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西格瑪小隊》──第一章 鐵路 (五)

赤月 | 2023-04-30 08:22:25 | 巴幣 2002 | 人氣 220

連載中前傳《希格瑪小隊》
資料夾簡介
我們素昧平生,卻又相互糾葛。 我們失去一切,卻又重獲新生。 我們是西格瑪小隊,這是我們的故事。

※接續自完整限制級版本鐵路 (四),或是刪減版鐵路 (四) 刪減版


  我緩緩張開眼睛,盯著上鋪底部幾根支架狀的金屬結構發呆,並把還沒有響起的終端時間提醒給按掉。

  荷西和伊恩早一步去準備了,所以房間裡只剩下我。具體來說,是要「準備」什麼,我一點頭緒沒有,也不想知道。

  我只需要知道,今天是路瑟行刑的日子。

  用指甲在終端上敲了幾下,試圖藉著穩定的節奏來讓自己專心。如果司令沒有奇蹟般的醒過來,終端裡面編寫好的程式會執行幾個不同的腳本,包含癱瘓皇宮所有制空火力,然後召來司令的私人飛艇,砲擊刑場。同時在場其他人,終端電池都會短路過熱爆炸、武器安全閥上鎖,然後失去全部閘門的通行權限。

  這應該會死不少人,搞不好還會引起帝國內戰。

  我揉著雙眼,深深的吐出一口長氣,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要在乎。

  這會是路瑟想要的嗎?

  我必須承認自己不知道。

  而且,我不確定魁梧的斯諾立場是什麼,當時對方並沒有透露出足夠的線索。我很確定,只要他決定阻止我,所有計畫都不再有意義。但如果那匹白狼的身分是禁衛軍的高層人物,那麼僅僅袖手旁觀都已經是最樂觀的情況了,再說他看起對路瑟並沒有太大好感。

      至於其他異能者呢?還有哪些公爵和他們的隨行人員有可能是異能者,皇宮中又有多少個?只有黃金公爵可能還好,但帝國中最有權力的人,身邊應該會至少安排幾個這種特殊存在吧。就算知道哪裡可以弄來亞德曼合金製成的彈藥──比如說走廊上自動販賣機就有──花光我全部積蓄也買不到幾顆。

  嘆了口氣,將手放回身體兩邊,接受這就是自己所能做的極限了。

  還什麼「像神一樣」呢?在真正如同行走在人間的神、那些異能者面前,我是如此的無能。

  不過,這並不是我應該就這麼躺在這裡直到爛掉的理由。

  期間執行鞭刑的日子我都沒有去,我看不出來出席的意義在哪裡。但是今天,無論有沒有可能把路瑟給救出來,我都應該去見證,他生命中的最後時刻。

  我坐了起來,將終端置回手臂綁帶,然後開始穿上軍靴。

  發現自己正微微的發抖,並沒有讓我太訝異。因為我知道,勇敢與否以及感到害怕,是兩件不相關的事情。



  絞刑架和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也是,路瑟沒有項圈,所以不一樣是很正常的──一個麻繩捆成的套索,簡單、明瞭,異常直白。

  吹過我頭頂的風,讓耳朵不禁抽動了一下,同時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回過頭,我看見伊恩自走廊轉角走了出來。

  「我還以為你和路瑟在一起。」我輕聲說道,用眼角餘光看了遠處廣場上的絞刑架。「荷西呢?」

  「我們幾個小時前被趕開了。顯然,光讓路瑟只被絞死就已經是元老院最大的讓步。」大黃狗走到我身旁,採用了和我一樣的姿勢俯身趴上圍欄,望向下方。「至於荷西,他還在和元老院的代表團交涉。」

  「交涉什麼?」我隨口問道,只是不想讓氣氛太過安靜。

  「不知道。」大黃狗聳聳肩。「荷西說的東西我有一半都聽不懂,而其中還至少有一半是用通用語講的。」

  「誰會知道,那郊狼的腦袋裡居然裝了這麼多神秘的東西?」我回想起荷西平常的愚蠢舉止,不禁嘴角上揚。

  「可不是嗎?」伊恩出聲同意。「我們也不知道,你有能力侵入皇宮的安全系統。」

  我聳了聳肩,表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大黃狗的回應,是放了一個小匣子在我們之間,然後推了過來。

  我伸手去拿的時候,伊恩將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

  「不要在這裡。」他壓低聲音說道。

  「我讓錄像系統循環播放了。」我指了指附近的鏡頭說道,讓大黃狗安心。「這是我選這個地方的原因。」

  伊恩抬起了一邊眉毛,微微側過頭謹慎的打量著我所指的位置。

  「我打賭,你有辦法弄到這東西的原因,肯定也很精彩。」我確認了匣子裡頭是一把大口徑手槍,旁邊還有一排子彈。我拿起其中一顆,檢查著一些非常細微的接縫結構,確認了這材質和我的猜測相符。「光是子彈就已經遠超過你薪水能負擔的預算了,伊恩。」

  「那我也不問你,為什麼知道這是什麼,或它的價錢了。」他站直身體,做了幾個伸展動作讓關節喀喀作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

  我看了眼大黃狗腰間的槍套。和手上這把款式相同,讓我猜測他應該還有準備荷西的。伊恩財力的雄厚程度絕對不是普通人,更別提貨品得送進皇宮裡頭。

  「現任西伯利亞公爵是艾普西隆級的異能者,沒辦法產生防禦圈或使用支配。」大黃狗低聲說道,一邊左右打量著走廊。「但他的隨行護衛至少有一個伽馬級的異能者,那匹有異色眼的哈士奇。」我在腦海中馬上浮現對方的形象,畢竟特徵很明顯。「你如果仍然打算靠帝國之門作為我們的撤退手段,我想這點投資是必須的。」伊恩將手按在自己的槍柄上說道。

  「希望事情不要走到那一步。」我邊說邊將子彈填進彈匣裡,金屬摩擦聲聽起來有些安定心神的效果。「但至少現在有更多選項能夠加大我們成功的機會。」

  「我記得自己有特別強調過,『不要製造麻煩』。」自身後傳來的聲音,馬上讓我像沉入無光又冰冷的深海中,全身濕透又僵硬遲緩,來不及阻止伊恩拔槍。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所以將小匣子中全部東西放回去,雙手向上舉在腦袋兩側,掌心往前攤開,慢慢轉過身。

