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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手先生》Pt.2

Maidenless Runt | 2021-11-11 06:16:45 | 巴幣 1166 | 人氣 564

連載中《助手先生》
資料夾簡介
我準備愛這些遭遺棄的人們,儘管這些人既無用又不吸引人,但這就是我將從事的工作。

 
3.3. 分隔連鎖
 
  我夢到自己跟學生時期的暗戀對象同處一間教室,日暮微光讓我得以看清楚,是因為那健全值日生制度讓我得償所望。她背對我,我聽見她的柔聲軟語,似乎正表達邀請我到她身旁的意思,成年以來第一次那麼全身心的感激興奮。我趕緊推開所有礙事桌椅,趕到我夢中人身邊,牢牢將視線盯在她氣泡飲料瓶般美好的頸部曲線,祈禱她快點轉頭。
 
  她終於轉過頭,那面孔卻將我的夢翻了個面,我從被窩滾下床,走到浴室轉開水龍頭,試著將渦的臉龐從清晰的夢中沖去。
 
  爵士帽男的發言讓我不能睡好,渦似乎從已經夠離奇的魔女逐漸變成另一種更難以理解的瘋狂東西。儘管這兩者好像本就沒有區別,但男人的說話的方式還是讓我難以釋懷。
 
  脖子以上都浸泡過冷水後,我步出浴室,到了渦的房間前站了一會兒,下一輛公車沒有經過,渦也沒有打開門出來上廁所,我也完全找不到槓桿能從她口中撬出一點情報,於是敗興回到床上,陷進枕頭中玩起手機。
 
  在極短的聯絡人清單中,我很快便找到我要找的那人,雖然知道她多半不會回我,但依舊發了訊息──我有──將這通訊息發出後,我猜自己總算可以再做個美夢,最好回到剛剛那間教室,最好渦這次乖乖待再她的房間裡別再出現。
 
  半夢半醒時,手機螢幕震動著亮起,可直到清晨,我被浴室的淋浴聲吵醒後才發現到,手機裡多了一通來自梨籬的未接來電。
 
  我立刻回撥電話,到了第三通,對面終於紆尊降貴接起話筒。
 
  「助手先生嗎?我不記得有要求你提供叫醒服務。」
 
  冰冷的聲音絲毫沒有剛睡醒的遲鈍感。
 
  「我服務從來自動自發,最近睡得還好嗎?」
 
  「從沒好過,尤其是昨晚。」
 
  「昨晚我也睡得不好,甚至做了個奇怪的噩夢。」
 
  「我不是很感興趣。」
 
  「內容是這樣的,我夢到自己像往常一樣出門,忘記目的是甚麼了。卻突然被三個躲藏在陰影處的惡棍圍住,他們對我痛毆折磨,逼我要叫遠在旁邊四樓公寓中的渦出來,但她怎麼都不肯。而就在三人要把我大卸八塊之際,有個人在我身後不遠處,或者是極遠處,朝著我後腦開了一槍,了結我徒勞且痛苦的一生。」
 
  「……你剛睡醒嗎?」
 
  「沒錯,在這之後我就醒了過來,穿著另一件衣服,躺在香噴噴的粉藍被窩中,毫髮無損。」
 
  「嗯,想知道我怎麼看的嗎?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以忘記這場噩夢帶給你的恐怖經歷。」
 
  「我已經睡得夠多啦,我們今天甚麼時候見面?」
 
  「見面?我跟你約好了嗎?還是你要命的想念我?」
 
  「我需要見到妳,談談關於渦還有魔法少女的事情。」
 
  梨籬沉默了一陣子,而我聽見在電話一端的間或出現的雜音。
 
  「魔法少女嗎?好久沒聽見這東西,總覺得有種懷舊感,而且一聽到就讓我腰酸背痛。」
 
  「我在學生時期對幫人塗抹防曬乳液和徒手按摩這一方面很有研究。」
 
  「那你最好把這一套好好服侍在羌身上。我晚點會再跟你聯絡,那時候你可別睡著了,我不喜歡接別人電話。」
 
  「那是甚麼時候──」
 
  她搶先我一步掛斷電話,我把手機扔到枕頭上,這傢伙竟然是會看訊息的類型呀。
 
  浴室的淋浴聲剛巧停了,於是我走到臥室外,但握住門把讓門是半開的狀態,面朝著房間,好在浴室中的人出來時營造出我是湊巧出房間的印象。
 
  溫暖的水霧從門扉開啟處散逸,我低下頭,先是用眼角觀察,是因為不確定渦是屬於會在浴室中穿上衣服,還是到了房間才穿的類型,如果是後者,我還是先跟她說聲抱歉,回到房間裡靜靜等待為上策。
 
  進入我視野的是一雙雪白纖巧,因靦腆習慣而微微向內的腳,晶瑩的踝處還留著些許沒擦去正在匯聚的水珠,閃閃發光像條鍊子。
 
  說來,我曾經差點要成為一名受洗的基督徒,只可惜無神論是我那年紀的天然信仰,所以邀我進入教會的那為同學在敏銳嗅出我身上異教徒的味道後,他就不再跟我談論信仰,後來我們便逐漸疏遠,最近一次聽到他消息是關於他獲得五百強企業的聘僱,而且還偶爾會出現在教會中,在唱詩時擔任鋼琴伴奏的樂手。
 
  再往上就是條紫色浴巾,從小腿一路覆蓋到肩膀,光滑的臂膀正將濕濡的長髮向後攏。對方注意到我的出現後,稍微愣了一下,這一停頓卻讓原先披在左肩的浴巾向下稍微滑動了一些。
 
  「不好意思,我出來的不是時候。」
 
  我推開門,朝房間踏出一步,面前令人聯想到剛出爐白饅頭的那團熱氣朝我靠近。
 
  「不……你現在出來我很高興,真的,我剛剛還煩惱著,如果你還沒醒的話,我該怎麼跟你談……」
 
  「呃,那我等妳先──」
 
  「不,不用等我,我怕我等等又反悔……反正我現在就跟你說,我保證很短的。」
 
  「只要妳喜歡怎麼都好。」
 
  她伸手撓了撓就要及腰的長髮,我過去從沒發現到她頭髮居然這麼長,仔細回想,她也從沒有出門理髮過。
 
  「我想要跟你談的是,就是我想,昨天到現在我總覺得,關於交朋友的事情……果然呀,我還是不想要了。」
 
  「喔?」
 
  「因為我老感到不對勁……就是說,為了恢復魔力甚麼的目的而去結交朋友,不覺得有點太過那個點了嗎?」
 
  「太不誠懇?」
 
  「對呀……而且透過這種方式得到的友情,能轉換出來的魔力,肯定也是微乎其微,跟雨點似的,對我也沒什麼幫助……」
 
  「原來是這樣子。」
 
  「是呀是呀!這樣交到朋友的話,那可真是太差勁了,惡劣至極的行徑,做了以後我絕對會睡不好覺。」
 
  她表現得異常興奮。
 
  「說到底,作為魔女為甚麼會需要用這種低效的魔力來源呢?雖然在剛開始時,我的確覺得魔力越來越衰弱,可是到了最近,卻又像是迴光返照一樣,按照這個情勢下去,說不定能恢復到開始衰弱以前的狀態也不一定,更何況……」
 
