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失控 II
進入火星的大氣層後並沒有見到預期中的遼闊，反而見識到沙塵暴的恐怖威力。第二批遠航艦——響尾蛇號正在與狂暴的風沙對抗，四處亂竄的亂流使響尾蛇號左搖右晃，很難保持原定路線。漫天紅沙落在機身上磨出了火花、遮蔽了視線，只能靠著回聲系統判定方向，一路搖搖晃晃的下降到某段裂谷。
響尾蛇號的指揮室不算大，中央有座大型艾爾平台桌，白色光板上飄浮著彩色數位地貌。不時還傳出與首批遠航艦——瑪格麗特號聯繫的語音，重複重複再重複，全都沒有回音，嗡嗡嗡嗡的，變成消磨人心的雜音。
幾個小時前明明還能與瑪格麗特號正常聯繫的啊⋯⋯
索婗雅一言不發的靠著桌緣，整個人沒什麼精神，唯獨那深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直勾勾的盯著光板。自從得知獲救名單中有里昂時，她就激動得整個夜眠時間都沒闔過眼！唯一支稱她的信念終於！終於不再只是岌岌可危的謊言了！里昂，她的丈夫還活著！
只是現在，一股沈重的躁動在她的胸口不斷翻滾、累積，她看著手掌大小的響尾蛇號在數位地貌中前進，看著那被風沙侵蝕的獨特石板樣貌，一片片平滑的石板地層也有尖銳的稜角，地形如迷宮般複雜⋯⋯她想擺脫腦袋不停旋轉的雜念、排除焦慮但明顯徒勞⋯⋯
她現在非常渴望擺脫這該死的等待，甩掉不斷放大的恐慌。
突然，她伸手關掉通訊員的語音，現場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但也沒人重新開啟，人們沒有交談，彷彿一條條平行線般站在那。全是焦躁的、隱忍的眼神，看得出人們也同樣滿腦子想著盡快抵達大凹坑，盡快抵達礦場研究站，但越是如此，氣氛越是壓抑。
好悶！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有事通知我，人在外面。」她對一旁的貝拉說。後者點點頭。
一出去就是條很長的金屬走道，另一側是低矮的圍欄，圍欄外是霧面科技牆，這裏原本是餐廳還是休息室，她沒記得很清楚。總共五層，全都被拆掉建成了簍空的停泊塔，偵察機、救生艇、探測車、運輸車等大型運輸器在最底層，往上兩層放滿了隔離艙跟實驗艙，還有研究室裡的各種材料、藥品，再往上就是各種攻擊型武器、能量箱。
為了能盡量把多數倖存者帶回地球，他們煞費苦心的改裝，但時間永遠也不夠用。
根據瑪格麗特號給出的訊息，受感染的變異體只能待在礦場或研究站裡，變異體沒辦法適應火星的空氣，一旦暴露在空氣中很快就會死亡。
這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代表瑪格麗特號另外駐扎的隔離艙是絕對安全的，裡面的倖存者能受到妥善照顧。另外，還能減少救援人員暴露在變異體前的風險，資源分配、行動路線也都能快速規劃，不必消耗太多彈藥也能達到救援效果。
跟原先預想的狀況要好太多了！
一名男子走出了指揮室，看了看周圍，最後靠在了艙門右邊。那人身高很高，體型健壯，他跟索婗雅兩人一人一邊靠牆站著。
不用看，她也知道出來的人是誰，是維克特．古斯多，聽貝拉說他以前做過職業殺手。但基金會的資料並沒有呈現這點，反而說他曾是反恐特警組的一員。不管哪個是真的，她都不感興趣，沃爾特安排他在這裡就必然有她的理由。
另外，他還曾長時間監視過薩蒂，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取消了任務，最後被部長選來協助、保護自己⋯⋯雖然她跟沃爾特已經達成了共識，可為什麼選他？由於這些疑惑跟懷疑都沒有立即性影響，因此她並沒有太多想法，唯一想知道的，是這人究竟在薩蒂身上看到了多少不該看的東西？他對核心了解多少？沃爾特⋯⋯基金會對核心了解多少？