  「伊恩……」我低聲警告道,希望他不要做出什麼太衝動的事情。

  但跟我預期的不太一樣,大黃狗像是凝固了那般,全身毛髮倒豎,驚愕的下巴大張,維持著持槍瞄準的姿勢,但就是某個地方卡住了。

  我把視線轉向另一邊,看到先前那魁梧的斯諾之外,有匹身形相較之下矮小很多的狼跟在他身旁。體毛是偏淡的金黃色,這應該是閃的成員。

  「喔,你知道我是誰呢。」高大的狼抬起一邊眉毛說道,語氣卻是有點慵懶。「這東西暫時由我們保管,等到……」他藍色的眼睛中閃過一絲猶豫,但很快就繼續說下去。「……事情結束之後再還你們。」

  話音剛落,兩把手槍就像是被看不見的線牽著似的,飄到了較矮那匹狼面前,他將兩柄武器收進了一個金屬匣子中。

  我依然維持舉著雙手的姿勢,不敢做出什麼太突然的舉止。伊恩也是沒有動彈,但可能和我的理由不太一樣。

  「你的終端,狐狸。」魁梧的斯諾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說道。

  我內心百般掙扎,但我很確定,那個對我由上而下俯視的眼睛並沒有打算提供任何討價還價的空間。所以雖然我不太清楚,為什麼他不像剛剛那樣,直接以某種隔空取物的手法達成目的,我還是解開右臂上的綁帶,將終端交了出去。

  「怎麼樣?」魁梧的斯諾接過去了以後,便將我的終端遞給一旁那身形較矮的閃。

  「我得說,『哇嗚』。」他把我的終端放在一台較大面板式的上方,插了幾根傳輸線。「即使有『鑰匙』,這創造力還是挺……驚人的。」

  鑰匙,所以真的是鑰匙?鑰匙是元老院放置的,還是說,我正看著鐵路組織的高層人物?

  我微微瞇起眼睛,打量著較矮小的閃。他淡黃色的眼睛在終端上迅速來回掃視,空出的右手則飛快的點著。

  不過,魁梧的斯諾說,伊恩知道他是誰。或許,晚點我可以和大黃狗確認這些事情。

  又過了一段時間,金黃色的狼歪著頭,折下右邊耳朵瞥了我一眼,但馬上就轉開視線。

  「都處理好了,大師。」他向魁梧的白狼說道,將所有東西都收進那個手提箱似的金屬匣中。

  魁梧的斯諾輕輕點點頭回應,較矮的那匹閃便鞠躬,然後走進其中一條走廊轉角,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中。

  「去和你們的朋友道別吧,」白狼說道,看起來也打算離開。「如果事情發展成那樣的話。」

  「你要我們袖手旁觀嗎?」我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了勇氣,掙脫開那沉重的壓威,對著高聳的背影喊了出來。「不管路瑟應該負上多少責任,這絕對都太超過了!」

  「這場戰役在你們能力範圍所及之外。雜種狗得靠自己,證明他的價值。」白狼說道,沒有回過頭或慢下腳步,繼續往走廊的末端走去。「這和公平、正義、責任,甚至是對錯,都毫無關係。」

  魁梧的斯諾離開幾分鐘以後,空氣中的那股凝滯感總算是消失了。先前得強迫自己按照特定頻率呼吸,讓放鬆下來之後有點疲憊。我看了眼伊恩,大黃狗抹掉了額頭上的汗,微微張開嘴喘著氣。

  「所以……」我決定不要把伊恩的表現解釋成驚魂未定,故作平靜的開口。「那是誰?」

  「蓋拿‧斯諾。」大黃狗答道,對附近的幾條走廊看了一遍,好像擔心會有其他人出現那樣。「曾經的帝國第一劍客,還有禁衛軍的統領,但這都不是他真正的身分。」伊恩轉過身,以雙肘撐在欄杆上,低垂著吻端。「他是元老院的劊子手。」

  「什麼意思?」我不由自主的看了絞刑架一眼。「你是說,他會負責行刑嗎?」那讓我感覺更糟了一點,雖然嚴格來說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不……那種小事用不著他出馬。」伊恩苦笑了幾聲,以頭頂在自己的前臂上來回摩擦。「記得我之前說過,大灰狼家基本上不干涉世俗的運作嗎?」他抬起頭,目光有些抽離的望向絞刑架。「當他們打算干涉的時候,蓋拿‧斯諾就會出現。」

  「喔。」我的疑問並沒有被解答太多,不過我想現階段這樣就很足夠了。「我本來希望,他會更依照自己的立場行動。」

  「怎麼說?」伊恩輕聲問道,塌著的耳朵被風吹得來回擺動。

  「我懷疑他是司令的父親。」雖然這樣未必會讓事情對我們有利就是了,他的確很樂意把路瑟的皮給剝下來。「有某種……很熟悉的感覺。」

  「唔,這就有趣了。」伊恩將自己撐起來說道。「不過我覺得,現在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下一步。」

  我沒有馬上回應,只是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絞刑架。

  「我要去。」我緊緊握住拳頭,強迫穩住自己的身體。「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既然其他選項都已經不存在了,我想,我沒有別的選擇。輕撫過脖子上結痂的部分,深深痛恨著做出這個結論的自己。

  難道我不應該撲上去,以我的爪、和我的牙,去掙扎、去戰鬥嗎?直到他們將爪牙都拔去,讓我無力倒臥在血泊之中等死時,才是可以放棄的時候!

  但是……我知道如果我這麼做了,我將不只會失去一個朋友。

  「我要去見證,路瑟的最後一刻。」所以我看向伊恩,用我最誠懇的語氣說道。

  伊恩和我對上了視線,棕色的眼睛裡滿是掙扎。我看得出來他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顫抖不已的下顎並沒有完成話語。大黃狗走向前,搭上我的手臂。

  「我應該要照顧好你們的……我沒……沒有辦法……」他咬著牙,像是忍受著很大的痛苦那樣,但最後只剩下破碎的字句被說出口。大黃狗羞愧的低著頭,雙眼緊閉。「我辦不到!」

  「沒事的。」我向前一步,將下巴擺到伊恩頭上,向他露出喉嚨,然後輕輕的以相對應的另一手,搭上他的手臂。「每個人選擇的方式都不一樣,荷西大概正嘗試把自己泡進酒桶裡吧。」我無意評判郊狼,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

  「我辦不到。」伊恩輕輕將我推開,搖著頭說道。接著便轉過身,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

  我並沒有追上去,或是多說些什麼。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做出屬於自己的選擇。

  做了個深呼吸,以中指和食指的指腹輕輕碰上脖子那沒有毛髮的部分,感受自己的脈搏。那沉穩的節奏堅定了我的決心,因此得以邁開步伐,走向通往下層的樓梯。

  而極其罕見的另一些時候,如果夠幸運的話,或許,我們所必須要背負起來的重擔,將會有其他人願意共同分擔。



  廣場上的人很少,除了幾匹斯諾的禁衛軍、元老院七個支派的代表之外,就只看到帝國法官與跟在他身邊的一小群品種狗,還有黃金公爵以及其麾下爪牙了。

  我想也是,那噁心的黃金獵犬怎麼會想要錯過這場好戲?至於其他人,肯定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懷疑自己感受到了那討厭品種狗的噁心目光,但我決定要表現得毫不在乎。我是為了路瑟來的,不是你這種貨色。

