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的波光緩緩盪漾,但它不是如天空一般蔚藍、不是如森林一般蒼翠。那就只是白光的閃爍。
如同過度曝光的相片一般,在墨汁似的黑河上靜靜閃爍。
「……這裡是?」
不只是河而已。無論是天空、河邊的小草、甚至於停在葉子上的那只瓢蟲,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只是由黑與白重新建構而成。
而且,在這些景物之外便只剩下了空白。
是忘了嗎?也許吧,抱著這顆疼痛似火燒般的腦袋可真無法想起任何事。曉鐘揉了揉太陽穴,搞不好待腦門的痛楚輕一些之後就能想起自己身處何地、以及因為何種理由身處於此。
只不過,這也僅僅是他為了一時安心所做的假設罷了。
「難道這裡是景美溪嗎?」
忽地,這片黑白的世界赫然擴大。他能看見馬路、少數在人行道走過的人們、來往的車輛--
「……嗯?」
--還有,這世界唯一帶有色彩的「她」。
「啊,你果然在這裡!」
那是稚嫩且清亮的嗓音。挾著微微的喘氣,她快步跑了過來,飛落的汗水於艷陽下就像一顆顆寶石般光滑剔透。
當她到來之際,一個巴掌就這麼直直往曉鐘的背上打下。啪。
「痛……痛死人了啦!」
然後不僅是她,整個視野全都恢復了原有的顏色。夏季該有的鮮明色彩。
拜濕氣所賜,台北之夏像是滾燙開水上更為嚇人的沸騰,不只讓人熱得受不了,更是悶得想要開口哀嚎。但即便如此,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躲在家裡開著空調。好比曉鐘以及她。
正確來說,是國中時的曉鐘。
那時是國幾?他已經忘了,就連學號上的首位數都模糊不清。話雖如此,國中三年能有多大差別?不去管國一還是國三,就算折衷於國二時的記憶也無所謂。反正無論如何,那是一個還有著髮禁的過去。
小孩仍會對長大一詞憧憬的過去。
「欸,你三不五時就想要在這裡睡懶覺,長大到底想做什麼啊?」
「要妳管。」
曉鐘嘟噥著,他一眼也沒看過對方,因為自己早已雙頰熱得發燙。哪怕只要看上一眼,那懸著的一顆心就會從喉嚨裡猛跳而出。不過,光是聽著聲音也夠讓他難受的了。
「我想跟我媽媽一樣當一個老師喔!」
她說。雖然曉鐘沒去看對方的臉,但還是能從河面的倒影、感受到她那因夢想而閃閃發亮的雙眼。
「但不是跟我媽一樣的國小老師,我想去帶更小的孩子,像是幼稚園的小朋友!你知道嗎?我表弟就是幼稚園中班,超可愛的!」
也不顧曉鐘願不願意聽下去,她就這麼滔滔不絕的繼續講著,內容不乏教育對小孩子來說有多麼重要、成為幼稚園老師又有什麼好處……等。想當然爾,全都是曉鐘在那時候壓根不會去花時間思考的事情,以至於全程下來的回應諸如以下:「嗯。」、「喔。」、還有「真的嗎?」
然而他對此完全不會討厭,畢竟心臟可是為此怦然不已。即使那時候的他並不清楚何謂戀愛的感覺,但對這種胸口的難受感他卻是甘之如飴……也許這就是了吧?戀愛的感覺。
「對了,曉鐘。」
「嗯?」
「要不然你去當警察吧!」
一陣風迎面而來,讓曉鐘險些睜不開眼。雖然如此,他卻反倒看清楚自己的學號是多少。
「我幹嘛要去當警察?」
也許是因為緊張、也有可能是因為突然說出了跟「嗯、喔、真的嗎?」不一樣的話,曉鐘在回答時甚至還被口水給嗆得咳嗽連連,她也亦為此樂得哈哈大笑。在好不容易終於止住咳嗽之後,曉鐘這才又重新問了一次:
「呼……所以我幹嘛要去當警察?」
「呵,你還記得一下剛開始時、午餐費不見的那一次嗎?」
「嗯,還記得啊。」
雖然語氣故作鎮定,但曉鐘更沒那個臉去看對方了。不過她完全不以為意,只是自顧自的笑說道:
「那時候大家都懷疑是建強做的,甚至還有人要他的爸媽來班上跟大家道歉呢。雖然老師那時候一直要大家安靜下來,但在那種氣氛下哪有這麼容易呢?」
「嗯。」曉鐘點點頭:
「老師很膽小呢。」
「畢竟是新老師嘛。」
「但依然是個老師呀!身為老師總是有自己該做的事吧?就這樣讓無辜的學生受到大家指責,這樣根本就不對。」
「嗯,你沒有說錯。不過,也還好有你在啊!」
她這樣一說,曉鐘的臉簡直燙到可以拿來煎蛋了。
「我、我根本就沒有做什麼……」
「哪有,你做的可多了!如果那時候不是你跳上桌上大喊:『建強才不會做這種事呢!』來為他擔保的話,搞不好再晚個五分鐘就會被人給架到走廊上遊街示眾了吧?就像以前的罪犯那樣。」
「不過……」
望了一眼天空,那是過份清澈的藍。
「建強還是給全班搜過書包,雖然就跟我想的一樣沒搜出任何東西,但到現在還是有人在背地裡喊他小偷,我根本就沒有幫上任何忙……像這種連小偷都抓不到的警察哪能幹啊?」
「就是這樣我才喜歡你啊。」
「咦?」
終於,曉鐘將頭轉了過來。
是時機不湊巧吧?對方沐浴在過份刺目的陽光之中,雖然她本人沒什麼感覺,但看在曉鐘眼裡,那是令眼睛難以張開的強光,強到幾乎看不清對方的容顏。儘管如此,此時的他就算只能聽到聲音也早已滿足。
「對我來說能抓到小偷的警察並不算什麼,能把守護他人擺在第一位才算是真正的好警察。」她說,強光之下的模糊面容勾起一道靦腆的笑:
「我的爸爸就是這樣的好警察,所以我對自己說,以後我喜歡的人也一定要是這樣的好警察才行。」
喂喂喂,別隨便幫別人安排未來好不好--平常曉鐘肯定會這樣回答,但在此時此刻,他卻只能以單調的嗓音如此答道:
「那……就當警察囉?」
「嗯,當警察吧!你一定可以成為出色的好警察!」
那是國一升國二的暑假,獨佔曉鐘腦袋裡最為美好的一段記憶,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也是一清二楚。就在這樣的艷陽下,白底黑點的洋裝裙襬隨著微風輕輕飄盪;他們兩人緊扣著彼此的手,對方那輕柔餘溫彷彿永久的烙在手掌心上。最後,他們也不管一旁有沒有人看見,唇與唇就這麼……
「……呃?」
這真的是那段記憶嗎?曉鐘搞迷糊了。
那是一樣的夏天,但感覺上卻又有那麼一點點不同,例如天空似乎沒這麼藍,路旁的草也好像沒這麼高。
--但說到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眼前的她變了。
「不……」
不同於記憶之中,她不再多話。
「不要……嗚……不要這樣……」
口中的鵝卵石代表永遠的沉默,就連那件洋裝也是渾身濕透。曉鐘不再牽著對方,而是站在景美橋上、親眼目睹河中所浮沉的一切慘狀。最後他再也無法忍受,隨著心底爆湧而上的憤怒害怕痛哭咆嘯。
與最為美好的夏日回憶相同,這是讓他最為痛苦萬分的夏季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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