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王與霜后、共同的弗雷爾卓德 章之九十四 刺
成群的壯漢們舉起深褐色薄布捆綁的袋袋食糧，一包包放上糧車。莉潔手持紀錄單清點著每一份糧餉，游走在艾伐洛森關口。艾希靠在黑磚城牆上，雙手交叉擺在胸前，湛藍的瞳孔不如以往鮮麗，縱使有千頭萬緒，仍沒法改變她要遵守約定的原則。飄逸蔬香的把把農作物，以及塊塊營養、具強烈飽足感的肉片，都是族人們共同奮鬥的最佳象徵，而如今卻要將這些囤積起來的努力拱手讓人，就算是能理解她苦衷的受害者，也或多或少會埋怨個幾聲。
她愧於族人，也在心中下了重誓，這是最後一次讓他們受委屈，等到部落的一切重上軌道，她一定要讓艾伐洛森找回該有的尊嚴與榮耀。昨晚的她沉思了半响，也認清了自己所背負的職責，私情是她的絆腳石，不該佔她生活的一大半。雖然她承認一時之間沒辦法忘卻對泰達米爾的情愫，但為了艾伐洛森，即使內心再怎麼悲慟，也要硬拖著還未治癒的心傷著實地往前走。
陽光替堆疊數尺的食糧映出更為深長的影子，總數五大台的糧車塞著千倉萬箱的貨物。幾道粗糙的繩索扎實地纏在上頭，晨冬之雪細細地散出白花，健壯的馬兒繫著車身，已為這趟送糧之旅作好準備。提斯的手輕輕地點著腰上的劍柄，他在五台運車之間繞了幾圈，確認好每一包資源都緊緊地扣在車上後，領著為數約莫十人的隊伍準備往北方的冬之爪部落前進。
「謝謝你的幫忙，提斯。」艾希緩步走到糧車附近，向毛遂自薦的提斯道謝。
「應該的，我敬愛的皇后。」提斯伸出兩指在太陽穴附近一揮，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我會讓妳習慣沒有蠻族之王在身邊的日子。」
她縮了眼，並沒有對此作出回應，只是臉色一沉，「路上小心，艾妮維亞會負責掩護你們。」
「是！」他彎身向她行禮，「我一定會帶著他們凱旋歸來的，請別擔心我們。」
「那麼吾等動身吧。」冰晶鳳凰盤旋上空，凜冽的冰羽閃出淡藍色光輝，她英姿煥發地嘶出寒鳴。
韁繩一拉，馬匹踏出蹄子掀起洋洋白霧，運送隊伍就此出發。艾希轉身走進城門內，腳步與斗篷一前一後地呼晃聲鳴，帽沿下的雙眼黯淡無光，白銀色的髮絲染上現實的沉雪，替她埋起一步步難行的根基。她乏力不堪，但內心依然堅毅不拔，不管再怎麼痛苦，她也從無打消過放棄身分的念頭。成為皇后是她的夙願，是繼承母親的遺願，更是為弗雷爾卓德的和平如願。
她走進部落醫護區的屋子內，一名護士正坐在泰達米爾躺臥的床緣前，他還是那副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模樣。她很想在他身旁輕喚他的名字，握著他的手，感受著他的體溫與存在，但她不能再放縱自己的思念，心一澆，她冷眼旁觀。
「他的狀況怎麼樣了？」她的言語沒有溫度。
「報告皇后，他的狀態穩定下來了，已經確定沒有生命危險。」護士回。
「那好，如果他醒了請告知我，我有事情要問他。」說完，她忍著別過頭再看看他的衝動，離開了他的身旁。
＊＊＊
刺眼的光芒打落在萊斯特的臉龐上，他的心頭一冷，麗珊卓的臉孔又映入他的腦海、不，正確來說是眼簾裡。她詭譎多端的嘴角總是讓他不寒而慄，不知從哪而來的寒冷又再度侵蝕他萎縮得一團糟的身體。
「啊──！」
他嚇得驚醒過來，悠閒的鳥鳴伴入耳裡，他左顧右盼，周遭完好如初，看來被茉芙擁著入睡的方法奏效了。但他沒見著她的身影，窄小的房間裡只有他一人，而她的柔髮餘香猶如還迴盪在他的鼻腔，他靜靜地摸著胸口，空虛的身體似乎還渴望她的關愛。為什麼是她？明明他惦記的對象是諾拉，但他並不排斥昨晚她溫柔的舉動，彷若是雪中送炭般，陪伴他度過一個瀕臨崩潰的夜晚。
