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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會活動]半徑五公尺:尿漬與螺旋

倖存者湯瑪斯 | 2022-06-07 17:24:55 | 巴幣 12 | 人氣 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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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事物周而復始,就像圓一樣,」小陳在捷運車站廁所隔間裡思索著,「而我是圓心,只要我站在那裡,反反覆覆環顧周圍,試著找尋盡頭,我就會頭暈。」捲式衛生紙是螺旋,馬桶沖水也是螺旋。伴隨著沖水的聲響,小陳擺了擺襯衫衣角,紮進褲子裡。
  「上一堂課敲鐘前,老師已經解釋完刑法具有謙益性的意思,接著我會幫你們預習一下關於法益保護原則的內容,下次上課應該會教到這一塊。」助教說的話,在小陳耳裡如同細碎的嗡嗡聲,他坐在法學院教室的最後一排,心不在焉地上著輔導課程。小陳瞄了一眼自己放在抽屜裡的休學離校程序單,「聽完這堂課輔就去找導師簽名吧」,小陳心想。
  就讀法學院,本身就不是小陳所嚮往的。但非要說自己想要什麼,其實小陳也不清楚。他是一個被年齡,被生活,被社會期待推著走的年輕人。高中的時候,他喜歡說出「人類如塵埃」這般浪漫的話。大學以後,才上了刑法總則的第一堂課,修法的歷史才剛提及岡田朝太郎,他就受夠了。即便現在也未見得法學的全貌,小陳亦覺得這一切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他要休學。
  「不過休學的話,老爸、老媽還是會有點不太開心吧?」小陳心想,「什麼『人類如塵埃』?人類何止居無定所又微不足道。人類如我,根本就是捷運車站廁所裡的尿漬。微不足道,又有點臭,還會害下一個遇見自己的人困擾。」
  家中茶几上放著小陳已經辦妥的休學文件,老陳作為父親,決定先開這個口:「所以,你還會再復學嗎?」
  「應該不會。」小陳平淡地回應父親,餘光瞟向雙唇緊抿的母親。
  「好。如果哪天想回來唸書,只要爸爸媽媽還有工作,還能供你上學,你隨時可以跟我們開口。那既然已經休學,你要做什麼?有打算考普考嗎?」老陳關切地問道。
  「我不想做公務員,我大概會作YouTuber或全職作家吧。」語畢,小陳又偷瞄了一眼母親。他總覺得書記官是個很糟糕的職位,就像法官的下屬、法院的狗,領得薪資不多,事情一大堆。公務員大概都是如此吧。
  小陳的雙親都是民事執行處的書記官,年紀已不輕。老陳當年在法學院的成績很優秀,在學期間便考上書記官。那是一個還不需要法律相關學系畢業便能考書記官的時代,在校期間便上榜的人,除了功課很好以外,許多也是因為家境沒那麼好,父母沒有餘力讓他們備考多年去考法官和檢察官。
  究竟何謂「YouTuber」,其實老陳也不是太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執行過幾個借錢拍片的年輕人的案件,他們自稱「YouTuber」,結果最後窮到剩YouTube獎牌不能強制執行。如今,自己的兒子說要作YouTuber」,他也不清楚是否應該阻止兒子。
  正當老陳猶豫不決時,太太開口了:「去做你想做的吧。」
  「我們這不是寵溺你,我們本身也沒那麼多錢讓你揮霍。與其把錢給你揮霍,我還不如自己留著買包包。從下個月開始,我們不會再給你半點零用錢,除非你復學。我們也關心過你了,問你想做什麼。既然是我們不懂的領域,我們自然沒資格多說什麼,你就去試吧。」陳媽說道。
  小陳訕笑:「你不就是想用經濟制裁我嗎?逼我回去復學。」
  「你是有被害妄想吧?你要是能透過作你的YouTuber或全職作家發大財,你就去發大財,何必管我有沒有給你零用錢。而且我這是為你留一條後路吧,要是失敗了,回去讀書,你還有每個月餬口的零用錢。」陳媽平靜地說。陳媽無論作為一名書記官,一名母親,一名妻子,她都具備冷靜、理性的人格特質,充滿魄力的說話方式,似有些強硬,卻也像總是強制執行不到任何標的後的態度──算了,等你又有東西搞出來的時候,我再來跟你談談。
