然失去支撐般整片向下墜落，他失足踩空，便跟著半滑半滾的狼狽著地。他像個輪子不斷滾動，和著雪逐漸滾成一枚包著漿果餡的小鬆糕（祭典常吃的那種，他突然想起湖邊的夢），時間漫長得彷彿無窮無盡，直到突起的厚實硬物擋下雪堆，白色麵皮重新打散成粉，上半身終於重見天日。

　　他大字形躺倒，頭頂似乎是樹的根部，視野所見被一圈高高的黑土與霜花包圍。喔，對，還有一顆帶著紅色耳朵的灰黑長臉，尖尖的鼻子頂著他的臉頰。

　

　　大概是掉到很深的地方吧。他推測。

　　天坑底部，一人一狐有了首次毫無意圖的接觸。獵人放棄了掙扎，維持躺姿就地投降。

　　今夜無風。

　　湖邊某處空地上立著四根小小的樹枝，樹枝圍成的長方形空間裡卡著兩塊切口整齊的大圓木，圓木一上一下地堆疊，堆疊的狹縫間夾著木屑與乾草，乾草與木屑之間有火苗在燃燒。

　　獵人燃起篝火，在火前默坐，嘴邊啣著馴鹿肉乾，一手拿水壺，一手則捏著溫水泡軟的肉乾，朝身旁扔去。跟魂鳥一個顏色的火狐蟄伏地面，嘴裡咬著泡軟的肉乾，吃得煞是津津有味。

　　他們——他背著那隻笨狐狸——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爬上陡坡脫離天坑，又花了半天（他猜的）時間走回原來的冰湖，湖面已然恢復成最原始的模樣，平滑如鏡，只是某幾處似乎多出些不規則的小冰山。

　　歷劫歸來讓彼此間的氛圍變得很不一樣。他當初怎麼也料想不到，最後自己竟然會讓獵物活著，甚至還好端端地趴在身邊。那傢伙大概也是這麼想吧？看看牠的樣子，還真是悠哉啊。

　　存糧差不多快吃完，明天該去找新獵物了。離開湖邊繼續往前，或者折返踏上歸途。他漫無邊際地想著，眼前的深空又近又遠。近，是因為星河閃爍，流光搖曳，彷彿近在眼前；遠，是因為無論怎麼伸長手臂，都搆不到通往天上世界的門扉。

　　看到這副模樣，先祖們會怎麼說呢？會原諒他找到火狐卻打算空手而回嗎？

　　他放下舉起的胳膊，仰望如回憶斑駁的穹頂，偎著狐狸沉沉睡去。

（全文完）

圖奧內拉：Tuonela，芬蘭神話中的死者之國，由死神圖奧尼（Tuoni）及其妻圖奧內塔（Tuonetar）統治。無論死者生前如何，善惡殊途同歸，會在境內像生前一樣生活，或如影子般遊蕩。

據說圖奧內拉位於世界最北端，與生者世界隔著巨大的鴻溝，鴻溝下方有湍急的暗河，該河由一隻唱著死亡咒語的黑天鵝守護著。死者靈魂必須過河前往圖奧內拉，才能避免生者遭受瘟疫詛咒，過河方法有通過危橋、直接游泳或搭乘圖奧尼之女駕駛的船。

若活人試圖拜訪圖奧內拉，必須先穿越荊棘與危林，接著會遭到腐爛女神卡勒瑪（Kalma）的手下——怪物蘇爾瑪（Surma），一隻有蛇尾的大狗——攻擊，牠會撕裂肉體，或透過凝視把人變石頭；而生者一旦抵達圖奧內拉便無法離開，冥后圖奧內塔會熱切歡迎生者，並讓他們喝下特殊的小麥酒，以消除人間生活的記憶。

塔皮奧：Tapio，芬蘭神話中的森林之神或森林之王，與家人、僕從一同負責美化及清理森林，並照顧花草動物。人們會向塔皮奧祈求打獵的運氣，因為塔皮奧也掌管森林裡的獵物。

塔皮奧一家通常被描述為裸體或衣著鮮亮的人類，但部分神話中塔皮奧的鬍鬚是樹木，眼睛為兩座深淵湖泊。

其掌管的森林領地被稱為「塔皮奧拉」（Tapiola），因此芬蘭有很多地方命名為塔皮奧拉，而塔皮奧拉也是芬蘭的別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