  「理性在上!」突如其來的撞擊讓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是荷西從正面將我擁入懷中。「我一直很擔心你們去做了什麼傻事。」

  他抱得好緊。

  這個瞬間,甚至讓我暫時不再介意,郊狼那偶爾會因為不洗澡而更明顯的厚重體味。

  「伊恩呢?」荷西退開以後注意到了大黃狗的缺席,擔憂的問道,淡黃色的眼睛同時在廣場上搜尋著。

  「他隨時會出現。」我輕聲回應,郊狼點了點頭,轉過頭,看向絞刑架。

  我知道,開始了。

  感覺好奇怪。

  顯然,這種事情,就真的是我永遠也習慣不了的東西吧。

  我的視野好像失去了焦點,所有東西都模模糊糊的。我也聽不清楚任何聲響,即使我甚至能感覺到說話聲在空氣中的震動。

  他們可能在宣讀某些冗長的發言吧,荷西又再次用我聽不懂的語言高喊了些什麼,和元老院的大灰狼進行了幾次對話,但總之,沒有達成他預期的結果──我能從那聲音中的挫敗感中猜出來。

  我唯一能看見的東西,就是那條絞索,連每一根纖維都是如此的清晰;我唯一能聽見的聲響,就是那陣摩擦,是每一條麻繩相互拉緊然後鬆弛。

  跟著風,套環來回微微擺盪著。

  為什麼,這些事情會不斷的重複發生呢?

  世界,真的有某種道理嗎?

  什麼叫做,路瑟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路瑟自身的價值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

  破碎的時空中,我感覺到一絲冰涼感自臉頰滑落,但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了誰而落淚,又是為了什麼而悲傷。

  我的視線早已模糊不清,支撐著我不要轉開目光的,或許只是我的倔強,這是對殘酷現實的唯一抗爭手段。

  我很確定,自己隨時都會像是陳腐的枯木一樣倒下,因為內心早已經什麼都不剩了。顯然,我高估了自己,伊恩至少還有自知之明。

  出乎意料之外,荷西的手掌握了上來,支撐住我。

  此時湧上鼻頭的酸楚已經無法再壓抑,我顫抖著哭了出來。

  那個卑微啜泣著的樣子想必很難看吧?但我一點點也不在乎,我是為了我的朋友們、為了所有我只能看著卻無能為力的暴行,還有,為了我自己哀悼。

  所以我揉了揉眼睛,把滿溢而出的淚水全都擦在毛皮上,決定要堅定的看著,見證接下來的每一刻。

  路瑟的狀態一點點也沒有好轉,還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那樣。或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沒有更差。即使當套索被放到自己的脖子上了,路瑟還是眼神抽離的看著某個地方。

  我差一點又將頭撇開。看他那個樣子,實在是……太痛苦了!

  但是,我能感覺到荷西站在我身旁,他也在顫抖著,而且呼吸紊亂,站姿搖晃,好像就要倒下那般。

  就和我一樣。

  這,給了我力量。

  脆弱又殘破的我們,因為聚集在一起,所以,能夠撐住彼此,使我們不要倒下。

  我往郊狼站近了一步,讓我們肩並肩的相互倚靠著。

  法官又說了些什麼,但我沒有放心思聽。我看著路瑟的棕色眼睛,想要讓他知道,我在這裡──我們在這裡──而他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突然間,路瑟笑了。

  上揚的嘴角,讓白色的獠牙自黑色毛皮中顯露,異常的明顯。他的身體垮了下來,雙眼中盡是疲憊的神情,但至少有了焦點。接著,雜種狗抬起頭,和我對上了視線。那虛弱但真誠的笑容,好像是在安撫我,請我不要擔心那樣。

  可能只是我的過度解讀,但那個瞬間,我清楚的感受到,奇蹟是存在的。

  再次抹掉了湧上來的淚水,只見到路瑟高高仰起吻端,展現桀驁不馴的身姿,不向任何壓迫屈服,以最驕傲的氣度,迎來終結。

  不……不僅僅是驕傲,那是……注視著什麼的樣子,是……知曉與看見希望的神情。就和……那時一樣。

  接著,一聲轟然巨響,雷鳴般撕裂空氣的怒吼和震波,宣告了他的到來。



  「這是在做什麼?」如同無盡的暴風本身在咆哮著。「博勒加德,你最好開始解釋!」

  仔細想想,好像從來沒有人宣稱曾經看過司令發怒的樣子。但我光聽那個聲音就知道,自己正在目睹這個滅絕災害等級的事件。

  地面隨著他的話語震動著,許多拳頭大小的碎石都飄了起來,如同重力不存在一般。那陣持續吹拂的狂暴風壓,讓我幾乎連張開眼睛都有點困難,但還是想盡辦法從地上將自己撐了起來,以跪坐的姿態迎著風。

  我看到荷西還趴在地上,死命的抓著一道裂縫,試著穩住自己不要被颳走。但郊狼的表情,是狂喜的咧嘴大笑。

  鼓起勇氣,我往打定主意要將一切事物碾碎的暴風中心看去,努力抬起手臂擋在眼睛前方,試圖以肉眼見證這毀滅性的力量。

  「……執行死刑,帝國法庭的判決結果。」幻影貴賓犬法官依然站著,好像不受到持續輻射而出的氣流影響。但他的肢體語言很明確的表示,如果有那個機會,他一定會立刻轉身跑掉。

  我大致掃視了一下廣場,確認包含黃金公爵在內,還有一些人能夠維持站姿,但剩餘尚未被狂風吹走的人,全部都動彈不得。

  「罪名是?」僅僅是吐出一個詞,就像是落雷般讓我耳膜發疼。

  司令全身赤裸的站在一個淺淺的坑洞中央,精瘦見骨的軀幹上可以看出糾結到極致的肌肉線條,緊繃得好像要斷裂那樣。而全身短短的白色毛髮都豎了起來,最末端瘋狂的隨風擺動著。時不時,甚至會有一束藍白色的電子流噴射而出,濺起一灘灘的火花。

  我的鼻頭不由自主的抽動了兩下,空氣中滿是臭氧的味道。

  「謀殺艦隊指揮……」法官說道,神情更猶豫了。

  「我看起來像是死了嗎?」司令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念著。而如同要強調這問題那樣,一道閃電劈了下來──或是自司令身上往天空射去──我分不出來。

