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尼托總說要為穆西構思一個圖案，卻遲遲交不出一張草稿。
因為他知道自己和穆西不同。
在身上每一處安穩下來的，與其說是刺青，不如說是寄生物。班尼托適合成為一個宿主，一個為自由憤怒吶喊的鬥士──但穆西適合『自由』的定義本身，適合『飛翔』本身，適合予人飛翔的『天空』本身。
況且，真正找著了一個不俗不豔的形象，又要為穆西刺於哪裡？在那溫暖而美好的身軀上，任何痕跡都會奮不顧身的消逝，頓失光芒。
於是，佯裝這些藉口，他只不過想繼續和穆西見面。
慾不可恥，亦無須阻擋。穆西宛若他體內的激素，不停釋放著擾人蠢動的訊息──見面多次，班尼托幾乎是時時刻刻都提醒著酒吧那晚，穆西不該忘記自己是多麼想掙脫，多麼想隨他尋一個自由──
明謀暗示，美人不會不了解，不勝枚舉的進攻只是為了得到一個許可。
「這代表什麼？」穆西問，眼眸半遮，臥在班尼托的胸口。
他的手指在如若凝脂的肌膚上，撫觸，滾動，撩撥，穆西任他如此，他也絕不客氣。
窗外漸露星光，涼風與房裡的氣氛一般，豪爽揮灑了一遭，便漸趨於平靜。
而此時，班尼托看見了非常顯著的對比，他的身軀像條黯淡而神秘的河流，躲開了月光的追逐，在群叢深壑裡，綻放著繽紛卻悲傷的顏色；然而，穆西卻像是條潺潺奔流的溪澗，清澈而乾淨，經月光照映，整條河川都閃爍著亮眼的光芒。
他的指尖點著班尼托身上一抹色彩，那裡的筆觸模仿著古老的壁畫與傳說，在他胸膛上畫出了一個輕裝上路的旅人，但班尼托說，那是個伊斯蘭商人。
「商人與農夫，那是……我們家鄉的一個寓言。農夫辛苦耕種，卻總得委託商人替他們交易，商人自由地在各地旅遊，口袋的金子卻比農夫多──」
商人的腳印是他不留痕跡的唇紋，踏遍穆西全身上下的平原。
「這是個諷喻的故事，我卻、非常、非常嚮往那個聰明而世故的商人。」
「為什麼？」穆西問，如輕翅一般的睫毛閉了起來。
「因為自由，因為不受限制，因為不像農夫一樣任人宰割。」班尼托淡淡地應著，聲音彷彿融進了彼此之間緊密的氣息，不復清晰了。
他的執著在穆西面前究竟顯得多突兀，班尼托是知道的；但他覺得穆西會明白，畢竟，他們此刻心臟重疊在一塊兒，畢竟，穆西也似乎不希望這段關係稱得上『一段關係』。
他們對彼此的感覺，更像相知相惜。不多不少，恰如其分。
「你喜歡自由。」穆西繼續發著單調的嗓音，慵懶卻柔和，「但你一直沒說，為什麼？」
「我喜歡你的皮膚。」他緊緊裹住他、纏住他、困住他，不再說任何一個字。
那個夜晚，所有的觸感都不太真實，卻又深刻。
深刻的感覺來自於一層一層，將穆西的身體包裹起來的野蠻的愛慕，止於此，班尼托一整個晚上，都不曾碰過穆西的唇。
於是，那令穆西誕生了另一種難以忘懷的感受，班尼托的妄想非常單純，強烈而粗魯，但浪潮對自己狂打猛拍的灘頭沒有留戀，仍免不了慾望，就造下一波的攻勢；退了興致，就弱了所有水花激情。
穆西陷於柔軟的被布裡，惺忪雙眼望向站在全身鏡前著裝的男人──原來，在他黝黑結實的腹部，伊斯蘭商人下方赫然是個驚心動魄的圖畫，畫著一個捧著自己腸子的女人──
她神情憂傷，面容枯槁，唯一能向世界昭告她曾嘔心瀝血活過的，是那鮮血淋漉的腸。
他看著班尼托默不作聲與自己鏡中倒影凝視，穆西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會幻想，自己以如此震撼的方式燃燒生命？
「他也是你的客人嗎？」有個甚是聒噪的豔俗女子向他問。
班尼托抬起頭來，發現他眼前的客人，目光並不在他的筆下，而是繞著也在店內閒晃的穆西打轉。
穆西出現在店裡的時間並不固定，恰巧只有他與班尼托單獨兩人時，班尼托甚至不會徵詢他的意見，便直接領著他去到後方狹窄的倉儲室，大膽的性愛遊戲便能開始；像今天一樣，若有客人，穆西就隨意觀摩幾幅圖、幾本畫冊，便會離去。
然而，默契地，他們兩人都早已忘了，究竟還能不能在穆西身上描摩一抹顏色，是否那勻稱的身軀，仍然只載得動吻呢？
班尼托輕聲發笑，用傳統的土耳其語高聲說了句話，隨後才解釋道：「意思是『他是個天使』，他啊，的確是個天使，真的，我的小情人。」他的語氣輕快而詼諧，甚至像在歡唱，由女子聽來，她也只能將這些無從辨別真假的話，歸類在玩笑裡。
而那高調昂揚的調情，他的天使究竟聽見了沒有？
「那他刺了什麼？也許我能參考看看。」女子點起一根煙，吞雲吐霧地喃道。