  小陳以法學知識的解說作為頻道的核心,以國內外知名判決作為題材來講解。這是頻道營運的第八十六天,一點流量也沒有。另外,他的網路文章幾乎也沒有點閱率,每日僅一或二人在看他的文章。小陳不禁想起數月前,母親對自己說的那句話,「我們這不是寵溺你」。簡直太好笑了,自己就是從小到大被寵壞了,現在才會有走投無路的感覺。
  「有些事物周而復始,就像圓一樣,」小陳看著頻道影片的重播鍵,是個繞著圓的箭頭,「我的失敗或許也是如此。」
  家門口的鐵門嘎嘎作響,父親加班回來了,母親似乎還未下班。小陳出了房間門,有些難為情地對正在玄關脫下皮鞋的老陳說:「爸,我沒錢了。」
  老陳看了小陳一眼,笑道:「原來『兒子沒錢就會回家』這件事是真的,哈哈哈哈。」
「爸,別笑了。拜託你用身為男人,給另一個男人建議的角度,分享一些靈感和金錢給我吧!」小陳愁眉苦臉。
  「你要跟我借錢嗎?可是我的錢都在你媽那邊欸。」老陳摸摸下巴。
  「欸?法學院的男人,錢也會給老婆管的嗎?」小陳有些吃驚。
  「這跟法不法學院沒關係吧?老婆夠霸道的話,哪個男人的錢不是給老婆管?」老陳脫下襪子,規規矩矩地放入洗衣籃,「你是想快點賺到錢,還是想輕鬆點賺錢呀?輕鬆點,就去便利商店;賺快點,就去板模囉!」
  「板模可以賺多少?這樣的職缺好找嗎?」小陳突然感興趣。
  「每個城市不一樣,臺北還是會高一點。現在因為疫情,國內缺工、缺料很嚴重,職缺應該算多。各大工業區都很缺人,我本來想跟你推薦桃園的工業區,不過你要是想離開家,桃園你大概不會考慮吧?彰濱工業區最近有很多領經濟部優惠利率方案的廠商進駐,臺南的新吉工業區也是,你要是需要我幫你介紹一些工班,也許我能給你一些幫助。」老陳一邊泡茶,一邊說道。
  「我要去花蓮。」小陳說道。
  「你一毛錢也沒有,你要去花蓮?花蓮我可沒有認識的包商。而且你也不先研究研究,你就說你要去花蓮找工作,也未免太衝動了點。」老陳瞪大眼睛。
  「花蓮可以打工換宿嘛,晚上做酒吧,白天去搬磚。」小陳滑著手機,看著自己慘不忍睹的頻道。
  花蓮民宿的老闆是個頗刻意展現洋氣的人,他的英文不好,但有個英文名字叫Vincent。說實話,他連自己的英文名字都不太能標準地發音,故而要求小陳稱呼他為「文森哥」。文森哥除了兩棟民宿,他還有一間酒吧,他父親有大理石加工廠,也經營其他小陳不清楚的事業。小陳大致能感受到,文森哥自己很有錢,他家也很有錢。
  晚上的時候,小陳會在文森哥的酒吧打工,其實那間酒吧賣得也不是特別好的酒。那裡所謂調酒,不過是把酒倒進大塑膠桶裡,需要賣客人的時候,再請店裡另一位打工的太魯閣族妹妹,拿出雪克杯,搖一搖就倒在各式酒杯裡。小陳經常工作到凌晨四點,文森哥給他的薪資是算時薪的,連基本工資都不到。但因為有地方住,所以小陳也不敢多說什麼。
  每天清晨七點,小陳必須趕往公司,那間建設公司是文森哥介紹的。老闆「潘大哥」是以前文森哥在花蓮高工的同學,其實二人也只同班了一年,後來潘大哥戶籍遷到臺北去,就去唸了大安高工。小陳看不明白,潘大哥究竟是很有料的一個人,還是只是單純家庭頗富裕,所以去日本唸了個碩士回來。或許是既有內涵,又很富有吧。但為何最終回到了花蓮,小陳無從得知。
  原先小陳以為自己可以在花蓮學到板模的功夫,結果第一天報到的時候,他才曉得整個工班是要去接線的。潘大哥接了大包商的案子,聽說最開始會有這件,是因為接了政府「班班有冷氣」的計畫。小陳哪會接線,他連板手和螺絲起子都分不清,更何況不同工具還有不同稱呼。
  這天,他們要去富源的一所小學。小陳跟著的師傅叫作老李,老李確實是個經驗老道的電工,不過也是個很擅長偷懶的中年黃牙大叔。穿梭在整個工班的一位阿美族弟弟,他的綽號叫阿弟,是個特別精明的小男生。不知道究竟是建教合作,還是自己偷偷出來打工,總之阿弟在這群人當中顯得過於青澀。雖然外表很年幼,但手藝了得,接線的動作乾淨俐落,也扛得動鑽孔的器械。老李喜歡招呼阿弟過來他和小陳這組,這樣自己就能省事了,連教菜鳥這種事,他也暗暗交給阿弟去做。他自己就在旁邊喝喝阿比,去小貨車旁撒尿,抽抽菸,到處閒晃裝忙。輪胎旁邊肉眼可見的一塊髒汙,根本分不清是老李的尿漬,還是痰,還是汗水。
  「哥,」阿弟從遠處跑來協助小陳,「我來幫你一把。」
  小陳氣喘吁吁地看著阿弟,比起阿弟,自己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也沒半點拉線基礎的廢物。