  「沒有。」法官這次回答的很乾脆,不帶一絲猶豫。即使我的視野還在因為剛剛的強光發白,依然看得清楚貴賓犬縮在兩腿間的尾巴。

  「那這案子是不是就結了?」司令以非常緩慢的動作歪著頭,折下右邊耳朵。我只能說,看起來居然更可怕了。

  「對。」法官瞥了眼刑架上的路瑟。雜種狗一副已經完全虛脫的表情,就跟先前的情況相同,好像不知道自己周圍發生了什麼事,套索仍掛在他的脖子上。接著貴賓犬迅速比出了幾個手勢,我不太懂是什麼意思。「結案。」

  下一個瞬間,絞刑架化作煙塵分解,然後立刻被狂風吹走。路瑟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托住那樣,緩緩的降下來。

  我想要衝上前去,確認他的狀態,但現在還是處在那種光要穩住自己都必須竭盡全力的情況,根本沒有任何餘裕移動。試著發出聲音讓司令注意到我,但風勢實在是太強了,張開嘴巴只會被奔騰而過的氣流塞滿。

  不過因為某種我無法確定的原因,司令確實注意到我了。他緩緩的側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被那全然鮮紅色的眼睛給嚇了一跳。

  當我回過神來以後,司令已經轉身,繼續朝路瑟走過去了。但至少風勢變小很多,我能夠不費力的站起來。

  但是當我打算跟上司令之前,一隻堅定的手掌搭上了我的肩膀。

  「你是里希特的護衛之一對吧?」我將頭轉向聲音來源處,見到一匹棕黑色的哈士奇。「去把他的私人飛艇開過來,愈快愈好。」

  我對他投去困惑的神情,希望得到更多解釋。西伯利亞公爵和站在他身邊的異色眼護衛對看了一眼,後者輕輕點了點頭。

  「這種程度的排場,就讓里希特進入紅眼狀態。」哈士奇擔憂的看著司令。「他現在如果立刻倒下,然後一命嗚呼,我都不會感到奇怪。」

  西伯利亞公爵對他的護衛下了和我們待在一起的命令以後,自己朝司令走了過去。

  我有點不太確定哈士奇的判斷有多高的參考價值,但我依稀記得,他和司令是朋友。所以向荷西要了他的終端,啟動司令的飛艇,並將它召喚過來。

  等候皇宮空域管制的授權時,我看見哈士奇已經走到司令身邊,將自己的鮮藍色大衣披在白狼身,靠近他的耳邊低聲說著什麼。

  隨著撤離工具的到來,我們所有人和西伯利亞公爵一起上了飛艇。

  我很希望,這混亂的紛擾,可以就此畫下句點,讓我們能夠檢查彼此的狀況,並開始療傷。但是直到進入機艙以前,我的背上都能感受到那滿是憤恨的視線。不需要任何確認,絕對是來自黃金公爵。

  不過……去他的品種狗,我很清楚,自己不用怕他。

  所以我驕傲的挺起了身子,繼續向前走去,決定把心思花在值得我關注的朋友們身上。



  自從著陸儀式後那接二連三的意外,已經過了將近一年。

  但我們的小小冒險經歷,仍然沒有絲毫退燒的跡象,總是能吸引大批好奇的聽眾。即使嚴格來說,我們基本上沒有出上什麼力,但仍然阻止不了想要聽第一手故事的艦隊組員。

  然後理性見證,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帝國之心上有這麼多人。

  「好、好,我再從頭說一次。就從……嗝……」荷西站在餐廳中央的一張方桌上,腳步有點不穩的大聲嚷嚷著。他一手還抓著某個士官賄賂他的大酒杯,但微醺的表情明白顯示他已經喝太多了。

  「嘿,」我低聲說道,用手肘輕輕抵了抵伊恩的腰。「你沒事吧?」

  即使大黃狗好像回復到了平常的樣子,也會繼續和我們笑鬧,但偶爾從他突然消失的笑容還有抽離的表情,我懷疑伊恩並沒有真的走出來。

  「沒事。」他甩甩頭,給了我一個安撫的微笑。「我只是需要更多一點時間。」

  我點頭回應,深知有些時候,唯獨時間可以讓我們再次振作。

  餐廳裡一雙雙豎起的耳朵,專心致志的聽著荷西講述每一次都有點不太相同的情節,但是顯然所有人的心思都更著重在精彩的故事上。

  如果路瑟也有聽見,自己是怎麼被英勇的郊狼,單槍匹馬衝進禁衛軍之中給救出來的,應該會覺得很有趣吧?只可惜,今天他又被「使命召喚」走了。

  司令和直屬侍從兵有著過於特殊關係的謠言甚囂塵上,愈來愈多人推論出事實是什麼了。但目前為止,絕大多數人都保持沉默,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我不太確定,這究竟是不是好現象。不過我想,無論如何,路瑟和司令都能處理的。

  群眾爆出一團笑聲,並且毫不吝嗇的鼓掌。荷西笨拙的鞠躬,介於似乎要直接以站姿睡著,或從桌子上跌下來之間。

  「這不是我們的大英雄嗎?」我戲謔似的嘲弄道,郊狼癱坐在我右邊的位置上。

  「狐狸,管好你……你……你的……」不管荷西想要我管好什麼東西,我大概是沒有機會知道了。砰的一聲,是郊狼面朝下,把自己摔上桌面的聲音。在接下來的喃喃自語和打呼聲中,偶爾,他會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注意到,不管哪個版本的故事,荷西總把自己在法庭上的表現給抹去。或許,是某種維持形象的因素?又或許,他也還需要更多時間呢?