搓搓頭髮，他逼自己不要再去想這複雜到連他也無法理解的情感，更何況，他心中還被一顆沒辦法擊碎的沉石壓著。他的魔力已漸漸墮為麗珊卓植入的祕法，他不知道是否會被那股力量給吞噬，只知自己也差不多快被充滿惡意的謎團片段逼瘋。下了樓，本該杯盤狼藉的客廳恢復了幾分溫馨的樣貌，前端的爐子燒著暖火，退卻冰冷的氣息，他走到右側的餐桌上，上頭擺著幾盤熱騰騰的熟食，盤底壓著一張字跡漂亮的紙條。
『萊斯特，我為你準備了早餐，請將我的愛心全部吃完呦！我先去忙部落上的一些事情，希望你能收拾一下心情，我相信我們會找到辦法的，晚上我會繼續陪著你，請你務必要等我回來喔！愛你的茉芙上。』
「搞得我們好像是夫妻一樣……」他懊惱地放下紙條，但嘴角又不自覺地上揚。
茉芙是真的喜歡他嗎？他也無從得知，或許她只是把自己當成前情人的替代品，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行為讓他的心頭暖呼呼地，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若他屈就她的心意，不但傷害了她也負了諾拉，他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層關係，該把昨晚凱莎說的全部都告訴諾拉嗎？但這樣事情也於事無補，反而會讓諾拉跟著擔心，為他找盡康復的機會。他不能這樣做，不能再耽誤她的前途，甚至是一生。
經過一晚折騰後，他的心情變得冷靜許多，反正不管做什麼都改變不了他的命運，那麼也只能豁然開朗保持積極的心態去度過餘身，至少在生命的盡頭多少對關心他與他所愛的人貢獻一點心力，這樣也能算是死而無憾了吧？他認知的自己可不是這樣偉大的人，但他想成為這種人，哪怕這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
沉澱下思緒，他坐在椅子上享用茉芙料理的早點，首先第一件事便是找出封印他紋章的人，然後徹底揪出麗珊卓。他也沒天真地認為這件事會很容易，畢竟麗珊卓的實力還是個謎，但他相信只要艾伐洛森跟寒冰護衛齊心協力，一定能戰勝這邪惡的傲雪巫女。
深吸一口氣，昨晚的事彷彿是一場夢，他對凱莎說的話半信半疑，但她的話與他的經歷又能夠吻合，大概八成是真的。他冷哼一聲，嘆息自己淒涼廉價的生命。握著雙手，他闔上眼進行禱告。如果上天對他還有未完的眷顧，那麼請讓他身邊的人都平平安安地活下來吧，這是他現在最重視的事。
＊＊＊
艾伐洛森幾里外的苔原，萊斯特駝著身坐在雪地上，黑色的褲頭被染得白白淨淨。他褐色的瞳孔漾了點水色，浸泡在風雪之中的身子冷得麻木，但他不願找別處避寒，因為唯有這樣才能麻痺懦弱到連他都嗤之以鼻的自己。他必須堅強，就算不行也得逞強，這是貫徹他現在行為的宗旨。幾分後，他能從前方的雪沙中看見父親的身影，他起身往前移動，與父親會面。
「怎麼了？突然約我出來？」莫伊特一臉狐疑地手插腰。
「爸，我有一件事想問你。」他開門見山地說。
「原來是有目的的啊？我才想說你小子什麼時候會主動關心我了？」莫伊特無奈地搔搔頭，「難怪沒找諾拉出來，是不是你跟她的關係變僵了？」
「哪來的事！我是真的很認真想問你一件事啦！」他傷腦筋地對父親吼了一下。
「哈哈！我開玩笑的，看看我帶誰來了？」莫伊特的大嗓門豪邁地響。
說完，從大霧中現出一位女孩，她有著美麗熟悉的臉蛋、烏黑的秀髮、只對他柔和的黑眸，以及令他心動的笑容。她穿著棕色的羽絨外套，雙手抱著一隻嬌小的雪兔，走到他的面前。
