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C│Downtempo - 6 (JayDick)

07.



有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傑森沒有思考過死亡。

因為它如此自然，如同砂礫般舉無輕重並緩緩逝去之事。

即使他曾經為此恐懼，感受到它貫雷似地穿透全身，但恐懼之後取而代之的是虛無與寂寥。

他被清掃，被消除，從此變成死亡得底穿透的空殼，於是傑森不再思考死亡，也不再在乎它棲息在體內。

無論他是否停頓與靜止死亡，它都潛藏著，蓄勢待發，所以傑森讓它轉化為所有物，深鎖在保險櫃裡。

傑森與迪克破窗而入的十分鐘內，一切就已成了定局，倒不是這些資深毒販不值得一提，而是他們缺乏孤注一擲的魯莽，恐懼輕而易舉地便能扳倒他們。雖然有些嘲諷，但傑森覺得所謂英雄便是如此。死亡長在英雄的眼皮上，輕巧卻沉寂。

迪克佇立者，頭自然地下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被撂倒在地的毒販。白色的粉末自男人的胸膛朝外噴濺，像一片壟罩在其上的朦朧霧氣，取代了傑森先前預期的血花。他不得不說自已對橡膠子彈有些失望，甚至有些惱怒，但懂得權衡在此刻比起喜好要來的重要。迪克的頭微偏，觀察裡帶著趣味，像個直視著螞蟻運物過程的孩子。

有段時間傑森迷戀暴力，它與死亡都是矛盾的，像團漩渦，捲在裏頭時不由自主地沉浸在旋轉的感覺，站在外頭卻只意識到無意義的沉醉。他的人生不值得一提，是團死硬糾結在一塊的纖維，無法被清洗與理清是不可抗力。於是他傾向沉醉於無意義之事，如同其他的犯罪者分享著相似的浪漫情懷。雖然他曾為此不甘，但傑森無法區別他與犯罪者之間的界線為何。他那點渺小而坑坑巴巴的正義感擠不進蝙蝠俠的世界裡，於是他曾經憧憬的背景清洗簡簡單單地化為烏有。

迪克顯然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去攀爬跟攫取來填補缺失之物的感受，因為迪克的行徑與意圖與他渾然天成的性格有關。他用棍棒一個個翻過毒販的身軀，讓他們在白粉上躺出古典畫作般滑稽而誇張的動作。迪克的行為暗藏著古怪的明晰，傑森總以為迪克的語言與行動是無規則，純粹遵行著直覺，但偶爾那些行徑卻夾帶著難以辨別的清醒。

布魯斯教導他許多事，以行為判斷他人是其中一種，但老蝙蝠卻不曾教過他怎麼理解一個人。一旦傑森滑出了行為判斷的常規理，理智與規範無法理解的層面會將他吞沒，弔詭的是，傑森在其中體會到難以言喻的樂趣，甚至讓他愉快的哼起歌來。

所有事情都隨著時間變老，但世界卻在我腦海裡緩速旋轉*。

那是一個女人的嗓音，似近似遠，在他的腦海中流盪。

迪克抬起頭，眼睛眨呀眨的，眼神犀利，卻又透著令人驚駭的溫柔。傑森訝異著為何最初他們相遇時他沒有看見這點。或著他看見了，卻不清楚自己看見了。

「在這種地方，那種歌詞太詩意了。」

傑森拖了一張木椅，橫跨著正對椅背坐下，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亮澄澄的，凹陷處在搖晃的燈源下閃著液體似的光澤。

「人們說我有非尋常的品味。」他能將古典與頹喪揉合的邋遢(Grunge)，自然的毫無違和之處。

「好像在脫罪似的。」

「這種說法我倒是首次聽說。」

他在腦海裡搜尋著唱片流溢而出的女聲的源頭，卻除了飄逸的歌詞想不出任何熟悉的訊息。他覺得如果這段旋律持續在腦海裡盤旋，迪克的一切行為舉止都會以靜謐絢爛的方式進行。

「象徵性讓一切槁木死灰之物都轉換了。」

「聽上來簡直像熱戀少女。」

迪克偏頭，看不出是抗議或是贊同。

「對生活瑣事充滿浪漫情懷的可不是我。」

傑森停頓了片刻，決定岔開話題。

「我還以為你說，你對這行沒有興趣了。」

「事情不必非得感興趣才能做的。」

迪克甩了甩從毒販身上摸走的鑰匙串，推開保險櫃房間前的鐵柵欄。他扭開金庫門舵型門把時，金屬發出一節一節的清脆聲響。

「但只要在其中有一小事帶有傾慕之情就足夠了。」

「看看誰才是那個浪漫情懷的人。」

傑森雙手交疊，靠在椅背上，輕笑起來。迪克挪出房中藏匿的鈔票，一疊一疊地放在地上。

迪克穿著黑色裝束，是由普通運動外套、貼身長褲與靴子零散拼成的臨時服裝。相較於羅賓曾經的鋪張色調，掩蓋迪克全身的漆黑中，只有一道明亮的藍色線條順著雙肩流溢而下，反而使他的一舉一動更加鮮明地突顯出來。傑森忍不住點上菸，看著迪克的身體移動時，藍色的線條在莊肅中搖曳成一條模糊卻深刻的軌跡。