  我碰了碰脖子上沒有毛髮的那圈皮膚,一邊思索著。

  但是無論如何,我想我們都有權利,暫時滿足於這個很普通的當下。

  所以,在周圍友善和略帶醉意的談話之間,我們笑著,真誠的回應每一雙拍了拍肩膀的手,還有各種表示支持的友善碰觸。一個個如此簡單的瞬間,都是歷經那些不為人知的艱辛旅途、負重行過千山萬水,最終才得以見到的彼方景色。

  我看向觀景窗,無盡延伸的黑暗中甚至沒有幾顆星星。但是我能清晰的看見,一匹望回來了的紅狐。他深知如何呼吸,因為自由就像空氣一樣,是再習慣也不過了的事情。



  我一如往常檢查著工作站的終端,維護運行程式和檢查數據。伊恩和荷西則在旁邊,用各式零件玩著某種他們發明桌上球類遊戲。

  「讓自己有點用好嗎,兩位。」我知道他們只會幫倒忙,但還是忍不住抱怨了一下。

  「吃、我、的、屌、啦,狐狸!」荷西根本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只是單純的想要表達自己有多齷齪而已。所以我也懶得裡他,繼續處理手邊的事情。

  一陣激烈的金屬碰撞聲之後,郊狼高舉雙手歡呼著,而伊恩嘖了聲,有些懊惱的抓了抓頭。

  我偶爾會懷疑,法庭上見到荷西的那個樣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覺。

  不管怎麼說,我都很開心知道,他們恢復得都還不錯。

  看著郊狼和大黃狗再次重賽,專心投注在自己的遊戲上,讓我有股想要衝上去擁抱他們的衝動。但我想,前陣子在皇宮,我可能用掉了太多額度了,暫時不要繼續測試他們的接受範圍比較好。

  我著手接續先前處理到一半的工作,而嘴角無法控制的揚起。

  「一級紅色警報,一級紅色警報!」廣播的機械音大作,艙內閃爍著刺眼的紅光。

  在我來得及把目光從終端上移開之前,一陣劇烈的晃動將我震倒在地。

  「全艦一級紅色警報,歐米茄級幽影!」廣播持續重複著,尖銳的聲響刺痛著我的鼓膜。

  「以前有過一級警報的狀況嗎?」我有點狼狽的爬起來問道。

  「沒有。」伊恩把仍跌坐在地的郊狼給拉了起來。「甚至連阿爾發級幽影都沒有遭遇過了……」大黃狗看起來依然鎮定,但語氣中還是透露出了些許擔憂。「我是說整個帝國歷史上。」

  「全艦組員,迴避以下區域!」司令的聲音傳來,我們的終端上都顯示出了指令和封閉區域的詳細說明。「還在該區域的組員,立刻撤離,盡可能避免交火!路瑟會協助你們撤離,我再強調一次,不要嘗試支援他!在區域外的組員,禁止進入區域!」

  幾聲爆炸之後,終端傳來一連串的靜電雜音,聽起來不是非常讓人安心。

  「這好像……」郊狼依序看過我們兩個,神情似乎有點緊張,尾巴捲在兩腿之間。「不是很妙。」

  我必須同意荷西,司令從來都沒有聽起來這麼慌張。那匹精瘦的白狼並不擅長掩飾,但我認為真誠反而是他身為指揮者的優點,即使恐怕會有很多人對我持相反意見。

  「司令會處理好的。」伊恩開口,檢視著終端。「我們在撤離區域內,最好立刻移動。」

  我看不出來任何反對的理由,所以跟著大黃狗,離開了艙房,進入走廊。



  命令是優先撤離,和每次帝國之心遭遇幽影的處理程序一樣。所以我們沒有去找尋武器,而是循最短路徑離開撤離區域,同時確保沒有其他人被撂下。就是因為這樣,基本上整個艦隊沒有人親眼看過幽影到底是什麼東西。

  伊恩說過,帝國之心是唯一這麼做的艦隊,其他家族運氣足夠不好的船員,都需要和那東西戰鬥。

  我有聽過傳聞,幽影是某種詭異的機械,以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殺戮,高效率又危險,是很可怕的敵人。

  但那些真正遇過幽影的組員,在避而不談的沉默間,偶爾會否認,幽影並不是那種東西。

  不管怎樣,我很確定自己並沒有想要知道幽影到底是什麼。

  只是,我的意見恐怕並沒有很重要。

  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是士兵,所有親身參與的戰鬥,都是以船艦為單位的超長距離按鈕戰。但我也不是沒有經歷過那些生死一瞬間的驚險關頭,因此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居然會僵住。

  或許,是那不可名狀的形體,觸發了某種生理機制。

  閃爍著無數紅點軀殼,像是某種自噩夢最深處竄出的怪物。當那扭曲的身形,揮舞帶有尖爪的觸手衝向我時,我彷彿被定住了一般無法動彈。

  是最原始的本能接管了身體。當知道沒有任何機會逃跑時,只希望不出聲、不行動,那麼對方或許就有那麼一絲的可能不會注意到你。

  有著冰冷寒光的利刃直直朝我招呼過來,甚至可以看清楚其上連結著的每一個細緻金屬關節。

  我聽見伊恩大聲吼,拉扯著我的衣服。但是我的腳就像是生根了似的,拒絕移動分毫。真是諷刺啊,我的結局,居然是這樣嗎?

  直到夢靨般的形體崩解,化成無數個細小部件落到甲板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時,我才回過神來。

  抬起視線,勉強在那道一閃而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轉角之前,我看見了──是路瑟。他以不符合物理法則的方式沿著牆面疾馳,流暢到像是時間本身無法觸及他那樣舞動著手中的長劍。

  雜種狗沒有為我們慢下來,或是做出任何表示──帝國之心是一艘非常大的船,他還有很多地方要去。

  伊恩抓起我的領子大幅度的晃著,又張口吼了些什麼,噴了我滿臉的口水,成功將我的注意力喚回。

  用力甩甩頭,我按上他的手背,向大黃狗表示自己已經清醒過來,剛剛只是一時太過震驚所以失神了。伊恩眉頭深鎖,緊盯我的雙眼好一段時間,最後終於點了點頭,決定放開我並且繼續移動。

      我們最終有驚無險的離開了撤離區域,在滑門後方遇上一支全副武裝的隊伍。伊恩上前交談,迅速比畫著戰術暗語的動作。我好像又感覺到帝國之心在微微的震動,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接著,船艦上的廣播,還有所有人的終端再次同時收到命令。

  「這裡是亞瑟‧德意志,」艦長的頭像出現在畫面上,他看起來有些狼狽,幾道口子劃開了他的衣服,袖口也沾了些血跡。「指令代號:零零零。」

  我感覺到全身的毛髮收豎了起來,附近的其他人也做出了相似的反應。

  「我重複一次,」好像要消除我們的疑慮一樣,亞瑟再次說道,但這次並無法掩飾住語氣中的疲憊。「全員棄船。」



  帝國之心本身就是一台超級大的中樞型母艦,雖然真正的戰力是那上億台的無人機,但還是確保了有足夠供所有船員搭乘的艦載機。

  絕大多數的艦載機都是非交戰功能機種,比如說各種精密儀器搭載的探測艇,或是速度上特化的穿梭艇。

  當棄船指令被啟動以後,我們依照演習過的方案,前往了自己被分配的艦載機,在確定滿員之後立刻脫離母艦。

  也就當這個時候,我才看到,外面的情況有多麼混亂。

  帝國之心的無人機全數出動了,讓整個應該是空無一物的太空中,像是籠罩在一場無聲的金屬風暴之中。我能看出有幾台無人機跟著我們,緩緩的在艦艇的周圍繞行著。

  「巡洋艦群,展開德意志之盾,裝載精金彈頭。」亞瑟的頭像出現在小隊長們的終端上頭,伊恩面色凝重的看著自己手中的螢幕。「不要省,全部用掉!」

  我以眼角餘光,看見終端上顯示著巡洋艦群將衛哨全部放了出來,圍繞著帝國之心形成包圍網。這就是俗稱的德意志之盾,每一座衛哨都是柱狀的構造物,其上有機槍和雷射砲塔,能夠藉著不斷旋轉,全方位毫無停歇的開火射擊,是全太陽系最高效的點防禦系統。但是我不太懂,為什麼是包圍著旗艦?