「諾拉……」他叫著讓他湧入無限惆悵的名字。
「你真的很過分耶，人都來了，結果沒有約我出來？」她抱著雪兔用手指戳了他呆滯的臉，「所以我帶萊斯兔過來氣你。」她莞爾，笑嘻嘻地說。
「我有事要和我爸說，沒想這麼多……」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老實說他現在最想見的是她，但最不想遇到的也是她。
「那快點問吧，我還得趕回去幫你媽砍柴。」
「爸，封印我紋章的人是誰？」他問。
「是我的一個朋友啊？怎麼？」
「他叫什麼名字？我想向他請教一些紋章的事情。」
「我想一下。」莫伊特皺著眉頭，思考了半刻，「巴斯特，對，他叫巴斯特。」
「他在幫我消除紋章的時候，你人有在場嗎？」
「沒有，他是在我們房間幫你消除的，我跟你媽在外面等，因為他說封印的過程會讓你很痛苦，雖然不會傷害你的身體，但是怕我們看了會不忍心。」莫伊特邊說邊點頭，似乎也隨之回憶起當時的情況。
「他曾經有做過什麼讓你覺得奇怪的事嗎？」
「奇怪的事？」莫伊特看了一下天空，摸著下巴，「有一次吧？他沒消沒息在部落消失幾天，回來之後他怎樣都不肯跟我說他去哪裡了。」
「這樣嗎？」他說。這或許是很重要的線索，他想一切等回到寒冰護衛找到這名叫巴斯特的男人，事情就會明朗起來，「我明白了，謝謝你，爸。」
「那我要趕回去幫你媽了，你們兩個年輕人好好聊聊，但別走太遠。」莫伊特揮揮手，快步跑回艾伐洛森。
「再見，伯父。」諾拉禮貌地向莫伊特道別。
「那我也先走了，諾拉。」他轉身背對她。其實他很想陪在她身邊，但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她猛然拉住他的袖口，蹙著眉，「你有急事嗎？我想跟你聊聊天。」
「我、嗯、」他欲言又止，想著要以什麼理由搪塞，「是沒有啦……」他順從自己內心的渴望，就這麼最後一次吧，讓他最後一次與她相處。
「那走吧，我們邊散步邊聊。」她抿出笑容，讓萊斯兔站在她的肩膀上，並牽著他的手。
他瞬間悲從中來，這種感覺好幸福，他的手越握越緊，感受著她纖細的指頭，即使沒有任何話語，他也想永遠沉浸在這一刻，但殘酷的現實讓他的理想支離破碎，猶如他現在枯萎不堪的心。他越是捨不得離開她，就越痛得如撕心裂肺。他想在最後的相處時光和她說點什麼，或是做點什麼，但既然選擇獨自承擔這一切，那麼就不該讓她對自己有所眷戀，哪怕現在只是短短的幾個字，都有可能成為對方共同的悲苦回憶。
他緘默不語，壓抑的情緒讓他難過得在心中上演一場生離死別的戲碼，然則她卻什麼都不知情，依然是期待著往後與他同居的快樂生活。他掙扎著、矛盾著、被折磨著，縱使哭得肝腸寸斷，也不能讓她看到。她的擔心是他最深重的罪孽，無論如何也不能跟她說實話，絕對不能。
他的表情愈是暗沉，而她也注意到了。她繞到他的面前，擔憂地說：「你好像有心事，在那裡遇到什麼事了？」
宛如百支鼓棒抨擊，激烈地敲打他的心鼓，轟隆作響地近乎要將他的身子從內而外震得炸裂。他想向她訴苦，他想向她說聲抱歉，他想抱著她痛哭一場，但他拒絕這樣做。像這樣把事情隱瞞住然後厚顏無恥地裝作什麼事都沒有，就已經是最惡劣的行為了，他怎能再讓她承受連自己都接受不了的惡耗？
他只恨自己之前對她不夠好，他應該再更珍惜她才對，應該時時刻刻陪伴在她身邊，有什麼難言之隱也要不吝告訴她，就如他被驅逐艾伐洛森，本打算要與她分離那時，但這次的情況完全不一樣。這不是說出來就能解決的事，而是一把會讓傷勢不斷外擴的連鎖利刃。
「沒事啦！我們繼續走吧。」他故作鎮定。
