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如果是我，應該要刺上什麼？」
「──什麼都別刺。」現在，他會這麼回答自己。他喜歡穆西這個樣子。因為遐想是無限的，除了遐想，美還能用什麼方式保存？
那身軀，目光能夠流連，唇舌能夠玩味，心跳能夠共鳴。
但有股矛盾開始在心底深處滋長，班尼托從不知道穆西會帶來這種感受──老實說，那像是被侵蝕一般，漸漸掏了個空，教人難受──這般姿色與芬芳給了班尼托一處最高境界，他知道自己到得了，但就是會一再索求。
索求什麼，班尼托並不清楚。似乎要求一潭冰壺裡的秋水維持那清凌凌的美貌，你就得一而再、再而三的巡察、探訪，經常飲它，但試圖淺嚐輒止，確保它仍然潤喉，同時也不至於乾涸──
「也許有一天，你也會發現自己原來真的該成為一個醫生，就好比……皇室的血脈吧，到最後你總是得承認的。資質這種東西，與生俱來，不管是不是束縛了你，你都得感謝它。」聒噪的女子臨走之前，香菸一捻，油腔滑調了一番，身上的皮革散發著廉價的味道。
聽見這些，班尼托只覺一陣惱怒，他與女子或許都有些不明究理，女子一關上店內的門，他便將抹布用力摔了過去──班尼托忿恨不平地抿著嘴、調節自己的呼吸，心裡想著店內沒半個人，究竟要為了誰沉住氣？
若他有針與線，班尼托一定會因為女子的那句『皇室血脈』而縫起她的嘴。
毫無疑問，女子滿嘴吐出的無不是以『一個刺青師的地位遠不及一名醫生』這樣的想法做為前提，口無遮攔又事不關己的羞辱。
皇室血脈？沒有自由的血液，那些血管裡流淌的不過是廢水。自由是根本，無法對自己不想做的事拒絕，再滾燙的血都一無是處。
『自由』，會在你斷腕時，湧聚傷口，為你凝固。
班尼托伸手托著額頭，無法獨自面對伴隨憤怒而來、悶在心裡頭燒的躁鬱；他心想著發洩，想著自己總能和他的天使深入那『自由』的定義──
然而，如今穆西已經成為當他思及慾望時的唯一人選，是否班尼托自己早已毀了他和他之間的無牽無絆？
……無所謂，他不管。現在他只想好好接受美人身軀的慰勞，也不怕放蕩色彩染了那股貞潔。
倉儲室裡，班尼托發現穆西又將外套忘在裡頭了，一瞬間，他幾近能看見兩個忘我的身影，在一旁的矮桌上雲雨相伴。
好極了，粗心大意的男孩。班尼托這麼想著，滿懷笑意地關上了倉儲房門。
循環與循環，穆西不停驗證著班尼托的揣測──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確定那盤秋水再也解不了渴，他對它的溫潤沒知沒覺，情和慾的激光再也燒不了他的心臟與舌尖──班尼托相信自己便會繼續，繼續找尋下一個即時行樂的夥伴。
然而，就目前的情況看來，班尼托只是又渴又饞。
近午，穆西十分倉促，闖進店裡拿了外套便打算離開。班尼托迎了上去，攔住了他，「你有好一陣子沒來了。」班尼托說。
「但我得走了。」穆西草草回應。
然而，班尼托揚起了眉，佻巧的眼神似乎在戲問穆西，他們兩人何曾正式地享受這場遊戲？如同當初他與穆西邂逅的機遇，短暫的時間裡，他們懂得如何為彼此澆愁、解悶。
他將穆西像網上的獵物一般，從手、從肩、從頸、從腿，一一纏上他的蛛絲，包裹與圍繞，現在，只要班尼托一使力，那獵物就會動彈不得。
店內沒有客人，倉儲室終會忙碌起來。
穆西低聲說不行，我已經遲到了，等等還有課，別這樣，班。
厲聲喝斥經過滋潤的唇，全成了好聽的囁嚅與輕哼，沒有半絲威脅，只是更顯柔荏──班尼托用力推他至矮桌，同時為了曲折的鈕扣而將穆西牽制在自己眼前，緊繃的襯衫上無一處不是痴心妄想的皺折──
此時，門外有了動靜，班尼托聽見店內的門被推開的聲音。無論是誰，他都即將挑戰這道門後的秘密，但自由從來不須這樣畏縮，從來不──！
襯衫下，是靡肌膩理。
美透過無限的遐想釋放，匯聚為有形的思緒，思緒只願墮落，而墮落投射在那袒裎的胸膛上，又幻化為望塵莫及的慾望──
天堂犧牲了個天使，只為讓惡魔深感汗顏，世界上有如此純淨的事物，連七情六慾都污染不了。
──「有人在嗎？」
而班尼托的眼眸裡盡是惡魔的饗宴，像是闖入禁地一般，他望著穆西的身軀，歇斯底里地竊喜著，失了心神地讚頌著。
然而，惡魔身下的天使看穿了他眼裡盲目的污濁，穆西不可置信，冷冷嘆道：「你這是病態。」
──「有人在嗎？我約了今天的時間。」
時而，班尼托像昏君一樣粗暴而專制，一次吻如一支箭，亂箭齊發；時而，他也像豢養的狗，蜷縮在某一處，自愉自憐地舔噬著名為『癮』的味道。