  當機槍塔和雷射開始如雨點般噴灑緻密的火力以後,我得到了我的答案。

  帝國之心,有兩艘。

  這是什麼情況?

  先前被密密麻麻的無人機群給遮住了,所以我沒有看出來,兩艘巨大的船艦,撞在一起。我只能懷疑是某種複製品的東西,以艦艏硬生生的插進了帝國之心的艦橋。

  而且,在四周狂亂飛舞的,是相互切割撕扯著彼此的無數台無人機。

  這個景象,讓我理解過來,另一台複製品,也有自己的無人機。

  鋒利且帶有銳利稜角、或是扭曲的金屬碎片四處飛散著。懸浮在我們四周的無人機以某種看不見的力場,替我們阻隔開各種直直衝過來的巨大威脅。但偶爾,那力場會被突破,造成無人機本身被擊毀。

  照這個趨勢看起來,我們在脫離這絞肉機之前,保護我們的無人機就會全數被擊落。

  「不知道路瑟狀況怎麼樣……」我喃喃的說道,腦中回想起雜種狗那一閃而過的身影。

  「大概比我們好多了吧?」荷西嘗試以諷刺的態度緩解氣氛,故作無所謂的比了比窗外。只是他聲音中的緊張太明顯了,所以效果並沒有非常好,但我依然非常感激他的努力。

  「他跟司令在一起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伊恩說道,檢視著自己終端上其他小隊長的報告。

  「伊恩……」我輕聲喚道,看了荷西一眼想要尋求支援。但郊狼垂下耳朵,羞愧的轉開視線。我只好暗自嘆口氣,知道只能靠自己了。「艦長發號施令的時候,你有看見了吧?」

  我知道他有看見,只是拒絕承認而已。伊恩低頭在終端上輸入些什麼,沒有回應我。

  我能看到終端上艦長亞瑟的畫面,還有,他穿著的那襲鮮紅色大衣──整件都像血一樣紅,邊緣滾著黃色線條的長大衣──而不是旗艦艦長的制服,內襯鮮紅的黑色大衣。

  現在,是司令亞瑟了。

  「司令還活著。」伊恩說道,抬起頭,望向窗外。「他還在戰鬥。」

  我順著大黃狗的目光,看著那幾乎填滿所有視角的金屬風暴,還有依然緩緩在我們四周繞行的無人機。

  是的,毫無疑問,司令依然在戰鬥著。

  親身在這麼近的距離,被狂暴無人機群給淹沒,和當初中途島之役時,遠遠看著傳輸畫面,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

  這就是暴風之狼戰鬥的姿態。

  暴虐強大,以至於無法靠近。但是,其中心的和煦藍天,也是如此確切的。

  繞行我們的無人機,擋下了太多碎片,讓那力場的輪廓都能被清楚看出來。

  偶爾,點防禦系統的子彈軌跡會進入我們的視線,形成一道道閃光,然後打穿無人機裝甲的時候,再噴濺出更耀眼的火星。

  這麼震撼的景象,卻沒有任何一點聲音,感覺很奇怪。

  下一個瞬間,我們被捲進了兩團相互輾壓的暴風之中,只能看見無數金屬彼此碰撞、聚合,然後最終又分離。由於力場的保護,我們乘坐的運輸艇好像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但是當終於自無人機海中脫出以後,我發現原先跟著我們的無人機已經全數消失了。

  現在,我們沒有任何保護,不需要被任何武器擊中,只要一個稍微大一點的碎片,都能讓我們的載具變成棺材。

  「搭乘本航班的旅客們請注意,這裡是機長哈德遜。接下來我們將會在不穩定的氣流中──抱歉容我更正──在死亡金屬風暴般的無人機海以超高速飛行,可能會有一些顛簸,請確認你的安全帶有繫好!」運輸艇駕駛說笑似的聲音自廣播中傳來。他或許是想要舒緩一下氣氛,又或者只是和大家總在謠傳的一樣──飛行員的腦子總是有點不正常──太常處在高g力之下,會讓人變得有些奇怪。「請收起餐桌,豎直椅背,然後,享受這段旅程吧!」

  和駕駛宣稱的不太相符,椅背向後方倒去,以額外的束縛將我固定,然後扶手邊的暗格彈出了一隻大容量的血氧劑。接著,我的靴子啟動磁吸功能吸住了地板,靴筒緊束,擠壓著小腿。

  哈德遜拿走了我們靴子的控制權。

  「理性見證,我最討厭這部份了!」伊恩啐道,將終端放回手臂上,抓起血氧劑插進自己的大腿。

  我沒來得及理解那是什麼意思,也抓起血氧劑,替自己注射。我一直以為,這和脫離速度應該是差不多的東西。但我很快發現我錯了,錯得離譜。

  有人會說,脫離速度就像是要被捏扁一樣。那我得說,太空中的超高速飛行,就是把你捏扁以後,又鏟起來揉成球,然後拍著玩。



  「真是夠嗆的啊。」不知道為什麼,郊狼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天使。

  我眨了眨眼睛,確認自己還活著。座位是普通狀態,所以我解開安全帶起身,試著活動一下痠麻的雙腳。

  伊恩已經坐起身,讀著終端上的訊息,同時輸入回覆。大黃狗的眉頭深鎖,臉頰偶爾會抽動幾下。

  我不想打擾他,所以將注意力轉向窗外,想要多少了解一點現在的狀況。

  德意志之盾片刻不間斷傾瀉著彈藥,形成密集火網攔截任何嘗試突破包圍的無人機,並且掩護其他自交火區域撤離的小型船艦。

  我想我大概知道,為什麼德意志之盾會用足以攔截帝國之心全數無人機的強度去設計了──司令知道總有一天,這件事情會發生。

  但是我從這個距離,都能看到巡洋艦群和衛哨砲塔的槍管已經燒紅,恐怕沒辦法繼續維持這種開火頻率太久。而高能雷射的點防禦系統,對抗這種極度靈巧且迅速的目標可能不是最佳的選擇。

  希望隨著艦載機的撤離,能讓司令專心在和對方的戰鬥上,而不需要分心保護其他人。

  不過說到這個,另一台帝國之心,這是怎麼回事?