一直以來，傑森是個善於思考的人，此刻他的思緒卻全然逸散，彷彿被催眠似的僅能專心致志於追隨著藍色光影的節奏。

「你拿了那些，想要用來做什麼？」

迪克挪出半批鈔票，將剩餘的美金以一把火同裡頭的庫存毒品一同燒了。隨後他的耐心似乎用完了，闊步走向傑森，粗魯地奪走他手上的菸，吸了一口，卻不大滿意地皺起眉頭，將菸再度遞還給傑森。

傑森覺得可惜，他以為街友對菸酒背後的忘我性質有獨特的癡迷，並感到頹喪與迪克的朦朧是完美契合的，能夠一點一滴地將他喉嚨深處的乾渴觸碰為具體的形象。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迪克說話的時候瞪大雙眼，彷彿在生氣。

他與迪克對話的過程通常如此，像是扔了顆石子進湖裡，總覺得看見波紋，一瞬間卻又被環著波紋的寧靜迷惑了。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傑森將菸塞回嘴裡。

「小翅膀，你還真擅長誘騙別人。」

火花從房內噴了出來，差點燒著一名毒販的外套，但沒人搭理。

「什麼？」傑森抬起頭，迎向迪克的視線。

「要不是你真那麼傻愣，我才不相信你幹這些事情沒什麼目的。」迪克把傑森帶來的皮箱踢到他眼前。

「去你的。」傑森從椅子上起身，自己把鈔票扔進皮箱裡。迪克盯著他，顯得很滿意。

「說不定我他媽的就只是想操死這些人渣。」

「要是我再年輕些，也許我還會上當。」

迪克以超然的口吻否認了他的宣告，因為那是謊言。傑森確實經常撒謊，對他來說任何事情都是事實與謊言共同築構起來的，也因此就連傑森自身經常難以辨別自己言語之後的意圖。他有些後悔當初對迪克說了不少蠢話，此刻回想起來彷彿只是虛張聲勢。他並沒料想到迪克會破除他虛偽的一面。

「是什麼讓你變得不同？」傑森撇嘴，再度岔開話題。「讓你相信動機純粹已是不可能。」

「所有的一切。我遺忘了想記得的事物，卻記得想遺忘的*。」

傑森將皮箱扣上時，清脆的聲響與火花爆裂的脆裂疊合，濃稠的金色火光將他們曬的通紅。一張意味深長的笑容從他臉龐上展開，蜿蜒的嘴角隱含了許多意涵，那些他與迪克之間能夠以言語訴說的，與不能訴說的。



他把鈔票全撒在床上，薰衣草色的床墊即刻便被厚實的灰綠色掩蓋。

迪克想也不想將身體砸進鈔票海洋理，傑森對他行使只出現在拜金主義的儀式中的行徑引出的狐疑神情，但行為上的不相襯對迪克來說無傷大雅。他喀喀笑個沒完，在鈔票上翻來覆去，讓紙片在體重下皺起。傑森對難以解釋的行徑多半採取放任態度，一方便是基於他們建立了不成文的共識，純粹的物質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另一方面是傑森已經懶得聽他解釋。迪克並非不需要物質，他可以飢渴的想要它們，卻也能棄之如土的拋棄，正如同他渴望過很多轉瞬即逝的事物的方式一樣。淚水從迪克的笑裡溢出來，也因腦海中漸漸閃過每一刻他與布魯斯共同度過的光陰而呼吸急促。它們是那麼的脆弱，甚至比物質要來的單薄，卻有著令人出血的土灰利爪。任由他折騰了許久，昏昏欲睡的傑森試圖將他拉出來，但嘗試了幾次便因他的固執放棄了。原先迪克想讓它們全燒為灰燼，但理智使他按耐住霎那間的澎湃。無論是他或傑森都還需要它們，即使他還被鉗著，卻不如從前了。現今對它的沉浸不再是屈服，而是有意識的解放。他一直笑到耗盡力氣，最後懶洋洋地讓傑森皺著眉頭將鈔票掃落在地。

傑森跪在床上，單手撐著身軀，另一隻手揮掃紙鈔時不時擦過迪克的身軀。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傑森，漫不經心的奇怪笑意懸在傑森臉上，有些寂寞，卻又是欣慰的。

我很高興。他用眼神對傑森說。

傑森沒理解他的意思。把皮夾克與腰帶隨手扔了就側躺在床上睡了。

至少迪克是這麼以為的。








*Pretty Lights - Press Pause中的唯一一句歌詞。Everything gets older overtime, but the world is spinning slower in my mind.

*改自戈馬克‧麥卡錫，《長路》：你遺忘你想記得的，並記得想遺忘的。(You forget what you want to remember and you remember what you want to for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