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
看見嵌滿各色寶石的穹頂。
那上頭有雲母、黃水晶、紅水晶、綠寶石、瑪瑙。它們排作屋內的星空,摺摺發光。穹頂由雕滿歷史的柱子支撐,在最上層有一圈無窗的縷空,可以望見室外黑藍色的夜空與星子。
與浩瀚的星空相比,那些珠寶絲毫不黯淡。
我說:「一年又過了。」
那年的秋天,他殺了一個人。
那人對他最慷慨,也最吝嗇。
那人無私,也自私。
那日,全城殉葬。
阿祈爾怎麼想的……齊勒斯不知道。正如皇帝有時會用疑惑的眼神瞧他一樣,他也經常用這種不敬地眼神隱晦打量對方,他能隱晦,多謝了面具。他並非想知道或者刻意忽略,就只是沒「想」去知道。
他不會說他瞭解阿祈爾;他或許知道對方喜愛的香膏成分,或對方這個月又私會了幾個女人,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齊勒斯必須因為阿祈爾而做出選擇——不,他不會因為「對方」而去作出選擇,他會因為「自己」。
他自私嗎?——也不,他認為阿祈爾更自私。
關於自私。
其實他隱約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們都一樣自私。
我們唯一的無私,就在那天的流沙旁。
不同的是,阿祈爾欠齊勒斯一個承諾,而齊勒斯不欠阿祈爾什麼。
流沙旁的相遇,齊勒斯不認為阿祈爾欠了自己一條命,就像他後來長年服侍皇室一樣——那是他奴隸的本分。齊勒斯的認知中,自己被虧欠的只有阿祈爾親口允諾的「自由」。
那遲遲不來的自由……
皇帝還很年輕,齊勒斯也很年輕。從相遇的那天算起,時間也許還不到二十年——但是齊勒斯能有幾個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阿祈爾身為皇子時對自己的承諾無能為力,齊勒斯能諒解;在阿祈爾登基之後,他諸事繁忙,齊勒斯也能忍受。當他違背一個奴隸的本分開口詢問時,卻得到一個異常的答案——阿祈爾裝傻。
「一年又過了。」
每年最後一天,他總是在皇宮中佇立,看著天窗外的星空這麼說著。
他又「少了一年」。
時間不曾為齊勒斯帶來他的「未來」。他覺得時間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在帶走一些東西的同時又捎來什麼。時間一直在掠奪他。
他本該享有的東西—權利、自由、人生……阿祈爾的承諾,全都被時間給淹沒。如果他不曾得到過希望,身為奴隸的絕望根本就不存在。
儘管還是頂著這令自己憎厭的身分,齊勒斯仍然很有責任感。他的責任感與自尊心等重,如同大圖書館中的黃金天秤。就如此時此刻,雖然阿祈爾的塗膏跟他一點關聯也沒有,他還是拿著這東西回了房間,開始解析這東西的製作材料與成本。
沒理由不去滿足皇帝的喜愛,而且這次只是罐膏而已,不是女人。就算是,齊勒斯也不會抱怨什麼,因為年輕俊美的蘇瑞瑪皇帝有理由受到女性歡迎。
進口與製作企劃是一定要交給大臣的。
阿祈爾把齊勒斯看得如同手足,雖然讓一些人心底不齒,但不會有人表現出來。齊勒斯對交流與會面這些事情感到羞辱——他能從所有人的眼中看到一些事,那樣的情緒像是幻覺中的魔鬼,一句一句的對他說著:「仍然是個奴隸。」
也許對方不曾那樣想過,但齊勒斯無法停止腦海中的聲音。他正不停赤裸裸的任人揶揄——不是被承諾過還予自由了嗎?怎麼還是如今的模樣?