  「何況?」
 
  「何況已經有人能幫我付房租和各種奇怪的開銷費用了,既然如此,為甚麼還要去險惡的外面,跟那些可怕的人面禽獸說話呢……是呀,朋友甚麼的,不就是到自己受不了時,才需要的應急救濟物嗎?就跟儲備口糧還有社會保險一樣,是能不用到就別用到的東西,而我可沒到遠遠沒到那種地步的……」
 
  「嗯,我知道了。」
 
  「欸?那、那太好了!你知道就太好了,我還擔心你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今天晚上等我回來時,我會找到一個方法,在明天、後天還有大後天,直到這周末結束時,會有九個陌生的傢伙闖進你的小社交沙龍。」
 
  有這麼幾秒鐘,我們都聽見了水珠從髮尾摔碎在地面的聲響。
 
  「植先生?」
 
  她伸手拉住我,我看到本來留在肩膀上該死的浴巾全掛到了她赤裸的小臂上,我目光直視浴室,輕輕掙脫了她。
 
  「為甚麼?你為甚麼要這樣做?我不是已經……」
 
  「也沒有甚麼,大概是因為我覺得你剛剛的意思,完全就是在告訴我,妳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所謂朋友這種東西。」
 
  「可是……你還記得自己是我的助手吧?那我就要命令你不能──」
 
  「是的,作為妳的助手,我會聽完你的命令,然後以我作為你朋友的那部分無視妳的命令,遵從我的意願去做我該做的事情。現在,去穿好衣服弄乾頭髮,乖乖像個輟學少女在房間裡待到明天,等著接見妳的新朋友吧。」
 
  我把自己關進浴室,或者說是把她一個人關到浴室外頭,而這裡還是一片蒸騰霧氣,難以見物。至少我可以不用看見自己的臉。我不是甚麼正人君子,但對一個未成年少女剛出浴的身體產生興趣時,要就是該當場自然地表現出由衷的讚賞,並且提出到臥室裡為她作畫的邀約;要就是義正嚴詞的命令她在自己面前把每一吋肌膚都給仔細擦乾後滾回房間,否則就要她趴在自己膝上抽上幾十巴掌以示教訓。至於紅著脖子假裝甚麼也沒看到的,這人難道是第一次進公共浴池的小鬼嗎?這小鬼難道是我嗎?
 
 
 
3.4. 分隔連鎖
 
  「全都因為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我的母親突然問我,要不要給她做份工作,是給新人介紹自己這份工作為甚麼會這麼吸引她一直做下去。」
 
  「事成之後她會給我五百塊。所以我很高興地答應了她。那時我剛剛學會怎麼用幻燈片,當一個人只有榔頭時,不就會把所有看到的都當作釘子不是嗎?」
 
  「於是我把我母親和她的同事朋友,一同員工旅遊的照片全都放了上去,再配上當時我很喜歡的背景音樂,反覆三次,時長快十分鐘。現在想真是令人坐立難安的十分鐘。」
 
  「我滿懷期待的想著自己的作品能被大人們稱讚,結果是如石沉大海,母親沒有主動跟我提起那後續,誰都沒有。」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她帶的新人都因為我的作品而不大瞧得起我母親。我覺得很丟臉,但也很不甘心,畢竟我當時怎麼會明白,大人都假惺惺的不把能將工作拋諸腦後當成工作最光榮的理由呢?」
 
  「對了,還有五百塊,那群渾蛋大人搶了我的五百大鈔!」
 
  卡莉在喝完兩杯內容物全是威士忌的愛爾蘭咖啡後,眼含淚光吸著鼻子這麼對我說,但這已經是一個多鐘頭後的事情
 
  在此之前,剛過午餐時間,卡莉和我約在兼賣酒精的咖啡店見面。我提前入座,與老闆有一搭沒一搭的寒暄期間,掛在玻璃門上的鈴鐺清脆響動,粉末般的秋風刮上臉頰,我和老闆一陣哆嗦,客人雖是初來乍到,但毫不猶豫筆直走向我面前的空位。
 
  卡莉拉開座椅,將米色外套掛上靠背,在這之下是暗紅高領針織上衣,坐下時會在小腹和牛仔褲的交接處產生幾道質地柔軟的空心褶皺,一圈圈的暖氣藏匿其中,她瞇起那雙對陌生人而言具有神秘吸引力的細長鳳眼盯著我。
 
  「真意外你會主動約我見面,但既然是總是聽我抱怨的你,我也不可能拒絕,然後我想來杯狠一點的飲料,你聽過放鬆的品質取決於對自己狠心的程度嗎?這句可是出自一部中世紀奇幻電視劇喔。」
 
  她每一句話到最後語調總會設法向上揚起,宛如電視節目邀請來號稱當過某雜誌模特兒,同時擁有諸多頭銜和等身履歷的女嘉賓,她對你的談話頗感興趣,但對自己說話的方式顯然更有興趣。
 
  「呃,那要黑咖啡嗎?我喜歡這裡的黑咖啡,香醇濃厚,相信妳也會愛上的。」
 
  「推薦女性朋友點黑咖啡嗎?好個大男人,沒想到過去的騎士精神已經淪喪至此。這裡有添加酒精的咖啡?」
 
  「我想是有的,比如愛爾蘭咖啡。」
 
  「呀呼!老闆給我一杯特製愛爾蘭咖啡!」
 
  「沒問題,那有甚麼特別要求嗎?」
 
  老闆轉身挑選香料和玻璃瓶,在一旁架子上的音響播放的是切特貝克的音樂。
 
  「可以不要放鮮奶油嗎?反式脂肪很噁心。」
 
  「當然可以。」
 
  「還有糖也不需要,我想降低碳水化合物的攝取。」
 
  「合理的考量。」
 
  「咖啡的部分能不加就盡量不加,我從小就怕苦。」
 
  「我完全同意妳,裡面需要加冰塊嗎?」
 
  「不了,純飲總會是最好的。」
 
  「我十點打烊,那時再一起喝一杯,順便聊聊愛爾蘭獨立運動如何?」
 
  「那妳點的就是純粹的愛爾蘭威士忌吧!還有老闆你這是在做甚麼?騷擾顧客嗎?是騷擾顧客對吧?」
 
  我忍不住打斷他們的對話。
 
  「我最近壓力真的很大,搞得我神經好遲鈍,非得要狠狠的刺激一下不可。不過今天應該是我要聽你發牢騷的,所以你先說說吧,找我來總有甚麼事情吧?」
 
  在她的愛爾蘭咖啡上桌時,我已經簡略說出關於我想要讓渦認識朋友的事情。大抵我都據實以告,除了渦是魔女的身分,我說她是我的遠房表妹,並且患有嚴重的社交恐懼症外加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卡莉直視我的雙眼,像貓一樣舔著杯子。
 