男人轉身面向索婗雅，雙手環胸，肩靠牆隨意站著。他說，「就快抵達了，不進去看看嗎？」
「有狀況嗎？」她反問。
「他們打算走多羅門裂谷。」
多羅門裂谷？索婗雅不禁皺起眉頭。她不懂為什麼突然往那地方走，那是大凹坑中最有名的一條峽谷，地形崎嶇、蜿蜒、狹小，從衛星上看猶如一條黑色溪流，一路彎彎繞繞由西向東進入大凹坑。
「你確定？沒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嗎？」她問。
男人聳聳肩，「不是沒得選，但吵得很兇，艦長執意要走裂谷。應該很快就要——」
「你們還有三分鐘能坐回你們的座位上去。」頭頂上響起了艦長下令的語音，打斷了談話。
竟然這麼快就決定了？還真的就像他說的一樣，執意！
但她實在想不透，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路可以選了嗎？這麼幸運的只剩下凹陷的地層跟死路了嗎？那裡的地形就算是駕駛小型偵察機，也很難通過，更不用說是在什麼都看不清的情況下，駕駛這麼巨大的改裝過的響尾蛇！
怎麼會做出這種決定？難道是打算靠回聲系統辨位嗎？但那有距離限制啊！一旦選錯路徑只有死路一條⋯⋯
她拉開艙門，才剛踩進一腳就聽到名男子高聲喝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奧斯頓！窄成這樣要怎麼轉向？」
此時沒有人接話，全都看著艦長。索婗雅正好注意到艦長旁邊站了個女人，她走回貝拉身旁，這次刻意跟艾爾桌保持一定距離。她悄悄看向那名女子，卻看到了一對暗紅色的鞏膜⋯⋯這不禁讓她想起了丈夫的研究資料⋯⋯
這個女人是志願者！
「注意你說話的方式，巴羅。我相信各位都聽得很清楚。塞西莉亞過去的經驗得來不易，非常適合應付這種狀況，我們應該要好好運用手邊的資源，避免過度的恐慌影響了判斷造成不必要的損傷。」艦長說。
「影響判斷不必到恐慌，只要夠愚蠢就行了！奧斯頓，你到底來幹嘛的？」巴羅的臉色非常難看，因憤怒漲紅了臉，脖子浮現了青筋。
「那你又來幹嘛的？我們的任務沒一個你能做，為什麼不趁這機會抱著你的東西滾出去？剩下6分鐘，該做什麼你們自己知道。」
話才剛說完，艦長就這麼領著那個名叫塞西莉亞的女人前往下層的駕駛室。女人皮膚黝黑，有著一頭黑色捲髮，大大的藍色眼睛、厚厚的嘴唇。索婗雅忽視巴羅跟其他人帶情緒性的言語，獨自走到科技牆前向下望——
駕駛室裡共有三名駕駛員、三名技術員，還有兩名通訊員。艦長朝獨立駕駛位走去，女人跟隨在後。
塞西莉亞是R.B實驗體，而且才才剛從火星回到地球，現在又回來了。索婗雅突然理解了些什麼，這女人是最了解礦場跟火星的人，了解程度遠遠高於在場所有人。這就能說明艦長執意要走裂谷的原因，在他的認知裡，根本不存在失敗。
不⋯⋯不對，名單是沃爾特安排的，火星的氣候本來就瞬息萬變，她在這裡的理由很充分，非常充分！必要時刻，多羅門裂谷很可能是最佳選擇！
「走吧。」貝拉輕輕拍了拍索婗雅的肩膀。
「妳覺得這個奧斯頓辦得到嗎？」她問了一句。但對方沒聽清楚，「什麼？」
「人們經常在沙塵暴來襲的期間利用多羅門裂谷嗎？」她又問了一次。
「我不知道，但他確實經常往返火星跟地球，主要是運送霍姆斯特克能源礦。走吧！趁還有點時間先到下面去，一但有什麼狀況我們就撤。」貝拉說。
