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C│Downtempo - 7 (JayDick)

08.



無論於現實或夢境，傑森與他的連結太過頻繁，以至於迪克開始難以分辨他們之間的對話究竟是夢境，還是純粹的記憶回放。他不曾想過夢境與記憶會以交錯的密不可分的方式顯現，在蝙蝠洞時一切的夢境都與恐懼有關，與布魯斯的內心永夜，凋零的馬戲團記憶與他對自我身分的實感，即使夢境與記憶消退，恐懼卻殘留在體內，晦澀的反抗讓他得以區別虛實之間的差異。

傑森顯現的方式大不相同，總是懷古的，似曾相似，有些悲傷，有些抽離，在冷漠的觀望下隱匿著內心的火焰。迪克分不清他所看見的是實際的傑森，還是夢境裡的傑森。即使他們交談，或是不交談，隱形的網張開，從彼此隱藏於意識深處的憤怒，從載浮載沉的日常生活中擰出，控訴世事理不清的矛盾與混沌，重新賦予另外一層意義。

迪克站在船頭，驀然回首，高譚海水與夜色將整個世界溶成一團漆黑，只有灰暗的水波勉強將水上與水下的世界切開。即使映在眼中的影像絲毫與真實擦不上邊，月光星點與燈火全然黯淡，萬籟俱寂的高譚夜影只能是幻象。坐在船尾，手肘枕在膝上，嗓音沙啞卻飄然的傑森卻真實的令人頭暈目眩。

「所以，飛行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有興趣？」

「不，只是消磨時間。」

「禁斷時段？這麼說起來，未來你還打算重操舊業吧？」

「對我來說，掃除工作就是阿斯匹林。消除痛楚。」

「所以我們只是在約會？」

「我們沒在約會。」

「你說你有非尋常的品味。」

「但這不是約會。」

「隨便你怎麼說，小翅膀。」

「為什麼你老是那樣叫我？」

「因為你就是小翅膀。」

「因為羅賓的鳥事？」

「部份而已。你就是隻紅雀，親愛的。」

「你從哪裡得來的結論？」

「地盤意識，熱情(passion)，存在感──羽翼越火紅就越能傳遞基因庫。」

「傳遞啥？」

「在凜冬中的勇氣。死與新生。你不清楚嗎？」

「......我不懷疑你對事物有很偏差的見解。」

「昨晚我夢見母親了。」

「哈，你也記得你父親嗎？」

「記得。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記不得她，就像被抹除了一樣。」

「有趣。我不記得我父親。但我也不怎麼在乎了。」

「所以，那就是你怎麼看布魯斯的嗎？」

「閉上你的鳥嘴。你還沒回答問題。」

「就像雷霆一樣。」

傑森偏頭，藍色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直視著他。那一瞬間迪克覺得對方漩渦似的的眼裡面正容納著閃電。

傑森起身時船身劇烈搖晃，迪克在船頭張開雙臂試圖保持平衡，但他被絆倒，摔落時背部砸在船身尖端，頭騰在空中。傑森雙手交錯在背後，讓迪克躺在他的雙腳之間，低下頭。

看。傑森用氣音說。

迪克喘著氣，星點在眼前擴散。迪克覺得勉強架在船頭上的自己快要陷進去了，攀在船緣的雙手使勁想撐起身體。但滑過水面的視線卻逕自被水下的攪動吸引，他吃力的眨眼，被吞了進去。

列車規律的行進聲在濃濁的灰色天空裡攪動，彷彿有什麼事物要從中落下了。

迪克平躺在包廂裡，盯著火車窗外扎出的影子細細的喘著氣。她單手拂過他正枕在她雙腿上的前額，將瀏海輕輕掃落在座椅上。

她的表情有些模糊，是張迷離的淺笑，但手指的觸感釋放而出的溫暖讓他不自覺瞇起雙眼，全身柔軟地展開。

她的身上有嘉年華會的氣息，油炸大象耳朵與彩色硬糖果，甜膩膩的，卻不厚重。他凝視著她，想要用視線將她全身上下散發的氛圍完整的收納在心中。

他想記得她的笑聲是什麼形狀。但他只聽見一震轟雷。光打碎了一片黑雲，銳利地將車廂內的空間切的支離破碎。他哭了起來，被深層的悲傷壟罩著，彷彿轉瞬間她就會被捲入光影扭曲後的漩渦裡。

她緊緊摟著他，就像她們曾經將自己的一切都給予他一樣的將他緊緊摟著，這樣他才能再度聽見自己活著的聲音。

看，她說。

他抬頭，看見瑪莉‧格雷森的笑容花朵似的綻放在微光中。

然後傑森扯著他的胸口，似笑非笑似地親吻他。

迪克使勁想著這些亂了套的事情是否真正發生過，或是他胸內的巨大鳴響開了一個心神俱醉的玩笑。

「我們沒在約會。」傑森說，氣音全噴到他鼻尖上。

「只是在談論飛行。」



迪克清醒時枕頭已被淚水浸的濕透，他沒有想到瑪莉‧格雷森會水上落葉似地回到他的人生裡。她把他的內心貫通了，緩緩醞釀的新事物便自然地淌進他的心底。即使它們濃烈的讓他發疼。迪克想伸手抹臉，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一層厚實的體溫貼附在他的背脊上，迪克還有些發茫，但漸漸拼湊出傑森正從背後環抱著他的事實。

他還沒完全從夢裡的體驗中清醒過來，裹在被褥中的腹部已因緊張開始抽痛。

甚至他自身都還沒弄明白另一側的自己和傑森在訴說什麼，這一側的傑森彷彿同步似地將吐息全散在他頸上。

迪克自由的雙腿不安分的胡亂挪動，在黑暗中踢到幾張埋在被窩裡的紙鈔，他才想起他們睡著前做的正當打劫。

傑森的重量壓在他身上，觸碰卻非常輕柔，發自於無意識對體溫的索求。

他背對著傑森，赫然想起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被人擁抱過，只是小心翼翼地不在任何地點留下自己的羽毛。他的抗拒在傑森熟睡似的平緩呼吸聲下逐漸拆解。

淚水在他的頰上轉的冰冷，但傑森的體熱讓他記起能夠把別人容納在心裡是什麼樣的感受。

其實你生來就從天而降，只是你自己不記得吧？

打劫前夕，傑森在賣場挑了一只黑色皮箱時，說。

這意思是你覺得自己貼在地上嗎？

迪克讓手指在其他皮箱上彈跳，形狀像個奔跑的人。

不，我說的是，你有改變時間流速的能力。把多餘的體感抽離，凝聚在定點，於是你周圍的時間都成了慢動作。

他飛躍的手指停了下來。

因為那樣閃耀跟苦痛都變得別具意義了。傑森說。就像煙火一樣。

迪克沉默。查覺到對於他與傑森之間的不安定感是異常寂寞的，只因意念的矛盾令他堅信著分離最終會降臨。

於是傑森的體溫柔軟地描繪出溫暖的形象時，迪克才下定決心去原諒自己逃避了丟失貴重之事的選擇。

然後，他想把傑森放進他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