  「那麼你打算把她介紹給你的朋友嗎?」
 
  「這正是我困擾的事情,我不希望發生這種情況。」
 
  「你怕她給你丟人嗎?擔心她從你的朋友那揭開了你不為人知的一面?還是你不過想找我抱怨,希望我能夠安慰安慰你,讓我喊你一聲,我可憐的小思思?」
 
  她露出電視劇中惡女的殘忍笑容念出我的小名。
 
  「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那麼要面子的人啊。」
 
  「不然你怎麼會在從維德那辭職以後,就不再做任何工作了呢?」
 
  「那是兩回事吧?而且這不正說明我不是為了顧全面子,就會去找一張能拿得出手證明自己的名片嗎?」
 
  「是呀,為甚麼你不去找份工作呢?我一直都很好奇這件事情。」
 
  「其實我現在有一份工作,不過是一件沒有被政府登記的隱密工作而已。」
 
  「就跟維德從沒登記所以未曾存在過的小公司一樣,對吧?」
 
  我深深吸了口氣。
 
  「不,跟維德工作的時候,是我還太過青澀,還抱有多餘的幻想,覺得可以做出甚麼不一樣的事情,而我的離開也只是認識了自己的問題。我對現在的工作並沒有甚麼期待。」
 
  「不再有期待嗎?真夠絕望的。」
 
  卡莉啜飲一口威士忌,含在嘴裡感受灼燒的觸感,有股火焰在她水潤的眼睛裡暗自燃燒,伺機擇人而噬。
 
  「倒也沒那麼絕望,假如妳不是把理性也當作一種絕望的話。」
 
  「跟我說說你的計劃是甚麼?」
 
  她又低頭吸了一小口。
 
  「計畫?喔,對,我是希望可以由妳介紹妳的朋友給她認識,考慮到她畢竟是個女孩子,或許妳的朋友跟她會更投緣點。」
 
  「我對她而言不也是個陌生人嗎?」
 
  「我的第一步就是介紹妳給她,之後才是輪到這計畫上場。」
 
  「原來如此……」
 
  她右手托著下巴,食指沿著玻璃杯杯緣劃著圈,我依稀看到十年前的她穿著中學制服,黃昏的教室中,獨自趴在座位上重複著循環。
 
  「如果妳願意接受,我們就開始規劃安排。」
 
  「願意是願意,但是,這不會有用的。」
 
  「為甚麼?是你的朋友不會想認識她?還是說──」
 
  「這樣一來,那脆弱的孩子將會被生產朋友時的副產物所吞沒。」
 
  「甚麼副產物?」
 
  「也沒什麼,不過是社交過後的巨大精神空虛。就像現在我和你說話,等到你離我而去,或者我走下地鐵,等待我的是滿足的白沫逐漸破開,容器中一大段空白再次出現,呼喚著我要去填滿他,我身邊卻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放進裡面。」
 
  「照妳這樣說,世界上所有人都抑鬱成癮了。」
 
  「所以生物才要不斷地移動,裝著液體的玻璃杯子,如果晃動起來,那從某個角度看去,不就是即將滿溢出來的樣子嗎?」
 
  「那麼,透過網路的話呢?這樣就能夠在她意識到空虛的當下,最快的找到人填補那份空缺。」
 
  「那速度又會是另一個問題,當你知道對方能夠填補,對方卻不願意立刻出現填補時,你會感覺比較好嗎?你該去看看那部去年的電視劇,叫做急速追緝令,裡面對速度的說法真是好的不行。」
 
  「交朋友是這麼可怕的事情嗎?」
 
  「我們只是習慣了比較變態的生活模式。」
 
  「啊……可不管妳怎麼說,我都已經答應了她要讓她認識些朋友,況且交些朋友的總好過她現在就開始練習孤獨終老的情況。」
 
  「我一直一直──都很好奇。」
 
  老闆又給她端上第二杯威士忌,她把嘴唇貼在杯口,嘻嘻笑著,朝著杯底說話。
 
  「好奇那艘所有零件木板都被替換過的船還是不是原來那艘船嗎?真巧我也是。」
 
  「好奇你究竟為甚麼非得充當沒有血緣關係表妹的監護人。」
 
  聲音撞上容器的厚壁,碎裂開來後又疊合重組,變的空洞且模糊。
 
  「啊,我懂了!」
 
  她放下杯子,拍著手開心向前傾,我注意到她杯中琥珀色威士忌只剩下了一半。
 
  「我猜你就是個穿錯衣服尺碼的青少年,徹頭徹尾的青少年。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非得要做那個廢人表妹的老母親不可吧?」
 
  「我很難贊同這點,尤其是老母親這部分。」
                                                                                                    
  「你就是,一個百分之百披著浴巾就幻想自己是英雄的小傢伙,可是在數十年的歲月中,你所遇上的每一個啟示都告訴你,這世界不允許你成為英雄,即便是那些透過層層關卡競爭,最終抵達了月薪和科層頂端的英雄也不是你所能企及的。那麼你就說,好吧,我是為了其他的夢而放棄了堂堂正正的競爭。為了追尋比那些在大街上奔走,比冷氣囚房中翻找著通訊錄與備忘錄,更加正當,或者說你更有可能贏得勝利的競爭,你就只能選擇躲到無人注意的暗處,幻想自己是刺客或革命者一樣的英雄,時不時充當聆聽他人煩惱的智者,還有無能少女騎士的角色,透過這樣的角色扮演,讓自己不至於對檯面上人們的成功忌妒到發狂。」
 
  她面色酡紅,得意地宣稱,彷彿總算抓住我這人身體中靈魂所在的位置。
 
  我隔了一會兒才勉強說出話。
 
  「這麼說來,妳跟渦,我指我的表妹,其實才是我的救星嗎?」
 
  「我可沒這麼說過。不過我想告訴你的是,你才是個英雄。」
 
  「甚麼?」
 
  「我說,因為你是我的英雄。」
 
  類似空白或沉默的存在在此時降臨到我們身上,就像是一張黑膠唱片剛播放完,主人準備將它從A面翻到B面時所誕生的空白時光。落地玻璃外依舊有人不斷經過離去,休學的少年還是坐在位子上,盯著電腦螢幕用全罩耳機隔絕雜音。老闆偽裝成酒保忙碌擦拭白瓷馬克杯,卡莉的睫毛在顫動,葉子在飄落,灰鴿跳上石柱,這是一個最尋常,不會有人懷疑或留戀的時候吧?但只有我為發現身處這一平凡時刻感到驚奇,甚至有些恐懼。
 