「好。」索婗雅點點頭，但最後一刻卻反悔了。她輕推對方，一下子就往駕駛室跑去，「妳先下去準備，隨便挑台偵察機或什麼的，不用太大，再把自己捆好！我們不會有事的！相信我！里昂就在那裡，我要帶他回去！」聲音越來越小。
索婗雅衝進駕駛室，強硬的把一名技術員推離位置上，一個側身坐了上去，「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嘿！在幹什麼！」那人大叫，還一度站不穩。
「時間不多了，你去旁邊找個位置坐好，這裏先暫時交給我。」她戴上面罩，扣上安全鎖，把自己的資料重新登入系統中，動作快又準。
「這是在幹什麼？」奧斯頓問。
「你要走裂谷，就需要我的幫忙！」索婗雅依舊專注手上的操作。
「妳在浪費時間。」
技術員一下看向艦長，一下看著索婗雅，眼看時間不多了，乾脆直接跑開，坐到一旁的備用椅拉上安全鎖。
「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干涉，但這次不一樣，響尾蛇經過大量改裝，曾經的經驗在這裡會變成阻礙，甚至因此錯失唯一的機會！而我不會，我完全不了解它，也不需要，只需靠這些數據就能配合駕駛。你懂嗎？我的丈夫還在那裡！近在咫尺！我沒在開玩笑！」
艦長沒有回應。
圓形的深色罩子開始慢慢順著牆邊滑出，原本就因為沙塵顯得陰暗的空間又更暗了點。感受到視線的索婗雅忍不住回過頭，正好對上奧斯頓的目光，那個眼神⋯⋯她果然沒猜錯！只是現在，他眼裡多了幾分猶疑，因為他不確定她能做多少。
直到罩子全部闔上為止，兩人就這麼看著彼此不發一語。
罩子內面突然亮了起來，連同地板一起映出了遮陽蔽日的紅色沙塵，如果天氣狀況良好，可以清楚環視遠航艦外圍。現在被一大片沙塵包圍，分不清任何方向。她的手指繼續在光板上滑動，一個個視窗不斷彈出、關閉。
光板上的數字不斷跳動更新，機身迅速傾斜，索婗雅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上下左右，就算有回聲系統標示位置，她仍舊覺得整顆心懸在喉嚨，沒有半點安全感。這種感覺真的糟糕透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斷攀升的數據在她眼裡漸漸組成一段段指令，是駕駛員的期望。奧斯頓正在提速，但響尾蛇的重心明顯跟往常不一樣，他還在適應，沒時間了，不可能就這麼等著他適應⋯⋯她立刻跟從直覺，關掉非必要的設備、重新調配動力系統，再依照數據做些微調整——
速度明顯上來了，而且還在不斷加快⋯⋯光板上的數字不斷跳動，數值越來越高、變動越來越快，一下就進入了警戒範圍，警告標語不斷在耳邊環繞。接著，數字停留在某個範圍內並緩慢下降⋯⋯
但她依舊什麼也看不到，下意識撇了一眼光板，轉眼瞬間，大片猩紅色的板狀斷崖突然從沙塵中浮現，嚇了她一跳！斷崖狠狠地擦過響尾蛇的鼻頭，整架機身不停大力震動。隨著令人不安的震動逐漸消失，斷崖才漸漸沒入沙塵。
剛才那是⋯⋯？一時之間索婗雅沒反應過來，一條U型彎道在響尾蛇後方漸漸遠去。這種狀況還不只一次，是好幾次，而且是不斷重複。
索婗雅不得不佩服塞西莉亞，她真的非常了解多羅門裂谷，讓奧斯頓能在回聲系統繪出地形以前得知狀況、加以判斷。再加上艦長的行事作風非常果斷、直接，索婗雅能像讀心般預測下一步，把響尾蛇調整到最佳狀態，一來一往的配合接連通過一條條出奇險惡的彎道。
不管是駕駛員還是技術員，幾人一個個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有的甚至收回了手，靜靜的坐在那，盯著一望無際的灰霧紅塵。只有偶爾索婗雅下指令時會動手協助。