「快說。」她拍了他的額頭，嘟著嘴說，「每次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都是這種表情。」
他現在到底是什麼表情呢？大概是那種快哭出來的可笑表情吧？他大概知道他又恨自己什麼了，他恨自己浪費她的光陰，他真的不該和她在一起，早知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他就該一個人頂著洛蒙特的氣味被霜甲豬撞死，至少善良的她只會為還不是很熟識的他難過幾天，然後過上她該得的生活。
「諾拉，我……」他停口了。
我愛妳，這句話他有資格對她說嗎？算了吧，是時候饒了她吧？硬生生把她拉進自己的生活，然後跌跌撞撞走到現在，結果又為了逞英雄費盡心思想把她趕走。他真的完全沒有定性，完全不信任她，完全不考慮她的感受。
「別急，慢慢說，我會幫你的。」她的口吻好溫柔。
他的心在淌血，熱淚擠出他的眼眶，這時才發覺他越想隱藏他的懦弱，就越把脆弱的一面表露無遺，他不能克制他的哀傷，不能自制他的情緒，不能控制他的情感，亦無法壓抑不說出對她的愛。他哽咽得泣不成聲，卻把苦頭死命地往心裡吞，哪怕要把他的咽喉給活活摘下來，也要阻止自己輸給感性，把不該是她要承受地加諸給她。
他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個與她的甜言蜜語，無數個她為他做得事，無數個喜歡上她的理由，無數個令他心暖的擁抱，無數個讓他安心的吻，無數個對她繫不盡的思念，然則這一切，讓它深深烙在他的心裡，然後結束吧……
「對不起……」他撕著嗓子，淚痕是他淌流出來的血液。
她的心一揪，她知道他絕對在隱瞞什麼，墊起腳尖，她伸出雙手想要擁抱住他。一股不對勁的寒冷霎時侵入他的意識，魔法紋章嘶出藍光，腦袋一陣劇烈脹痛，體內似乎有什麼從未擁有過的力量崛起，地上跟其脈動的情緒微微隆起，壟罩在他的四周圍。他要推開她，卻為時已晚，無數支冰錐破地而出，銳利且帶光澤，光是那般鋒芒就足以在未接觸她時割傷她的肌膚。
他大吼一聲，淚與雪灑落一地，冰錐呼出。
倏地，一個冰冷的白色面具晃過她眼前，把她帶離錐刺的所在範圍。從雪霧中衝出的喪歌抱起她躲過這次的浩劫，但在她肩上的雪兔在過程中滑落，被一支錐子給活活貫穿致死，血流滿地。喪歌輕輕地放下她，在她還未意識到上一秒發生什麼事之前，就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長槍，朝被冰錐包圍的萊斯特走去。
「諾拉……」他嚇得跌在地上，只差那麼一點，他就失手害死自己最愛的人，猶如墜入萬丈深淵，他的思緒一蹶不振，淚滴落在身上，他不斷地顫抖。
喪歌二話不說，一腳把他踹倒在地，這讓他後背撞斷錐身，被斷裂而參差不齊的錐面給刺入皮肉之內，欲出槍頭刺穿他的腹部。他痛得大叫，噴濺的鮮血灑在喪歌的面具上，無情的樣貌多了些血腥殺意。抽出血淋淋的鐵槍頭，這次喪歌瞄準他的喉頭，給予他致命一擊。
「萊斯特！」
意識逐漸模糊，萊斯特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諾拉的叫聲縈繞在他耳邊。視線之中，只有沾染血色的蒼白面具。他吐了幾口血液，重重耳鳴混淆他的聽覺，腦子脹痛得不像話，腹部的撕裂痛擴散全身。濛濛中，他依稀感受得到手被緊緊握著，然後便昏厥過去了……
後記：
萊斯兔掰掰。
創作內容
艾爾之光二創小說(黑歷史)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