  比如說,總以為自己戴著項圈,被一條長無止盡的繩子牽引的狗,忽然意識到繩子鬆了開來,而且是一直以來都沒有拉緊過,繩子的一端從過去到現在,或許到未來,都不曾繫在哪個人的手上。
 
  作為這隻狗,我過去一再重複的無非是反抗著這條鬆弛的繩,只因為它就繫在脖子上而認為絕對是阻撓我隨處打滾撒尿的邪惡阻礙,同時又叼著這條繩沿著繩子向前奔走,想要找出究竟牽引我的傢伙是甚麼德性,為了找到合理的解答,甚至把繩子塞給路上遇到的行人也在所不辭。
 
  不過,我沒有從這份感覺中理解,或者頓悟出甚麼道理,沒有。要說有甚麼,就是理解到了無知,就像剛進到咖啡廳時一樣無知,像是剛和梨籬簽下契約時一樣無知,像是跟剛辭去維德的工作時一樣無知,像個青少年剛拍完證件照一樣徹頭徹尾的無知。
 
  我的無知在此刻達到了最高點,幾乎又無法理解卡莉的說的話,連一開始前來的目的也變得飄渺難測,無法順利回答,多麼奇蹟的一刻。然則,我還是決定眨眨眼,聳聳肩,將這個渾沌時刻抖落,重新拾起鬆脫的多餘螺絲釘,再次旋緊螺帽。
 
  「很新穎的說法,至少我從沒聽別人這麼稱呼過我。」
 
  「那是因為別人都不跟你說實話啦……畢竟,我理想中的英雄就是又窮又狼狽,不懂得掂量自己成色斤兩,總是要討得一頓挨揍才高興的賤骨頭,就像之前我看過的那部電視劇,漫長的告別中那名私家偵探一樣。」
 
  「你這是把我當成一檔電視節目來下酒囉。」
 
  「只有一點點啦。我喜歡看電視,因為從小我母親就……說到母親,你讓我想到我童年時的一段往事……就是中學的時候,還記得嗎?那時我跟你可是同學喔……」
 
  她雙手捧著玻璃杯,眼睛藏在杯子後吃吃傻笑,埋怨起過往的創傷回憶,一如往常地話,大概在十五分鐘後她就會在酒精的影響下,開始嚎啕大哭。不過不用擔心,她是那種只會挑在有人能在台下接住自己時,才會向後倒下的人。
 
  口袋的電話在這時閃爍震動,立刻知道是誰的來電。
 
  「其實呢,我要偷偷告訴你,那就是,我根本就沒有甚麼別的朋友……我甚麼都沒有,甚麼都沒有了……嗚嗚嗚嗚……這裡頭裝的甚麼?糖精?好漂亮!我從沒見過糖果精靈──我要把維德熬成一罐糖球!」
 
  把徘徊在極度悲傷和過度亢奮之間擺盪的卡莉,託付給逐漸提高眼前麻煩程度而拒絕為其續杯的老闆後,我走到店外,接起手機。
 
  「助手先生。」
 
  「嗨。」
 
  「請轉過身來。」
 
  我轉了一百八十度,但沒有看到甚麼值得注意的事情,只看見卡莉把空掉的玻璃杯蓋在頭頂上,她沒注意到我正站在外頭,只是對著空氣,露出落寞聖潔的微笑。
 
  「我照做了,然後發現了空虛。」
 
  「再多轉個直角。」
 
  我又轉了九十度,面對著一整排騎樓,在其中一根石柱旁看見她在那兒,穿著一套筆挺修身的深藍西裝,頸部繫著淺藍小領結,她的背後是一輛開著前門的計程車。
 
  「新工作?」
 
  「計程錶已經開始跳了。」
 
  她掛斷電話,滑進駕駛座。
 
 
 
3.5 分隔連鎖
 
  在那個青年遭遇橫禍的明媚早晨,人們依然按照他們訂下的時鐘行走,沒有因為這樁悲劇而有一點點的改變。
 
  那三名試圖改變這早晨失敗的男人中,其中身高比較矮些但肌肉量最充足,外表看起來武德最充沛一人,正在一處雜草叢生的宅邸庭院中聽著電話。
 
  「我明白了,早上那個帶槍的女人我會想辦法應付的。」
 
  他掛上電話後,又撥了另一通電話。
 
  「你們三個立刻到魔女居所集合,我們得要排練一下。時間緊迫,最壞可能今晚就得立刻實戰。」
 
  邊說他邊從腰際拿下一只黃銅圓餅,按下按鈕,外殼開啟後,裡面是以米老鼠作為背景的鐘錶。
 
  「對付她這種怪物,得要一擊制敵才行,整場行動得控制在三分鐘以內。」
 
  「嗯,打死她也無所謂,只要你們做得到的話。」
 
 
 
4.1 魔女夜行
 
  軋製絞肉的機器停止震動,橡皮手套抹去金屬邊緣最後一點碎肉,拋進地上那口邊緣閃亮的鐵鍋。夜深了,從屠宰場來的卡車往郊外返程,加工廠的員工跟著清掃地板的灑水一同流出建築。枝頭黃葉承受不住秋風,緩緩飄落到梨籬頭頂,她捏住葉柄,舉到眼前觀察。
 
  她還穿著純白棉製工作服,拖著行李箱,低頭跟在人流之後走進了地鐵。同事瞄了她表面磨損的行李箱幾眼,但沒有與她搭話,因為他們都有過自討沒趣的經驗,除了工作時間外,梨籬幾乎不和同事在一起,甚至沒有人看過她吃飯或打盹的時候。
 
  不過對他們而言,這只是微小的不快,畢竟她只是個臨時工,沒多久就會從他們視野消失無蹤,在這城市裡身邊的人突然消失,或者被另一個人取而代之是很稀鬆平常,不足以大驚小怪的事情。
 
  梨籬背靠窗,人們比肩相倚的身影倒映在玻璃表面,隨著列車行進均勻搖晃。
 
  她步出剪票口,回到地面時,街道上寂寥的空氣撲面而來,盛滿無家可歸者紙碗的陳舊沙粒貼著地面飛舞,正低著頭打盹的傢伙看見梨籬經過,他沒有舉起碗高歌,而是轉開目光,繼續盯著地面,似乎那裏真有值得寶貝的東西。
 
  無家可歸者與一般人的區別,一部份就在於他們睡覺的地方需不需要付費。梨籬正在尋找一處她能付錢睡覺的場所,在所有亮著的招牌裡,她挑中一棟大樓,坐上殘留煙味的電梯,在三樓是一間提供包廂過夜的網路咖啡廳,梨籬拉著行李箱走到櫃檯,店員看了看她的衣服,開口詢問她。
 