一個微小的黑點在厚厚的沙塵中隨著陣風若隱若現。索婗雅很早就注意到了，並開始不自覺的盯著那個黑點看，越看越像是個倒三角⋯⋯黑色的⋯⋯是陰影？是什麼東西的陰影？岩石？那裡有岩石？
是斷崖！在紅沙裡！就在眼前——
轟一聲！眼前只剩一大片黑影，一塊一塊斷層岩板瞬間衝破沙塵，壓在正上方，距離實在太近了！近到她下意識向後避開，但她哪都去不了，堅固的座椅跟著機身不斷震動——
岩板迅速往後略過，她繃緊全身，眼睛連眨都沒眨，一秒、兩秒、三秒、四秒⋯⋯猛烈的衝撞並沒有如期而來，陰影逐漸往外靠，慢慢可以看得出斷層原本的深棕色，再慢慢拉開距離、被風沙包圍，最後隱沒在其中，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她大口吐氣，好不容易放鬆僵硬的身體，關節都硬得發麻。
「幹得好！」奧斯頓說。
這是艦長駕駛期間首次開口說話，他的聲音略帶振奮，很快感染了周圍幾人，就連那名坐在別處的技術員也激動得歡呼起來。裂谷谷口越來越寬，因此艦長轉移了駕駛權，索婗雅也把使用權還給技術員，並為之前的行為到了歉。
再過不久就能登陸了，看時間，貝拉應該已經啟動好偵察機等自己了。她打算等響尾蛇著陸後親自去一趟隔離區，她的里昂就在那⋯⋯簡直等不及了，她不由得加快腳步——
「請留步，萊斯勒博士。」是奧斯頓的聲音。
就差這麼一點⋯⋯她收回感應器前的手，有禮的回應，「請說。」
「殖民星的探勘過程中有多少機會能遇上類似情況？」奧斯頓走了過來。這人臉上有不少皺紋，但看上去不超過50歲，褐色的頭髮沒有白毛，棕眼，整體富含氣質有涵養。他在索婗雅三步左右的距離停了下來。
「你是指？」
「在惡劣的飛行條件下飛過陌生的地形。」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輕描淡寫的形容剛才的有驚無險。跟巴羅起爭執時的樣子截然不同。
「我們會盡可能避免這種情況發生，除非不得已⋯⋯絕對不能忽視臨危訓練的重要性。」
「當然，還有駕駛員的反應也很重要。妳好像很清楚我在做什麼，或打算做什麼，即使我一句話沒說。妳是哪一個，長期訓練還是臨場反應？」
「或者，我只是對數字很敏感。」她聳聳肩。
「現在我知道原因了。」
原因？看來他是在想沃爾特更動名單的理由。說到這個，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從頭到尾除了奧斯頓外，她都沒聽到塞西莉亞的聲音。她看了看艦長身後，沒看到人，應該是從另一邊離開了。
「剛才為什麼要特地用別的頻道？」她問。
「妳覺得人在極度不安的情況下，能相信並立刻執行指令的機率有多大？」他轉身看了眼那幾個人。一名駕駛脫掉面罩，小跑步的朝這裡跑來。他壓低音量繼續說，「長時間的訓練，容易看出一個人的脾氣。」
「你說的很對。」她笑了笑。
「長官⋯⋯」那人停在兩人面前，咽了口口水，「瑪格麗特號出狀況了——」
索婗雅立刻變臉，她一把推開那人，來到視野最開闊的前端。
沙塵暴已經停息下來了，厚厚的紅色雲層逐漸散開，一束束的陽光撒落在巨大凹坑裡。慢慢可以看到坑壁裡的建築輪廓，很高很巨大，就像被雕刻在石壁上一樣倚著石壁而建，遙遠的前面還有個不清楚的深色影子，應該是瑪格麗特號⋯⋯可是周圍卻有著令人不安的黑色放射狀輪廓，一路延伸進本該被圍起來的隔離區，所有的設施看上去東倒西歪又髒又亂。
再近一點看⋯⋯沙塵中瀰漫著一團團濃密黑煙，那個被認為是瑪格麗特號的影子已經從沙霧中露出一點樣貌——熟悉的機體外貌完全不成原型，破裂的機殼、裸露的機體⋯⋯
到底怎麼回事！
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