雖然那些人不知道阿祈爾與他的約定,也不可能會嘲笑他對於自由的渴望,但懸在高處的帝王承諾總是讓他心神不寧,生命中的任何事情彷彿都在藉由他無法遏止的渴望來嘲諷他。
齊勒斯知道那些都是自己無謂的猜想,但是他無法停止那些聲音。
他在體內深處大吼著,我不要去,不想丟人現眼。
但他還是外出了。
他不逃避。
入侵腦海的惡魔在笑。
「齊勒斯,又是一年過去了。」
無論何時,阿祈爾總是容光煥發,洋溢著一位年輕帝王以及英俊男人的氣息,他仁慈、正面、又不失嚴謹。舉手投足都是自信,毫不輕浮。
——阿祈爾伸手拉開齊勒斯的兜帽,無禮的窺看著。
阿祈爾對我比對女人還輕浮。齊勒斯想搶回兜帽,但他沒動手。
「齊勒斯,你剛去過廚房?」阿祈爾說道:「頭髮沾到不少麵粉。」
如果是那樣,我的白髮就會一塊一塊,而不是一束一束。
身為一個奴隸,當自由人想對你做些什麼,你也只能任由他。齊勒斯經常覺得阿祈爾對他的親近不是恩寵,只是在宣揚所有權——這個奴隸是專屬他的。
「沒有,您喜歡的那個塗膏已經吩咐商隊了。」
「朕就知道你能完成。」阿祈爾露出鼓勵般地微笑,有莫大的喜悅。
完不成也得做,難道我能拒絕?以一個奴隸的身分?
可能是因為喜愛的物品有了穩定來源,阿祈爾的心情忽然變得特別好。看著帝王愉悅的模樣,齊勒斯覺得自己又被羞辱了一番。到底為什麼讓他去做那些多餘的事情會讓阿祈爾感到這麼愉快?
——是阿,差點忘了,因為他「還是奴隸」。
帝王想怎麼使喚他就怎麼使喚,聽話是齊勒斯的責任,而他很負責。
在帝王講信用以前,今後可能也會一直這麼負責下去。
那天稍晚,阿祈爾派人送來一箱珠寶,自己臨時去了一個重大會議。齊勒斯與那名送貨的僕人大眼瞪小眼,各自僵硬著背脊與膝蓋,克制貼地板的衝動——職業病真討厭。
箱中裝滿了一片星空——夜色與金光交輝的青金石。
轉交來的親筆信寫明了原因:阿祈爾認為當年他還是皇子時眼光並不好,當時送給齊勒斯鑲嵌在長袍上的青金石不夠正統,現在他希望齊勒斯能收下代表他感謝的最高級青金石。
幸好這些青金石已經打磨過了,齊勒斯不用再度出去與人交涉加工的事情。每當他發現自己必須站到別人正面去,他就會被一種瘋狂的悲哀給淹沒。
阿祈爾很愛給他東西。齊勒斯想不通這件事。也許他在阿祈爾眼中就是圈養的動物,供主人賜予東西好滿足對方的傲慢。
賜予奴隸東西並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他們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
齊勒斯蓋好箱子,放在置衣箱的旁邊。他取出了針線與鑽孔刀。
既然主人想替他換項圈,他當然會遵從。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心聲總是充滿了對帝王的冷嘲熱諷?
齊勒斯熟練的穿針引線,思緒飄到了比烈日還遠的地方。
那個穿戴華貴的男孩說他擁有未來的蘇瑞瑪。
齊勒斯透過奴隸的雙眼看出來他是真心的。
當時齊勒斯深深地、虔誠地相信著,自己有了未來。
——而阿祈爾可能是齊勒斯人生中第一個愛的人。
放下針線,齊勒斯比對好位置,鑽孔刀緩緩扎下去。
他想起在街道上看過的一對兄弟。阿祈爾說齊勒斯是他的朋友、兄弟,但齊勒斯其實不是很了解這段關係的具體形式。有天因事上街,他突然觀察上了一對嬉鬧的兄弟。
那天他甚至誤了交差時間,差點因為恐懼而窒息在阿祈爾面前,儘管皇帝根本不介意他的辦事不力。
那兩個自由人的男孩先是打來打去,接著共享食物,又開始因為一言不和彷彿成了仇人。觀察主人是奴隸的本能,但齊勒斯對於人際關係就沒那麼上心——因為他要做的從來只有聽話。
