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楚麒從來都知道自己是個捨不得丟掉舊東西的人,只是他總不願承認。
球鞋可以穿到百孔千瘡直到鞋底開花,橡皮擦可以用到小得和小拇指的指甲一樣大小,畫冊可以畫到每一頁都沒有空間……
他一直認為捨不得丟棄舊物的毛病,只是節儉的一種表現。
可若真只是節儉,或許他就不會連再三使他痛苦的初戀都棄之不捨了吧?
「楚麒,我三點放學,你一定要來接我哦!」聽著夏裕哲重複說了不下十遍的叮嚀,紀楚麒敷衍地點點頭,同時把拖拖拉拉的男人推出門口。
「一定要來接我哦!不然我會在校門口等到天荒地老!」
「好啦,快點出發,別新訓第一天就遲到。」
身材高大的夏裕哲噘起嘴,看來非常不滿他漫不經心的回答,但躊躇一會兒,仍向前一把擁住他,在他哭笑不得的催促下,萬分不捨地三步一回頭離去。
目送夏裕哲進入電梯,紀楚麒才鬆口氣。
「每天過這種生活真是了不起……」紀楚麒一面關上門,一面嘲諷地誇獎自己。
這些日子來,他非常努力實行了斷初戀的計畫,但驀然回首,總覺得自己做了很多很蠢的事情。
最初,他試圖逼迫夏裕哲搬出去。
於是,那一陣子他家事也不做,換洗衣物到處亂丟,還在夏裕哲面前抖腳又挖鼻孔,原以為對方會覺得他髒而決定搬出去,哪知道那人隨手撿起他的衣物,還滿臉笑容地稱讚他原來這麼率真可愛。
發現逼迫對方實在太困難,他只好往自己下手,開始尋找夏裕哲討人厭的地方,可悲慘地發現,越是注意對方,心動的頻率越是頻繁。
包括早上偷偷闖入夏裕哲的房間,想嘲笑對方難看的睡姿,卻意外聽見那人模模糊糊喊他的名字;包括煮飯時,那個人突然從後熊抱住他,甜喊著想一輩子吃他煮的飯。
等他發現時,長久以來糾纏他的思念,已經隨著與那個人同居,更加茁壯擴大。
而七年來淡化的回憶,也被新的記憶覆蓋,使拋諸腦後多年的戀情又燃起熊熊烈火……
他深感自己完全搞錯了死心的方向。
「可惡……」他半掩著面,咬牙切齒地發出哀吟。
他明明很清楚,不能讓夏裕哲二度住進他心裡,可又為什麼總是被那個笑容燦爛又溫暖的男人吸引呢?
現在的他,已經越來越搞不清,自己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死心,甚至只能被動地掩飾小鹿亂撞。
或許他只是不想承認,也不願承認,他根本深陷得無法自拔……
站在校門口矗立的榕樹下,紀楚麒第三度抬起手,確認手錶的時間。
「我到底在幹什麼……」放學時間是三點,可他兩點半就站在這了。
其實他大可放鴿子,反正到了晚餐時間,對方就會像肚子餓的小狗一樣自動尋路回家,他根本沒有必要聽從對方叮囑,乖乖到校等待。
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紀楚麒為自己意外聽話的特點嘆出一口氣。
「明明拉開距離才是我該做的啊……」
放學的鐘聲「噹噹噹」地響起,幾名背著側背書包的新生勾肩搭背走了出來,似乎第一天就交到了興趣相投的朋友。
他不禁臆測,那個外貌出色、性格又非常溫和的人應該會受到班上同學歡迎,很快就交到不計其數的好友。
而他們的朋友圈也會正式分隔開來,或許到那時青梅竹馬就不會像現在黏他了吧?
而不時騷動他心弦的行為也會大量減少,使他獲得解脫。
想著想著,一股落寞纏繞心扉,紀楚麒不自覺垂下眼。他什麼時候才能脫離這份矛盾呢?
想要捨棄,又不斷飛蛾撲火……
「楚麒!──」震耳欲聾的大聲呼叫讓紀楚麒嚇得抬頭,就見一身白色制服的高挑男人快步朝他走來。
「你也用不著叫這麼大聲吧……」
「因為我叫了好幾次,你都沒有理我嘛。」
「有什麼辦法,天氣很熱,很難打起精神。」聳聳肩,紀楚麒義正辭嚴地把愣神的原因,怪罪在炎熱的天氣上。「好了,回家吧。」
「等一下!」
突然,夏裕哲叫住他,在他驚訝的凝視下,演起了默劇。
俊美的男人先一派正經地指指腹部,露出痛苦到快要昏倒的表情,之後還故作可憐地撅起嘴,宛如搖尾乞食的狗兒。
一連串滑稽的動作,逗得紀楚麒大笑,馬上領會夏裕哲一番演出之意。
「你有這麼餓嗎?」看夏裕哲點頭如搗蒜,引得他又是一陣笑聲。「我記得我新生訓練第一天,午餐特別豐富啊,你怎麼還餓成這樣?」
「我想和你一起吃飯嘛。」
「你是白痴哦?在學校就給我好好吃飯!」
被紀楚麒輕聲責備的夏裕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扭扭捏捏地開口,「有什麼辦法,學校提供的午餐還是沒有楚麒煮得好吃啊!」
「你倒是挺會說話的……」若是對女孩子說這些花言巧語,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上當。
「嘿,以後上學楚麒都幫我做便當好不好?」
「蛤?那還真麻煩……」紀楚麒忍不住咋舌。
連他平常都是看晚餐有沒有剩飯剩菜,才決定要不要自帶便當,這傢伙還要求他特別早起做飯啊?