  「這就是幽影的真面目……」伊恩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低聲說道,和我一起看著戰場。「我們自身的倒影。」

  親眼目睹這兩團猛烈碰撞的金屬風暴,我想我稍微能理解伊恩的意思。即使我們對宇宙的了解不斷的告訴我們,這應該是不可能的才對。但應該是不可能的東西就被搬到你面前了,這個時候大概還是得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想要瘋掉的話。

  「但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疑惑。這更像是發洩,而不是真的發問,我非常懷疑有人能夠回答我。「為什麼兩艘帝國之心在相互對抗?」

  「不知道。」一匹土狼說道,我好像有在餐廳看過他幾次。「另一艘船突然就冒了出來。」他抓了抓自己帶有深色條紋的手臂,看起來有些不自在的說道。「除非某種全然隱形,能夠遮蔽所有輻射的技術實際存在,不然那台幽影母艦真的是憑空出現的。」

  「相對於有另一艘帝國之心,我一點也不覺得物體能夠憑空出現有什麼好奇怪。」荷西加入我們,看向觀景窗外說道。「我以為帝國之心是獨一無二的。」

  「是這樣的沒錯,帝國之心是獨一無二的。」伊恩用有些抽離的語氣說道,好像忘記自己在哪裡了那般。「那兩艘……都是帝國之心。」

  我想,這可能涉及了某種形而上學了,所以沒有多問,只是盯著激烈膠著的戰場。

  我沒有開啟自己的終端,很確定這種有著好幾億個高速飛行單元的情況,即使藉由戰術模擬圖的幫助都還是看不出來任何頭緒。但是伊恩不時就會低頭確認一下狀況,好像真的能理解這瘋狂又混亂的態勢那樣。

  「感覺真怪對吧?」哈德遜的聲音再次自廣播中傳來。我探出身子,往駕駛艙看去,只能看見他毛色斑雜的手,不確定他的種族。「不過除了巡洋艦群之外,所有人都被命令不得交火,包含成功撤離的艦載機編隊。」我聽見那語氣中的失落感,得出他想要再次衝進去那團風暴之中的結論。「所以……我們就待命吧。」

  我注意到也有幾台小艇停在德意志之盾的衛哨附近,一副就按捺不住的樣子。帝國之心艦隊雖然稱不上有多紀律嚴明,但應該不至於有人會做出違反直接命令的事情來。一段時間之後,所有帝國之心的艦載機都離開包圍網,原本不願意退下的小艇也都後撤到安全距離之外。

  剩下的時間,我們所有人都盯著帝國之心和它的複製品。

  兩艘船基本上一模一樣,我其實也分不出來那些無人機是我們的,而哪些是對方的。至少,巡洋艦群能分出來就好。

  而司令又是在和誰交戰呢?據說,帝國之心艦隊在他的控制之下,擁有足以徹底摧毀任何一個太陽系中的主要政治集團的能力。如果,幽影的帝國之心也是這種程度,那麼,我們是不是需要擔心某天,這些無法被理解的東西不再只滿足於在太陽系邊界晃來晃去呢?說到這個,我們離星系邊界還非常遠啊,為什麼會遇上幽影?

  我覺得自己就好像螻蟻,看著兩個巨人因為遠超過我所能理解的原由在拚死搏鬥。光是不要被波及就已經是萬幸了,根本不會產生絲毫自己能夠幫上忙的錯覺。我都不知道該是敬佩,還是要同情那些居然想要衝進去交戰區域的人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擔心路瑟,甚至是司令的狀況。路瑟也是異能者的話,是不是有足夠的能力應付這種場面呢?或許他那一閃而過的身影給了我答案。至於司令,據說他其實差點死在中途島之役,白狼點燃帝國之心的反應爐以後昏迷了十幾天。而現在這場戰鬥,激烈程度只怕不下中途島之役。

  螻蟻替巨人擔心好像有點不自量力,但是……

  我嘆了口氣,認清自己的位置,繼續看著戰場,即使這毫無幫助。

  衛哨終於因為過熱,紛紛停止了運作,好在無人機群的交戰範圍也沒有繼續擴大。即使爾會像是被擠壓了一樣膨脹湧升,但很快就會收縮回差不多原先的大小。看起來少了需要掩護的對象,司令的確能更專心在戰鬥上。

  突然間,我好像從眼前的這一團混亂中,看出了模式。

  就像是,暴風雪。

  每一台無人機都是飛舞著的雪花,聚集成更大的冰晶,或拆解各自散落,但無數片細小的個體仍然依循著相同的頻率脈動,最終以萬鈞之勢崩落,將一切淹沒在無盡的銀白之中。

  而就和開始一樣突然,戰鬥就在某個瞬間結束了。

  所有無人機都停了下來,緩緩的在原處旋轉,或是依循著慣性的軌跡移動。

  沒有任何聲響,讓這個畫面看起來更詭異了,就像是盯著某種巨型生物的遺骸一樣。

  但四周爆出來的歡呼聲打破了這死寂的沉默,我能聽見其他人的終端上傳來類似的話語,是鬆了一口氣和存活下來的慶幸。

  我這個時候才發現,另一台帝國之心正在撤離,所有無人機都收了回去,貼上船艦表面變回裝甲的一部分。除了幾台停留在艦艏附近的,如同自現實的位面上切割般,彼此保持相同距離的快速繞著圈,然後一個蟲洞開口就這麼出現了。

  直到複製品穿過蟲洞離開,位面也恢復正常以後,我才真的感受到事情結束了的放鬆感。相對於正以各種激動方式表達情緒的其他人,我只有近乎要虛脫的麻木。這大概是腎上腺素高漲太久的後遺症,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問題。

  喧鬧不已的人群中,我注意到了站在我身旁的郊狼,一反常態的非常安靜。這種時候,他不是應該要無法克制的展現他那根深柢固的浮誇性格嗎?