那對兄弟的事情讓齊勒斯思考了很久,但他仍然沒想出什麼結論。
至於阿祈爾,那位帝王依舊是掌握他所有一切的主人。主人不管對奴隸說什麼都是因為他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聆聽者要做的事情就是聽完,然後收到記憶深處去。
一個帝王對奴隸建立的「兄弟」、「好友」,他也許不該想太深。
因為阿祈爾在說這幾個單字時腦袋可能什麼也沒想,就只是心情好。
而他也不需要認真去相信帝王的意思,因為阿祈爾高興就好。
如果他真的以那樣的身分自居,也只是一個奴隸自欺欺人的笑話罷了。
黯淡的青金石取下了,齊勒斯將璀璨的青金石按上原位,一針穿過礦石與布料。
齊勒斯經常覺得長袍太華麗。
身為奴隸,穿戴布料如此多的服飾已經很不配了,長袍上竟然還飾有珠寶。每當他望見衣箱時,他總是會覺得自己像受保護的寵物,帝王必須用許多珍貴的東西來襯托他,好宣示他屬於帝王,誰也不能無視這件事。
每當看見齊勒斯的佩戴,就彷彿看見他身後站了個栩栩如生的蘇瑞瑪皇帝,這不只是個奴隸而已,他稍微「稀有一點」,而且「專屬皇帝」,不可以「亂碰」。
針扎到手了。
齊勒斯放下衣物,捏住自己的指尖。
厚繭太多,他甚至沒破皮。
一千年過去了。
青金石的顏色彷彿隨著蘇瑞瑪的灰飛煙滅一同從世界上消失,也在齊勒斯記憶中淡去。陵墓中黑暗的歲月裡,他能看見的只有自己的光體顏色與日漸斑駁的雷尼克頓。
可憐地、忠誠地雷尼克頓,必須永遠與他一同坐視無盡的時間來臨。
齊勒斯曾經惱怒、痛苦,因為他從身份上的囚禁轉換成實質上的囚禁。他永遠只能看見自己冰冷徹骨的光,守護者斑駁的鎧甲與皮膚,甚至是越來越無感情的眼。
阿祈爾說青金石像他的眼,但是齊勒斯沒照過鏡子。他看著美麗端莊的青金石,心中充滿對皇帝言詞的不信任。
齊勒斯覺得青金石像星空,帶著夜晚神秘的顏色與微小卻燦爛的金光,那片天空彷彿觸手可及,卻在遙遠的皇宮之外,他每年都只能原地眺望。
被囚禁後,他不知道他錯過了多少次那樣的星空。
時間沖刷一切,曾經令他執著的自由、曾經令他崩潰的囚禁,都在漫長的時間與黑暗中化成了陪葬物的灰。他像自己發出的光芒那樣,冷卻了。
孤寂的歲月裡,沉澱下來的冷靜讓齊勒斯開始偶爾用不同的角度去回想過往。例如,如果當時他是誰,某件事情會怎麼發展,他把自己投射到所有他認得的角色中,打發不少時間。
齊勒斯善於等待,即使是沒有盡頭的漫長囚禁,他的耐心彷彿又回來了,而且比入墓前更加堅定沉穩。
但雷尼克頓無法應付時間,也應付不了自己,注定只能走向緩慢的崩毀命運。
隨著時間過去,齊勒斯感覺自己似乎漸漸把自己從「蘇瑞瑪奴隸齊勒斯」中給拔了出來,那個奴隸像他的前世、像他的另一段獨立意識、被分裂的人格,幾乎與「現在的他」區分開來了。
試圖扮演不同人物的過程中,齊勒斯意外的隔離出了真正的自己。他回想自己的過往,就彷彿是在觀察別人一樣。他瞭解那個人,但他不會被牽著走。
「你後悔過嗎?」
這是雷尼克頓曾經問過的一句話。
關於讓蘇瑞瑪陪葬,親手殺死阿祈爾,背上無數且沉重的罪孽。
齊勒斯的嗓音與他的心身體一樣清冷、沉靜。
「我是心甘情願的。」
是的,是「心甘情願」,跟後悔無關。
他不會做「如果時間重來」的假設,因為當時的他,永遠就是在那個時空做出了那樣的決定,將時間倒退並沒有意義,只是將一個錄影帶重放一次。
所以他不會後悔。
而即使是那曾經深刻的往事,也一樣抵抗不了歲月,細節全都模糊。有時候睡太久了,齊勒斯會在醒來時茫然的思考他為什麼恨阿祈爾。他記得阿祈爾自大、傲慢、並且虧欠他。
但究竟是怎樣的過程會讓他在殺了阿祈爾以後也讓蘇瑞瑪毀滅了?