「拜託嘛!讓我帶個羨煞班上同學的愛妻便當啦!」
「誰你愛妻啊。」怒瞥夏裕哲一眼,他嘆出一口氣,「正式上學再說。」
在幾週相處下摸透他性格的夏裕哲立刻歡呼,看得他好氣又好笑。他到底幹麻對這傢伙這麼好啊?
想想這傢伙七年前不吭一聲地走,七年來也沒給他寫半封信,為什麼他就是狠不下心!
忽然感到幾分氣惱,紀楚麒重重擰了夏裕哲手臂一把,立刻讓對方吃痛得發出求饒。
「嗚哇,幹麻突然生氣啦!」
紀楚麒冷哼一聲,不再注目總讓他矛盾的身影。
看看手錶,這個時間挺尷尬的,他熟捻的好幾家店大概剛做完午餐正在休息,回家乖乖煮飯雖然是不錯選擇,但他記得冰箱的材料只夠做一餐,總不能做了下午茶,晚餐就餓肚子吧?
「楚麒,這附近不是有間拉麵店嗎?我想吃那個!」
「拉麵店?」紀楚麒一愣。他怎麼不記得這附近開了家賣拉麵的?
「早餐店旁邊的小巷子裡啊!」夏裕哲露出一抹笑容,「今早來學校時無意間注意到的,現在還是營業時間……可以嗎?」
當夏裕哲熟門熟路一連穿過幾條小巷弄,一間會出現在節目「尋訪小巷弄美食」的古舊拉麵店出現在眼前。
門口樸素地掛著寫有「紅鳳拉麵」大字的紅布簾,木質的日式拉門營造出濃厚的道地感,低調的外觀反而更令人想要探個究竟。
「你到底是怎麼注意到這間店的?」紀楚麒忍不住出聲質問。
這一路過來他沒注意到牆上有黏指路牌,店鋪門口也乾乾淨淨地連個顯眼的招牌都沒有,他實在不解青梅竹馬到底怎麼注意到這間低調過頭的小店。
莫非夏裕哲新訓第一天就翹課,整個早上就在外面到處遊蕩吧?
夏裕哲笑而不答,紳士地側過身,輕輕替他拉開店門。
店內不大,卻讓他感覺意外寬敞舒適。
或許因為過了用餐時間,店內只有一名客人低頭吃著拉麵,毫不介意旁人眼光地發出響亮的吮麵聲。
夏裕哲帶著他坐到吧檯區空的位置,同時呼喚在廚房內忙碌的老闆。
「兩碗招牌拉麵,一碗小辣。」語畢,夏裕哲從夾在醬油瓶與牆面之間的木製盒子拿出兩雙筷子,溫柔地遞給他。
「等等、我不喜歡加……」
「噓。」夏裕哲面帶笑容地用食指抵住他的唇,接著拇指側了側,「老闆是個認真人,不喜歡客人挑食,所以忍著點。」
紀楚麒點點頭便垂下臉,過長的瀏海自然地散落在頰側,遮住默默紅透的雙頰。
等待拉麵煮好的時間裡,夏裕哲顯得漫不經心,但壓低音量哼著小調的模樣看得出特別愉快,而他趁著這個空檔,替兩人各倒了杯熱麥茶。
「所以說,你到底怎麼找到這家店的?」凝視熱茶上頭一縷煙霧裊裊,安靜的氛圍讓紀楚麒不自覺壓低音量。
似乎沒能聽得很清楚,精壯的胸膛朝他靠了些,熟悉的沐浴乳香混著獨特的男人味撲入鼻腔,讓他二度紅了臉。
「我和伯父伯母告知我要回來借住你家時,他們再三叮嚀我一定要找機會帶你來吃這家。」夏裕哲低聲說道,火辣的呼吸吹得雙頰發癢,讓他輕顫了下。
「我爸媽?他們長年在國外怎麼會知道這裡開了間拉麵店?」
夏裕哲乾笑一聲,「我聽說伯父伯母偶爾會偷偷回來台灣,應該是某次回來一試成主顧吧?」
「他們回來怎麼不讓我知道……」
「應該是擔心打擾你讀書吧?」
「有什麼好擔心的,讀書也不是無時無刻都在讀啊!」
「哈,父母總有不想讓孩子知道他們行蹤的時候嘛!況且偷偷回來旅遊,代表兩個人甜蜜到不想讓別人打擾吧。」
「嘖,那不就是嫌我礙眼嗎……」
夏裕哲拍拍他背脊,接著自然地攬住他肩膀,「傻瓜,父母怎麼可能嫌孩子礙眼呢?」
接受溫柔的安慰,紀楚麒依然忍不住垂顏。
「是嗎?那你有沒有偷偷……」回來過?
移開不自覺靠入男人懷抱的身軀,紀楚麒闔上唇瓣,及時止住即將脫口的問句。
他不該問的,這個問題的答案無論如何都太過尖銳了。
沒回來,代表這個人七年來都在國外奮鬥,好似把他完全拋棄般,連封信都沒寫給他;而回來,只是代表這個人心裡沒有他,回來也不願見上一面。
既然兩個答案都是他不想聽到的類型,那乾脆不要知道的好。
幸好,夏裕哲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只是啜了一口熱茶。
見此,紀楚麒下意識吞了口口水,接著也拿起熱茶,靜靜喝了口,濃郁但絕不煩膩的滋味齒頰留香。
然而,微妙的沉默橫亙在彼此之間,他們似乎各有異思,卻各自散發出要求對方不要詢問的排外感,只能不約而同地保持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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