  我用眼角餘光偷偷看了荷西,郊狼神情嚴肅的繼續盯著觀景窗外,那整片飄動著的碎片。

  一開始,我不太理解荷西的情緒為什麼這麼沉重。是的,我的確看見了一些漂浮著的身體──同袍的犧牲總不是件輕鬆的事情──但在這種程度戰場的洗禮過後,絕大多數人都活了下來,已經是奇蹟中的奇蹟,戰鬥過後的暫時鬆懈,我相信是可以接受的。

  不過很快,我就懂了。

  理解過來的瞬間,讓我像是耳朵後面被什麼很尖銳的東西刺了那樣,不由自主的揪了一下,握緊拳頭並咬住牙齒。

  不……

  四周開始安靜了下來,我想是因為有愈來愈多人注意到,而且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意思。

  最後,終於有人出聲打破了沉默,替大家把那個問題給說了出口。

  「為什麼……帝國之心沒有收回自己的無人機?」



  司令的葬禮之後,又是一個月過去了。

  原本九大公爵之一、帝國之心艦隊指揮的戰死,應該會是很重大的占版面消息之類的,但很快,隨著司令遺囑的公布,那爆炸性的內容進入公眾的視線以後,檯面上的言論好像突然都立刻接受司令已經死了那樣,轉而將焦點放在德意志家乃至帝國的未來、其他勢力的動向,還有路瑟本人身上。

  我一點點也不在乎,八卦媒體或是太陽系中的各種政治集團打著怎樣的算盤,我只知道,我的朋友現在需要我。

  反正據說,路瑟用某種非常有說服力的手段,讓每一個質疑他資格的人通通閉嘴了,所以,現在並不是將那些毫不重要的小角色放在心上的時候。

  司令的起居室面板是不想被打擾的紅色,但我拒絕讓這種事情阻止我。所以我掏出終端,決定這次要拿出真本事,用盡全力嘗試突破帝國之心的防禦系統。

  但我還沒開始之前,終端上就顯示出了一段文字,讓我渾身一僵,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左右張望著,確認自己沒有被尾隨。

  「僅此一次。」

  我來不及思索這是什麼意思,或這是誰發的,起居室的滑門就打開了。所以我只是猛力的甩甩頭,打算將這個小插曲放在日後研究。

  「嘿,一切還順利嗎?」出聲表明自己的到訪,但我想路瑟已經感覺到了。在皇宮的意外之後,伊恩和我們詳細分享了他對異能者的了解。

  「亞伯。」路瑟無精打采的向我招呼道,甚至沒有抬起頭來。

  雜種狗蹲坐在司令的高背會議椅之中,吻端埋進雙腿間,抱著膝蓋縮成一團,顯然是想要將自己用那件鮮紅色的大衣包裹起來。

  這景象讓人心痛。

  我注意到大衣的肩章上並沒有軍銜。先前的臨時全員會議好像有提到,現在司令的職位暫時由艦長亞瑟兼任,直到路瑟有足夠的經驗以後,指揮權才會交到他手上。

  以艦隊階級系統的觀點來說,應該是某種很合理的決定。不過,我同樣不怎麼在乎這些事情。

  在路瑟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以後,我注意到另一件事情。嗅了嗅空氣,確認放在他面前的那個白色馬克杯,裡面裝著的深棕色液體是咖啡。

  已經冷掉了。

  「他總是抱怨,為什麼我沒辦法掌握正確的研磨顆粒大小。」路瑟解釋了以後,我才理解辦公桌面上,漂浮著的是大小不一,從粉末狀到肉眼可見的咖啡豆碎片。「我真的盡力了!」全部的棕色顆粒掉落到了白色的桌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然後現在,我再沒辦法知道,正確的研磨度是什麼了。」

  我掃視起居室,半卡在牆面廢棄物桶的垃圾、沒有鋪好的被褥一角、水槽裡一支裂開的玻璃壺──非常勉強稱得上合格的環境整潔,更顯露了雜種狗的狀態有多麼不佳。

  我的視線,最後回到灑滿咖啡粉的白色桌面,還有坐在其後方的雜種狗。不知怎麼的,路瑟在食堂中,把那詭異粉紅色糊狀物一口口放進嘴巴裡的畫面,就這麼自記憶中浮現了出來。

  「你之前說過,關於司令的記憶,你幾乎都不記得了對吧?」我輕聲說道,不希望刺激到路瑟。

  和歐米茄級幽影的戰鬥結束以後,司令死亡的消息一經過核實,德意志家的調查團就登上了帝國之心。

  有過不良紀錄,而且據說被發現時抱著司令的屍體痛哭不已的雜種狗,自然成為了頭號嫌疑人。

  我不知道調查過程究竟找出了哪些真相,但其間有傳言表示,路瑟可能遭遇了某種意外,導致記憶受到影響。

  各種紛擾終於告一段落,路瑟被允許對外談話以後,和我們確認了他幾乎不記得關於司令的所有事情──準確來說,是他們相處時的片段──其他各種官方資料之類的東西,都沒有受到影響。

  根據調查團結論,路瑟失憶是真的,但醫療團隊完全束手無策。有人私下謠傳,這是幽影造成的傷害。

  不管怎麼說,我只覺得,這實在是太殘酷了。

  「對。」過了好一段時間,路瑟終於確認,並且動了動,又把自己縮得更小了點。

  「那我想和你分享一些我知道的事情,關於司令……」我居然在舌頭上嘗到了一絲苦澀。「……關於大灰狼里希特的事情。」

  這個感覺真是有些奇怪。我絕對非常感謝司令為我做的所有事情,他也是個好人,但說真的,我們並沒有多熟識或親密。司令對所有人的態度,基本上就是保持在某個很安全的距離,所以沒辦法真的了解他,自然也不可能產生多深刻的連結。

  就好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給隔開一樣。

  但無論如何,不管我現在的感受究竟是出自於對救命恩人的愧疚,或者是某種程度和路瑟的同病相憐,我都認為,應該要有更多人記得、更多人知道,這一段故事。

  「你都不好奇,著陸假期的第一天,我們去哪了嗎?」我帶著點笑意說道,但又不想表現得太輕浮,像是在炫耀自己和司令之間擁有某些只屬於我們的秘密一樣。

  「他說,你願意的話,會告訴我的。」路瑟將吻端從膝蓋間抬起來,用滿是血絲的棕色眼睛望著我。

  真是十分像是司令會說的話啊……

  「那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可以跟你講講,我過去的一段小小冒險。」我緩緩的說道,靠上椅背,試著讓自己舒服些──這會花掉不少時間。

  路瑟點了點頭,至少看起來不再那麼萎靡。

  「就像你看到的一樣,我本來是農奴。」我深深吸了口氣,用食指劃過頸部上沒有毛髮的那圈皮膚。「本來也會一直是的,不過,我遇上了一個改變我命運的人……」

  就這樣,我開始說起了我的故事。


創作回應

夏夢
好耶,更新了,所以目前是第一章結束嗎?
2023-04-30 20:40:25
赤月
還沒喔,還有一段,至少會到(六),鐵路的部分這是最重要的段落。西格瑪小隊都會說完大家的背景故事,所以終點都會收在怎麼登上帝國之心的。
2023-04-30 21:07:11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