「另一個齊勒斯」越來越模糊。
直到他再度踏上符文大地,在戰爭學院中使用了回溯儀式,才再度看清「另一個齊勒斯」。回溯儀式不但重現了歷史與記憶,也重現了他舊時的模樣。
「原來這是青金石的顏色。」
可惜他已經不會再有那樣的雙眼了。
回溯儀式真正在各種方面上幫助齊勒斯實現「完整的永恆」,他清楚瞭解那些以前的記憶,也彷彿一個旁觀者般清晰認知到所有經過。齊勒斯以為自己真正把心抽出來了——他不應該再有凡人般的感情。
——他轉化成了真正的霸者,比納瑟斯、雷尼克頓還要更純粹的霸者。但是當他千年後首次看見阿祈爾的背影,即使是半神化的身軀,他就已經知道那是阿祈爾了,甚至沒有過一絲懷疑。
他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當下他找不出那份感情的正確稱呼,似乎什麼都沒有,又似乎所有東西都湧出來了——從他那已不存在的心臟中。
皇帝瞧見他,不意外的暴怒了。
這是齊勒斯首次見到阿祈爾對自己發怒。
更多他不曾感受過的感覺又從心臟中流出了。
齊勒斯已經得到了「自由」,甚至是「永恆」,阿祈爾對他來說再也沒有意義,因為對方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拿得動權杖的皇帝,而他也不是被腦海中的惡魔給扭曲的凡人。
關於再度向阿祈爾下手這件事,似乎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有這個共通的認知。齊勒斯沒打算做出反駁,更沒有貫徹眾人想法的打算。
他現在可以盡情的對阿祈爾無禮了,再也沒有規矩與身分會束縛他。皇帝曾經有過的自大傲慢,現在他都可以還之彼身。
但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肯定齊勒斯對阿祈爾虎視眈眈。
魔導依舊自由自在地活著,心靈上沒有半點負擔。
我其實開始想念青金石了。
齊勒斯剛想完,轉而自嘲。
算了,有什麼差別呢?
千年的沉澱讓他成熟了,阿祈爾卻少了他一千年。想想各自得到的時間,齊勒斯感到久違的滿意——他活得比阿祈爾久,冒險的經歷也比對方長,入聯盟的時間更是比對方早,看過的夜空也比他多。而在很久以後,阿祈爾與他的差距永遠都會是這麼多。
他會看著阿祈爾如孩童般鬧脾氣,自己的脾氣卻比老人還要好。儘管他對阿祈爾的那份討厭感依舊沒消散,恨意卻減輕很多。
愚蠢的皇帝、愚蠢的蘇瑞瑪、愚蠢的希維爾……
噢,對了,還有愚蠢的雷尼克頓跟納瑟斯……
再也沒有黑暗伴隨他了。
取代而之的是廣播聲。
「雙殺!」
與輔助一同死在地上的希維爾朝中路罵道。
「齊勒斯,你就不能尿準一點?」
關閉魔導祭典,齊勒斯發現自己又恨上阿祈爾了。
沙漠上有一塊被風沙吹出的碎片。
它似乎已經在沙漠底下埋很久了。
陵墓外的陽光讓齊勒斯感到陌生。
他飄立在陵墓入口,心莫名驚慌。
烈日的照射與沙漠風光全讓他心驚膽戰。
那是他久違的劇烈感情、與猛然實現的願望。
結束了嗎?
齊勒斯緩緩向前飄。
他注意到那塊即將再度被風沙掩埋的碎片。
他生疏的做了一個拾起的動作——
青金石。
覆滿許多刮傷,並且破碎黯淡。
也許是當初從自己身上掉落的。
又或者是迷失在沙漠中的商隊遺物。
齊勒斯將青金石包在光體中,朝世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