  「哥,辛苦啦!下午地線交給我吧!偷偷跟你抱怨兩句,我實在搞不懂潘大哥幹嘛接這間小學。你看這些東西都是什麼鬼,線槽轉管子也太難拉了吧。等下還要呼呼哈哈弄地線,忙到懷疑人生餒!咿!」阿弟用掛在脖子上的運動毛巾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小陳聽不懂,但他還是抱著滿滿的求知欲向阿弟請教了一番。
  「咿!先鑽洞,再打膨脹螺絲,再來鎖螺桿,and then 鎖角鐵,and then 上線槽。We go to 配電箱,and go to 配管線,老李 go to 上總電箱,偶們拉來拉去好累累,這就是配線,接著上高壓電箱,最後埋接地線。怎麼樣,有押嗎?欸!」阿弟一副花蓮有嘻哈的模樣,撥了撥瀏海。
  「完全沒有押韻啊,阿弟。」小陳喝了口全糖冰紅茶,被阿弟越說越迷糊。
  「咿!哥,你為什麼來接線呀?」阿弟不顧疫情,也不管小陳答應不答應,直接喝了一口小陳的紅茶。
  「我算創業失敗吧?但也不算真的創業,反正就是在家待不住了,我把自己趕出家門。原本以為離開原處,自己會開心一點,結果漸漸發現所有的事情都在迴圈,所有想逃避的東西會一直回來。纏線的時候是螺旋,鑽孔的時候是螺旋,板手和起子扭動的方向也是一圈一圈。有些事物周而復始,就像圓一樣,而我是圓心,只要我站在那裡,反反覆覆環顧周圍,試著找尋盡頭,我就會頭暈。」小陳道。
  阿弟被小陳說得一楞一楞的,最後以笑聲打破這樣尷尬的情況:「咿!哥,在我們部落,我如果跟朋友說,我要把自己趕出家門,大家會覺得我腦子壞掉。哈哈哈!欸!」
  阿弟經常發出「咿」、「欸」、「洽咧」的聲音,小陳也不明白其中的內涵,他只隱約覺得,咿」有點否定的意思,不曉得有沒有嫌棄,而「欸」則似乎有肯定的意思,像是兩人達成了共識。「洽咧」則更強烈了,晚上阿弟跑來小陳打工的酒吧蹭酒喝的時候,講到和太魯閣族妹妹很有共鳴的地方,兩人洽咧來、洽咧去的。
  「小陳、阿弟,後天台電和大包的老闆會過來驗,啊你們做得完自己這塊嗎?」老李在旁邊說著,總有一股事不關己的意味,「好啦,來啦,我幫你們裁一下,小陳幫我拿那個,小心那個刀片很利餒。」
  老李話才說完,只見小陳食指血流如注。
  「哇,哩娘咧!」老李大喊,「肏雞掰!小陳噴了啦!緊來鬥相共!」他呼叫大家過來幫忙。
  「幹你娘咧,送病院啦!」傑哥叼著菸走過來,看了一眼,說要送醫院。
  老李從傑哥口袋掏出七星,撕開捲紙,把菸草撒在小陳的傷口上,老李叮囑小陳務必壓緊自己的傷口。小陳可以理解加壓止血,但用菸草止血可是他第一次遇到。小陳感受到傷口處一脈一脈地跳動,好像不是特別痛了,但感覺麻麻的。
  傑哥見小陳傷勢稍微控制住了,便一掌巴到老李頭上:「幹你娘,下次用自己的菸救自己徒弟,七星很貴,幹!趕快送他去縫啦!」
  小陳去醫院縫了五針,醫生告訴他,下次只要加壓止血就可以了,菸草止血大可不必,而且清理傷口會更麻煩。小陳有些分神地聽著醫囑,想到晚上酒吧只能用單手搖「調酒」,他心頭閃過傑哥的話,也許這種感覺就是「幹你娘」吧。
  小陳在酒吧開始前,先去上了一下廁所。明明手不方便,應該坐著會比較好,事實也證明如此。小陳被自己的尿濺了幾滴在鞋子上。「什麼『人類如塵埃』?人類何止居無定所又微不足道。人類如我,根本就是廁所裡的尿漬。微不足道,又有點臭,還會害下一個遇見自己的人困擾。」這樣的念頭又閃過小陳腦中。
  如果生命真的是迴圈,找尋出口或盡頭的舉動,或許真的很愚蠢吧。酒吧的歌即將單曲重複第二次,小陳趕緊前往控制台並調成歌單隨機。這時,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歌單是自己加進來的,人生閱歷敘明生命的豐富度,但終究會有一部份持續重複。或許避免單曲循環,避免在同一個馬桶的點上撒尿,重複不會來得那麼迅速。我或許始終是圓心,始終要面對自己的爛攤子。但人要待在不足五平方公尺的廁所隔間,抑或待在草原,待在太平洋,好像是有選擇的。所有的焦躁不安,似乎源於自己身為圓心卻有著不足半徑五公尺的視野,源於年少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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