  「妳是來修冷氣的嗎?」
 
  梨籬走上樓,打開他的包廂,將行李放到軟墊上,室內空間大概能剛好容她躺下。
 
  人們自言自語的聲音透過上空傳了過來,本來這就不是作旅館用途,包廂之間的隔音也十分差強人意。她分辨得出來,有的聲音是在玩線上遊戲的呼喊,有的則是在和對方一本正經討論工作,也有的是像打電話一樣低聲說著私事,但更多的人都關了燈,忍受著雜音入睡,偶爾也會有人敲著門板要求鄰居降低音量。
 
  用空著的透明壓克力杯子,在飲料機裝了可樂,先是讓氣泡快要溢出杯口,等待泡沫消去後再裝滿,她的唇貼上杯口吸吮幾下,小心捧著杯子回到她的小方格裡,儘管她不太會感到飢餓或口渴,可是清涼液體流入體內的觸感還是很能勾起她的懷念。
 
  由於工作的關係,比起租屋她更傾向於四處流動居住,這也是她這個月換第二次臨時住所。即使這裡不是適合過夜的地方,但她需要的不過是放置行李的場所,其它有關舒適的條件都可以隨時割捨。
 
  此外,她還需要用到配備合格的電腦。
 
  電腦螢幕亮起,她從胸前口袋拿出一根鐵釘,表面似乎染上一層漆黑的黏液。
 
  ──毫無新意的拷問──她食指輕輕抵住尖端,讓金屬稍微陷入肌膚,感受皮膚被貫穿前的觸感。
 
  這是她目前掌握到的唯一足以找出外來魔女下落的證據。
 
  但再怎麼看,這都只是一根骯髒鐵釘,是任何五金行,甚至從哪個圍籬上都可能出現的物件,想透過這物件得到甚麼有用的訊息,大概只有透過化學反應與大量的身分資料庫才做得到。
 
  遇到需要專業知識才能解決的問題,即便專門應對問題的人不在場,也可以透過經驗總結成的文字對初步的解決問題。
 
  換言之,梨籬為了解決問題,從行李箱取出了一本書,封面是古舊皮革製成,比一般書店販售的書籍稍微大些,厚度約是在六、七百頁左右,她將書本平放在盤起的腿上攤開,熟練地翻到特定頁數,指尖摩娑著泛黃紙頁,喃喃自語一陣後,她歪斜著頭打開電腦的瀏覽器,點進當中的地圖,再將地圖畫面縮放,鎖定在能涵蓋整座城市的範圍。
 
  稍微停頓,低頭看了眼文字說明,她用滑鼠擷取圖片,再將剛剛的地圖貼到繪圖軟體的空白畫布上,最後中斷網路連接。
 
  距離她不遠的拉門傳來叩門聲,她幫外面的人拉開一半,剛才在櫃檯的服務員端著一盤食物探出上半身。
 
  「妳有點炸薯條拼盤嗎?」
 
  「你走錯間了,再多試幾間看看。」
 
  「真是不好意思。」
 
  滿臉倦容的店員低頭時瞧見了打開的行李箱,裡面裝著各種各樣的制服。
 
  「哇喔,這些是角色扮演的服裝嗎?還真是齊全。」
 
  「是我的工作服。」
 
  「酷,那妳現在一定很希望能睡個好覺。」
 
  店員離開後,她從行李箱的內側暗袋拿出一個小木匣子,裡面裝著一枚小指大小的隨身碟,插進主機後跳出一個應用程式的運行介面。
 
  面對突然出現的程式,梨籬有些困擾的蹙眉,視線在書本、鍵盤與螢幕上來回忙碌切換著──甚麼鬼東西……至少也給我有點魔法的樣子啊──她低聲咕噥著,終於進行到了程序的最後一步。她拈起鐵釘,放在螢幕的攝影鏡頭前,藏在隨身碟中的神祕東西正透過鏡頭,一邊觀察著鐵釘,一邊用繪圖軟體的清除工具,將地圖上的區域一片片刷成了空白,而這片空無持續不懈地朝畫面其它部分侵蝕。
 
  在應用程式關閉時,最終留在地圖上的只剩下三棟建築物,一家藥局、一棟商業大樓、以及一間平房住宅。
 
  她闔上書本,默默記下了地點,並在心中排列順序。過了一會兒,她又打開書本,這次從前面頁術開始往後翻,在這些頁數上,布滿密集的手寫紀錄,持續了快一百多頁後,頁面上雖然依舊寫滿文字,但字跡卻明顯改變了,之後緊接的空白紙頁上,她拿出鋼筆,在上頭寫下今天日期。
 
  「夜晚,在魔女出沒的城市網咖中,利用日記的指示調查該魔女助手使用過的刑具鐵釘,共得到三個可能地點,礙於未得到使用魔力的許可,無法繼續提高情報的精度。將前往這三個地點分別探查魔女下落,視對方情況協調合作的可能。」
 
  梨籬停下筆,對著隔間牆板出神。
 
  「魔力存量保持在可隨時使用的程度。雖然沒有正式檢查,但預計肝臟與胰臟已全數失能,若是去醫院檢查,多半會被判定多重器官衰竭建議固定使用人工器官,然而我需要的是──」
 
  寫到這裡,她又停了下來,將第一句之後的句子全部在中心畫了條線表示刪除。
 
  「見證我,直到完成回收的那天。」
 
  她以這句話作結,將鋼筆收起,朝著紙頁吹了口氣,剛寫上的文字全部統一縮小,向著書頁左上方角落移動去,被刪除的部分則留在原位置,逐漸褪色消失。
 
  在動身之前,梨籬注意到自己身上還穿著工作服。這時候應該換成便服,遇到需要盤問的對象時會顯得自然點。她打開行李箱翻找,但都是些工作場合需要穿著的制服,乾脆翻倒箱子,把所有衣物都攤開來瞧,最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並沒有制服以外的衣物。
 
  說是完全沒有,也並不完全正確,壓在所有衣物的下面,是一件墨綠色的斗篷,可以說她所擁有的所有服裝裡,唯有這件斗篷才真正展現她作為魔女該有的形象。
 
  考慮良久,她把斗篷罩在工作服外,走出網咖大樓外時,冷風拂動下擺,一股無名的感覺也跟著灌入斗篷內。她感覺不到飢餓,也沒有疲倦,卻會因寒冷而發抖。
 
  梨籬緊緊拉住斗篷,呼出的霜白色氣息,消散在深夜街道的上空。
 
 
 
4.2 魔女夜行
 
  藥局距離網咖最近,是梨籬出現在櫃檯前的主要原因。
 
  站在藥店櫃台外的員工鼻頭長著青春痘,乾燥的嘴角有破皮的痕跡,當他看見除了半張臉蛋外,全身都被墨綠斗篷包覆著的梨籬出現時,他瞬間停止整理商品的動作,僵直地等著對方走到他面前。
 