暈黃的燈光與微鹹的汗水，班尼托制伏他的力道幾近令穆西嗔聲，不盈一握的腰身微微顫抖，困惑地承受班尼托手指上的圈套與技倆──那已經不是他熟悉的『自由』。穆西發慄，是因為他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
──「……班尼托你在哪啊？我是賈姬。」
警鐘響起，班尼托隔著牆、隔著那細嫩的肉體，迷濛地推諉了句，「馬上來。」
「還沒結束，我會找個藉口給她。」
班尼托罔顧那疑惑的眼神，莫名發了狠地在穆西白皙的頸上吸吮，時間久得框出一個紅痕，久得直至他明白，自己身上原來也有一處，早就刺了個不自由的皮鞭。
──「去你的，我也趕時間呢。」
「……你背後的圖樣。」他看見穆西彷若無事般抬起頭，輕聲問。「今天我才有機會看見，那是什麼？」
「教堂，一座非常擁擠的教堂。在我長大的小鎮上，人們會到那兒去告解，但終有一天你會發現，連神父的心裡都有過褻瀆的原罪。」
經昏暗的光暈與高燒的體溫薰染，那厚實背影上的豐滿色澤，滲出的竟是沉淪。班尼托套上紅色的線衫，手指叩在暗室的門把上，「待在這兒。」
──「好極了，你終於來了。」
──「別那麼急嘛，賈姬，妳的圖案我還在修改……」
穆西撫著自己不知某處、不知被如何製造出來的疼，知覺困倦而疲乏，除了落魄，他什麼也感受不到；他有些汗，但他不覺絲毫熱度，心底如同遍佈乾柴的荒野，散發著毫無生命的清煙。
他和班尼托已失去了該有的距離，他和他就算緊密結合，也是遙遠的兩具軀體，不必珍惜、不必等待，無法優先於其他事物、也無法衍生出任何故事情節──
棄守自由的城池，令彼此不得不越界，穆西竟有種愧得無地自容的感覺，他也成全了這一切。
他拴起鈕扣，整理剛才班尼托在他身上肆虐的痕跡，隨後提起外套，扭開門把，走出了房間。
──「究竟要什麼時候才會好？」
──「……！喂、不、等等！」
最終，他們兩人也只是堅持那零碎的自由、那偶然的無後顧之憂。他與班尼托同在逃離世界，班尼托企求為所欲為，而他，眺望羽翼之外的藍天。
穆西無法去思考再次回到那層庇護當中，為他一手遮天的人他也不願再提；然而，他就是因為班尼托與『他』不同──在那片藍天下甦醒，一隻輕盈的雲雀也允許有自己的想像，被哪一道風承載、被哪一叢花親吻。
「穆西！」班尼托追至他身後，用力拽住他的手腕，卻只是令穆西氣急敗壞地轉過身，終於與他對峙。
「等等、你要去哪裡？就這樣離開？這一切……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以為有什麼東西破碎了，班尼托一陣激動，但若不是因為他過份迷戀那張嬌嫩而豐實的表象皮膚，那碎裂的東西根本也不會築起──
直至此時，儘管碎片扎入班尼托的胸腔，將那身軀的寂靜的色彩染紅，他知錯，卻仍不計方法，強詞奪理地，想佔有眼前穆西的一切。
竟也有人，鐵了心腸的模樣，仍能繞指似的柔軟。
穆西咬牙，痛苦喃道，「替我刺上一個自由的符號吧。」
自由，其實是個過程，是追逐與渴望的過程。
誤信能在一個絕不永恆的事物上尋得它，結局便是讓耽溺將之埋葬。
而穆西要班尼托親眼見證美被破壞，如同那一刻，秋水翻了，束手無策。
後記
「你在哪裡？」短訊傳來，穆西瞇起雙眼，嘴角一緊，摁掉了回應的鈕。
發送者是『西里亞』，與訊息欄裡沒被查閱過的其他二十七封都一樣。他削瘦的手指僵硬冰冷，藏在大衣口袋裡發著寒，若手機再次震動，穆西知道自己將會招架不住心裡頭的慌。
夜深了，泛黃了，調皮的弟弟是該回到哥哥身邊了。
但只要一回到西里亞身邊，穆西就得贖一番莫須有的罪名，唱一回讚頌貞潔的聖歌；他哥哥在他身上要求他給予不了的東西，一回到西里亞身邊，穆西就只有痛苦。伴隨著無上快樂之後的極致痛苦。
於是他去找了那男人，幸好，男人仍是讓他留下來過夜。
穆西非常疲倦，褪下了一整天的衣裝，喃喃推辭道自己睡沙發就夠；這裡的擺設和他當時與男人同居一模一樣，連那眷戀的味道都如出一轍。
男人欲走回房，目光卻霎時一利，沉默的氛圍令穆西無力的轉過頭來，他看見男人抑制著一股餘怒，眼眸中的忿恨再一次於穆西身上剝光他的尊嚴，男人尖銳問道──
「……當時，我們在那間刺青店裡，你告訴我你絕不會刺的。」
顧自哼唧的雲雀，銜著一口對自由的渴望，棲居在那男孩纖腰上的深窩。易折的羽骨與蜜色的胴體融合在一塊，從此纏住了想飛的命運。
不論這具軀殼多麼潔白，都已不夠雲雀去想像。
「雲雀？誰會刺這種脆弱的小生物？」
聒噪的女人問道，想得到刺青師的回應，卻只落得一陣枯等。
創作內容
SilverCarnival(結束)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