「我也不知道，一朵花、一片雲、一張網，適合他的意象太多了。而妳，女士，妳何不就聽從心裡的聲音？何不找適合自己的圖案？」
「我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麼，藝術這種東西很主觀。我覺得學藝術的人都很有天份，像你就是。」女子開了自己的話匣子，立刻被班尼托列為他最痛恨的那種客人──
但這一次，班尼托選擇開口附和。只因他覺得讓他的天使聽聽自己的故事也無妨。
「不，我不是學藝術的，我在求學時，是被父母押著從醫的。」
女子吃了一驚，嘴裡的煙霧也硬生生嗆了她一口。
「我的老爸老媽都是醫生，頂尖的醫生，就算他們不逼我唸醫學院，其他人也會。他們不斷、不斷、不斷地提到，除了一名好醫生，沒有任何一件事情他們會為我感到驕傲。我如果不照做，就是丟臉，丟盡他們的臉。」
班尼托低著頭，看著自己將一隻孟加拉虎的輪廓完成。女子想打岔，卻又逮不著機會。
「這是我的人生，卻沒有人提到『我』究竟想做什麼。我想，我大概也不是多愛塗鴉作畫，我就只是……想逃離罷了。」
「刺青聽起來很耳熟，似乎都是那些無可救藥的叛逆小孩在玩的東西，我想，我也成為他們的一份子了──他們說刺過的人都會上癮，那是真的。
「所以，瞧，渾身都是。走到這一步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是選了藝術還是醫學，因為我的確喜歡作畫，但我不要畫布，我要人，人的皮膚──」說到這兒，班尼托能感覺到女子的汗毛幾乎豎起，或許，這句話乍聽之下的確是很駭人吧。
「天啊，看來我的確很適合當醫生，哈哈。」
他對自己的自嘲滿意地笑著，此刻班尼托只覺得內心的自信被點燃，燒成熊熊烈焰。
他滿心期盼地望向店內的那一端，然而他的天使，早已不知何處去了──
穆西走出班尼托的刺青店，緊緊咬著就這麼向冷風屈服的雙唇。
這樣解放的一時半刻，是他一天當中情緒最高漲的時候；他和班尼托就像兩顆隕石，撞在一起，迸射出激烈的火光與沸騰的溫度，然後消逝殆盡──
雖說這種快樂過了之後，他又得想起自己的歸屬究竟何在，但，穆西喜歡這樣留存瞬間的激情。沒有所謂結束，因為到頭來都未曾開始。火花永遠都是火花，燒不了一片原野。
「你該不會是在等人吧？他還沒到你就要把自己灌醉？」
「不，其實我應該現在就放下酒杯，離酒精遠一點，聽他的話。他一向不喜歡我到這種地方來。」
「哦？不論你說的是誰，你得告訴他你不可能永遠是他的乖寶寶。」
「但如果我總是想背著他來這兒喝酒，那只證明了我的確是個叛逆、控制不了自己的小毛頭。」
「我們多多少少都很叛逆，必經的過程罷了。如此一來，也許才能夠控制自己吧──」
班尼托挽住他的手，在他耳邊低語，沙沙作響的唇音由穆西聽來只覺得搔得他癢，接著他便在一種非自願的狀況下起了身，準備離開吧台。
「喂，」酒保從吧台後方伸過手來，惡狠狠地抓住了他，「這位先生還不想離開。」
當穆西意識到酒保說的是自己，一絲圖謀不詭的笑容便在酒保的臉龐上暈了開來，像是腥紅的染料在水裡迅速蔓延；然而，這是無可避免的。打從穆西踏進酒吧，他便已經無聲允諾了對他的任何一種妄想，迎接了任何一顆寂寞的心靈。
「呵，趕緊找你下一個目標吧。」班尼托在他身邊嗤道，接著便拉著他往門口走去。
走出酒吧，酒吧的門前打了一盞非常刺眼的燈，讓穆西頭昏腦脹，還沒踏出步伐，就已經在心裡迷了途。
「調皮的弟弟總是闖禍，而他英勇的哥哥總是能把他從麻煩裡解救出來……，還真像對吧？」穆西突然開口，像在歌唱一般，嗓音飄忽不定，一時間班尼托其實並沒有聽清他究竟說了什麼。
「像什麼？」但他覺得有趣，便揚著聲調問。
穆西望著他，班尼托的笑意與剛才的酒保能說同樣貪婪，若他勉強攀附在黑夜的頹靡邊緣，班尼托一定是在裡頭將他扯下來的人……。
但不知為何，他願意撲火，如同飛蛾。他能感覺出班尼托對於錯過一次即時行樂的機會其實並無所謂，那樣的火或許不會紋身、不會疼痛吧？
「像我哥哥，你就跟他一樣。」是這句話，而不是寒風，令穆西唇齒顫抖。不，他認為班尼托永遠都不可能是他哥哥。
「那麼，就聽哥哥的話。跟我來。」
這團火包圍了他，一瞬間穆西驚覺，那竟是他哥哥的溫度。而飛蛾的生命總是不夠長，不能分辨究竟是不痛、還是來不及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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