  「我有個問題請教。」
 
  「甚麼、甚麼問題?」
 
  「最近有沒有甚麼陌生的客人來過?」
 
  「啊?」
 
  「尤其是年輕女性,跟我差不多年紀。」
 
  「請問您是……」少年嚥下口水,「便衣警察之類的人嗎?」
 
  「不是,我考慮過,但警察工作時長太長,不利於我要完成的正事。」
 
  梨籬將兜帽向後脫下,堅定地看著對方。
 
  少年在看清楚梨籬的面貌後,神態反而更加侷促。
 
  「可是小姐,這裡只是賣藥的,我是說合法經營的藥局,不是甚麼可疑的地方。」
 
  「我知道,但請你仔細想想,就在這三天裡有沒有舉止可疑的客人?」
 
  「不,我不能──」
 
  「不能?」
 
  梨籬捏著紙鈔的手從斗篷下伸出。
 
  「這樣可以嗎?」
 
  少年愣住了。
 
  梨籬把手縮回斗篷裡,在伸出來時紙鈔數量又多了幾張。
 
  「那這樣呢?能讓你再好好想想了嗎?」
 
  「請別開玩笑了!」
 
  少年狼狽地叫喊。
 
  「小聲點,如果你想不起來也就算了,換個要求,讓我看看店裡的監視器紀錄吧。」
 
  「我不能毫無理由就讓外人調監視紀錄。」
 
  「我給你個理由,前天我來這買藥時,重要的證件遺失了。」
 
  「這幾天我完全沒印象妳有來過。」
 
  梨籬向前走幾步,直到肌膚能感覺到對方吐氣的距離,平視著少年雙眼。
 
  「瞧,你這不是記得很清楚嗎?小弟弟,你還是老實跟我交代的好。」
 
  「新來的!我不是跟你說別把朋友約到工作場所聊天嗎?想被扣薪嗎?」
 
  櫃檯後的暗門被推開,從裡面走出來一位穿著睡衣,肚腹還沒走樣的中年男人,搔著短而刺的平頭,一圈鬍渣圍繞的厚唇和少年一樣乾燥破裂,他看到梨籬後皺緊眉頭,似乎是習慣性地伸長舌頭舔了舔嘴唇。
 
  「店長!」
 
  少年快步到男人身旁低聲說話,店長聽著,手又撓起了頭頂。
 
  「客人,妳要找甚麼藥嗎?」
 
  「我和你旁邊的中學生還沒說完話。」
 
  「他輪班了,現在這裡是我負責,有甚麼事情問我就好。」
 
  店長將少年趕到地下室去整理器材,少年頭也不回跑下樓。
 
  關上身後的暗門,店長雙手向上攤開。
 
  「好了,客人,妳現在想買甚麼藥?」
 
  梨籬對著店長微微一笑,打算表現出從容,但因為平常總是繃著臉,笑容不免顯得像畫在稻草人臉上,有點滑稽又哀傷的樣子。
 
  「我在找一個人,這人很可能在這幾天來過這間藥局。」
 
  「聽著,這裡不是失物招領中心,我不知道妳的大半夜來一間合法經營的小藥局做甚麼。妳看上去不像個失心瘋的癮君子,我建議妳要想找人,可以先去警局報案,拿到證明後妳想看甚麼都可以,甚至讓妳把整間店翻過來都行。如果妳做不到,那我就在問妳一次,客人,妳打算買甚麼東西?」
 
  梨籬沒有回應,她的指尖輕輕滑過放著各種止痛藥的盒子,由於要應付各種勞動的關係,半月型的指甲修剪十分乾淨。
 
  「很有意思。」
 
  「甚麼?」
 
  「我之前都沒注意過,原來止痛藥有那麼多種類。像是這盒,就是用來阻斷中樞神經來消除疼痛,這盒則是抑制細菌達到消炎的效果。」
 
  她邊說邊把藥盒拿起來把玩觀看。
 
  「還有這一種,是用罌粟來減緩疼痛。也許失心瘋的癮君子會很需要這類東西。」
 
  「這也是合法管制的藥物,不是想買就能隨便買的。」
 
  「就跟我想找的那人一樣,也在你的管制範圍裡嗎?」
 
  梨籬將剛剛觀看的三個藥盒疊在掌心捧著,來到櫃檯前放下。
 
  「妳憑甚麼就認定我對妳隱瞞著事情?」
 
  店長把商品移到條碼掃描機器旁,瞇緊的雙眼沒有從梨籬的臉上移開半分。
 
  「不過是透過魔法一樣難以捉模的方式。」
 
  ──嗶。
 
  「那就是所謂的流言蜚語囉?我大概知道妳是甚麼樣的人,把自己藏在斗蓬裡的怪人,知道自己微不足道才必須用奇裝異服凸顯個性的蠢貨。」
 
  「我再問最後一次,這幾天有沒有陌生的客人來到你店裡,尤其是年輕的女性。」
 
  ──嗶。
 
  「就只有妳一個。」
 
  「真可惜,給我個袋子裝。」
 
  店長低下頭,瞧了眼手中的藥盒,哼了一聲。
 
  「這需要診斷證明,妳有嗎?」
 
  一張對摺的紙從梨籬的斗篷飛出,墜落在桌上。
 
  店長攤開紙張,當中還包著張健保卡,把卡片推到一旁,朝著文件掃了一眼,眨了下眼,將紙拿到幾乎要貼到鼻尖的位置,仔仔細細閱讀了一會兒。
 
  「妳是在開玩笑嗎?」
 
  他放下診斷證明。
 
  而梨籬只是與他對視著。
 
  ──嗶。
 
  「是因為那新聞的緣故吧?」
 
  老闆把藥盒連著診斷證明與健保卡,一一裝進塑膠袋中。
 
  「就是那件把血塗在別人門上的蠢事,有人說是某種行為藝術,也有人說是某個邪教想傳達他們的訊息給世人,我只覺得是場過火的惡作劇,無論如何,畢竟始作俑者不明不白的死了,在找到真相大白之前,這附近居民都有些反應過度,對外來人產生敵意也是可以理解的。」
 
  「真要說的話,是有些關係。」
 
  「那我建議妳首先避免深夜一個人外出,想要買藥的話就趁白天來吧。」
 
  「白天我得工作。」
 
  「辭職,然後去跟政府申請補助甚麼的。記得拿著妳的診斷書去,我相信他們看到後一定會給妳安排些甚麼幫助,但肯定不夠的,我猜,他們給的永遠都不夠。」
 
  「謝謝你的建議,這很有……意思。」
 
  接過袋子後,梨籬將其捲成柱狀,放入斗篷內的暗袋中,臨走前她還瞄了眼少年下去的地下室。
 
  「等等,我想起來了!」
 
  梨籬在自動門前停下,暖黃燈光的正下方,店長伸出舌尖舔了圈嘴唇。
 
  「好幾年以前,我還在別的藥局打工時,也遇到過像前幾天那樣瘋狂的事情,那幾個禮拜整個街道的人們都緊張到不行。但因為後續再沒什麼事情發生,大家也就淡忘了。」
 
  「在事情發生的頭幾天,也有個和妳差不多年紀的少女來到我工作的藥局,問了跟妳剛剛差不多的問題,她也在找一個陌生的外地年輕女人。」
 
  「她長得似乎和妳有幾分相像……難道妳有個姊姊嗎?」
 
  兩扇玻璃門在她面前開啟,然後關上,接著開啟,關上。
 
  「不,只有我一個,就只剩下我一個而已。」
 
  「嘿!轉過來讓我再看一眼那張俏麗的臉蛋吧?一眼就好。」
 
  她拉起兜帽,玻璃門朝著兩旁退去。在踏出自動門外後,她腳下踉蹌,左膝及時著地才避免面朝下摔倒。
 
  「買個OK繃嗎?可以免費幫妳消毒傷口喔!」
 
  梨籬沒有理會背後尖銳笑聲,站起身後拍去泥塵,又徐緩地朝記憶地圖上辦公大樓的方向前進,當然,沒有人會看到在斗篷下與棉衣下,她從脖頸到耳根的一片泛紅,太不需要看見了。
 
  城市飄起雨絲,道路漸漸有了泥土腥味,當所有屋簷都響起雨點彈跳的聲音後,在街邊遊蕩的寥寥人影也都躲藏起來。
 
  任由雨水打濕外袍,追查魔女不利的調查員開始省視自己的問題。
 
  ──看來是剛開始就表現得太過單刀直入,讓對方有了戒心的關係,必須更有技巧的質問才行──有技巧的質問,這一關鍵詞所包含的內涵是甚麼,令她傷透腦筋。
 
  說話的技巧,不,該說單就說話這件事情,最令人在意的是作為工具時所傳遞的訊息,判斷一個訊息優劣最直接的標準就是真與偽,所以質問的技巧,就在於把握著嘴上敘述的真假。
 
  和「眼見為真」有著相應主題的「口說無憑」,意思是靠著說話傳遞的訊息有天然的虛假傾向,還有甚麼「口是心非」的說法,這麼想來,口是五官之中最低劣的一部分,所以才需要在裡面有著更多功能的配備,用來切割與磨碎的堅硬牙齒,觸碰快樂的柔軟舌頭,以及用來吸吮和親吻的……
 
  回到質問的思考上,人們要使別人相信從口中傳來難辨真假的話語時,要做的不是用無效率的言語來博取信任,也就是說技巧的應用,得先從眼見為實方面入手。
 
  「我是來修冷氣的。」
 
  梨籬解下斗篷,在大樓的警衛亭前對看守的保安說。
 
  亭內保安不慌不忙放下漫畫書,一個跟比剛剛藥局員工稍微年長些的青年,身材粗壯結實,兩道濃眉舒適自如的展開,他上下打量了梨籬的服裝和面龐,輕聲細語要了她的公司名稱。
 
  「……沒有人通知你嗎?」
 
  「沒有。」
 
  「我是,胡迪尼維修公司的。」
 
  「胡迪尼?沒聽過,甚麼時候換了維修公司?」
 
  「我很確定公司是要我來這裡修冷氣,我還看過地圖的。」
 
  「真為難呀,妳是為哪一樓客戶維修冷氣的?」
 
  「我看一看,」梨籬拿出手機,點進這棟大樓的訊息,「找到了,是七樓的湯姆上校外語補習班。」
 
  「湯姆上校?他們現在全都下班了,不應該會在這時委託才對。」
 
  「不,就是因為他們都下班了,檢修起來才更方便。」
 
  「就算妳這麼說,我也必須跟管理員確認才行,麻煩妳等一等。」
 
  ──這個傲慢壞事的臭小子!──
 
  眼看自己的謊言就要被揭穿,情急之下她把斗篷往地面一摔。
 
  「啊!好啊好啊,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吧?把要來例行檢查的工作人員拒之門外,不過是看上一眼花不到三分鐘的事情,非得要別人等上幾個小時嗎?你就盡管去跟管理員說吧,我也會把現在發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訴你的上頭!」
 
  說完,梨籬撿起斗篷走到警衛亭的屋簷外,雙手抱胸死盯著保安,大雨很快就淋透她的白色工作服。
 
  保安被她耍賴的氣勢所震懾,手按著話筒,遲遲沒有撥號。
 
  「三分鐘就夠了?」
 
  「兩分鐘也行。」
 
  保安為她打開大門,她進入電梯後並沒有選擇按下乘坐到七樓的按鈕,而是三樓。
 
  電梯外,三樓的走道堆滿各種紙箱雜物,唯一供外人辨識的招牌上,文字已經斑駁不清,依稀可看出事務所三個字。
 
  繞過雜物堆後,外門還是上了鎖,這也在梨籬預料之中。
 
  她再次拿出鐵釘,放在掌心握拳單膝跪下,念誦出一段又一段語言不明的音節。只要能夠在這可疑的場所,透過對方助手遺留的媒介設下標記偵測,即便這回不得其門而入,這一趟也不能算白跑。
 
  ──比起在藥局的魯莽行事,這一次就順利多了。有事先預想的行動就算遭遇變化,也還是比完全靠臨場反應容易成功的多,好,等等完成布置後就立刻想想下個地點要怎麼偽裝吧……──
 
  梨籬緊繃的臉龐難掩開心之情。
 
  警衛室的保安翹著腿,斜靠椅背,肩膀與臉貼著話筒,透過監視影像觀察梨籬在三樓的動靜。
 
  螢幕中的梨籬始終維持跪姿,一段時間後,她鬆開手,似乎正端視著鐵釘有甚麼變化,繼而握緊,又重複一遍同樣的動作。
 
  雨勢漸漸轉弱,短促的落雨聲也變成時針般間隔更長,若有似無的滴答聲。
 
  還在三樓被各種垃圾雜物包圍的梨籬,經過反覆唸誦咒語後,手中的鐵釘還是沒有發生如她所想的變化。
 
  而事務所門口堆疊的紙箱,卻在她心無旁騖念誦時,正悄悄改變了位置。
 
  當梨籬第六次嘗試時,背後堆到有成人身高的紙箱突然塌下,梨籬敏銳感覺到這身後異樣,身體向旁一側躲開砸落的箱子,右腿順勢向後橫掃,連著一排紙箱都因為這一擊而應聲坍落,箱中盛裝的紙張如雪片般蓋向她身體。
 
  她迅速撐起身,環顧四下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身影,躊躇之際她注意到腳下的紙張寫有文字,於是她撿起紙張,在走廊僅有的一盞昏暗燈光下閱讀,讀完後她將紙揉成一團,用力扔向門邊,紙團砸中門板後落到地上,又滾回她腳邊。
 
  此時一陣風吹拂過走廊,散落在地上的紙張被紛紛捲起,強風平息後,一顆由白紙拼成的蛋落在地上。
 
  短暫的驚訝過後,梨籬發現紙蛋除了靜止不動外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變化。
 
  她像試浴池水溫般,用靴子輕輕碰了碰蛋,紙蛋殼被碰觸到的部分立刻裂出幾道縫隙,跟著顏色純白,屬於禽鳥的爪子踏破蛋殼。
 
  一隻通體雪白的烏鴉破殼而出,牠揚起鳥喙,全身上下唯一灰黑色的眼眸仰望著梨籬,不一會兒視線又向上飄去。
 
  梨籬順著牠的視線看去,這才發現天花板貼滿了紙張,而上面所有的文字都朝著正中央聚集成一大坨濃黑稠密的圓形墨漬,就在她頭頂正上方,如果凍般晃動隆起,隱隱有著滴落的傾向。
 
  ──是梅菲的戲法嗎?──
 
  她右腳向後退出一步,接著以右腳為重心蓄力猛力後跳,這一串動作幾乎是在她看見黑點的瞬間便完成,但她沒想到黑水落下的速度會那麼迅即,角度又是那麼詭譎,彷彿是盯著她後撤的動作調整後才落下。梨籬不得不緊閉雙眼,舉起手臂擋在面前,黑水將她從頭到腳都淋了個遍,還好坐上電梯後,她已重新披上斗篷,這才讓絕大部分墨水都被沒有接觸到肌膚,只有一些透過手掌的間隙濺到梨籬的臉頰上,旋緊被她用手指抹去,但依然在臉上留下淡淡的污痕。
 
  再次看向天花板,每張紙都已恢復成一片空白,無聲飄落,在被染黑的地面,白色烏鴉也已失去蹤影。
 
  梨籬用手背抹著嘴角,走到一旁洗手台,轉開水龍頭,靜靜清洗被黑水潑及的部分。
 
  「妳在上面待了快十五分鐘。」
 
  保安弓身坐在木椅上,對出現在面前的梨籬輕聲說話。這習慣是為了避免夜間干擾到住戶安寧,也是讓聽眾必須主動靠近才能聽清他說話的小手段。
 
  「因為很複雜。」
 
  「不是說好只是看一眼程度的檢修嗎?還有我記得妳最初告訴我,是七樓的湯姆上校委託妳修的冷氣,但妳實際去了三樓,而不是七樓。」
 
  「你聽錯了。」
 
  梨籬用同樣輕的聲音回答。
 
  「妳說甚麼?」
 
  「是我搞錯了。」
 
  「妳全身又濕透了。」
 
  「雨下得很大。」
 
  「該不會是因為修冷氣時,密碼輸入錯誤太多次,反而被冷氣機懲罰噴了一身水吧?」
 
  「……」
 
  「本來為了這事情,我有義務要聯絡警方,不過看在妳沒有做出甚麼違法的事情,這次就這麼算了。」
 
  「……請你開門。」
 
  「不追究是不追究,妳還是得把維修的工具留下才行。」
 
  梨籬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在看見青年把一只木盒放到桌上,在她面前打開後,她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
 
  「從一開始你就打算戲弄我了是嗎?」
 
  梨籬冷冷瞪著青年,黑鐵釘從斗篷中飛出,準確落進盒子中,與其他鐵釘撞擊發出清脆聲響。
 
  青年蓋上盒子,露出跟他早上將鐵釘穿入別人手骨時相比,相當溫和怡人的笑容。
 
  「不是打從看到妳時就開始,而是從我確定妳完全沒認出我是誰的時候才開始的,另外我也絲毫沒有要戲耍妳的意思,讓妳上去也是預定的計畫,只是或遲或早的差別。」
 
  「我一直以為你會是事務所的員工,但沒想到是負責看門的……先入為主是我的問題,我會牢牢記住你這張臉的。」
 
  「能被可愛的小姐記住是我的榮幸。我叫高飛,後會有期了,梨籬女士。」
 
  大門的鎖在通電之後滑開,梨籬推開門,垂著雙肩低頭離開,直到走出一段路後,她才抬起頭,挺直背脊深呼吸,雨後月光初現,殷紅唇瓣上排滿被咬出的斑斑血痕。
 
 

創作回應

魚子壽司
主角對自己的無知刷出新的境界uwu

梨籬好可憐
2021-11-11 08:45:04
Maidenless Runt
支離滅裂な 思考・発言

最喜歡看到那種好像很能幹的人吃癟了啦: )
2021-11-11 14:58:22
Reineke
有種馬修史卡德的味道了。 話說那部漫長的告別的電視劇是淺野忠信主演的嗎?還是大大虛構的?
2021-11-11 13:30:38
Maidenless Runt
謝謝謬讚QAQ
對就是那部電視劇,當時第一次知道日本翻拍錢德勒代表作後就很好奇去看了,雖然故事做了日本化的改變,主角也變得跟想像中的有點不一致,但看完後還是覺得是很優秀的翻拍
2021-11-11 15:01:04
Reineke
「中世紀奇幻電視劇」指的是?
2021-11-11 13:51:35
Maidenless Runt
冰、冰與火之歌...(捂臉
2021-11-11 15:01:30
Reineke
現在再看藥房老闆真的很差勁,又是性騷擾又是嘲笑,吃軟怕硬的垃圾(啐
2021-11-16 15:05:03
Maidenless Runt
耶,我本來還沒那麼討厭,你那麼說我仔細一看,才發現他真的有點屑XDD
2021-11-17 01:11:44
吟月氏樹海
先稱讚一下紙鶴在pt.2持續建構的故事全貌。
梨籬的人物形象在這段連續描寫之後立體很多,只可惜斷點斷在一個很有懸念的地方。沒能很完整的理解她的行動意圖與這番行動失敗之後的後果。我就耐心等待pt.3的呈現了。

不過有一點相當好奇的是,卡莉在pt.1裡是個映襯主角個性與代表主角私人交際圈的背景角色,但到了pt.2的時候,她的篇幅和人物形象顯然就有些過重。
在這個原本由 渦-主角-梨籬-外套男 四方角色所共構的奇幻故事裡,她說話的哲學意涵已經會讓讀者停下來猜測這段劇情的用意,也會稍稍的去試著共感這個超出魔女故事的平凡人角色。
這樣的話,也就會期待卡莉在pt.3以後能扮演一個足夠重要的角色。

紙鶴應該也是這樣安排的,對嗎?
2021-11-25 04:00:15
Maidenless Runt
那就更加用力的稱讚嘛~

因為篇幅太長所以斷在這裡,雖說P3也不完全是要接續下去的意思。

因為感覺卡莉蠻可愛的,又出現在序章,總感覺得賦予她一點特殊的地位。
然而P3並沒有卡莉:)

不太對XDD
2021-11-28 20:3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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