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也偶爾去看看學校的運動會。這種競爭,本來不像兩敵國的開戰,挾有仇隙的,然而也會因了競爭而罵,或者竟打起來。但這些事又作別論。競走的時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個人一到決勝點,其餘的便鬆懈了,有幾個還至於失了跑完預定的圈數的勇氣,中途擠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為跌倒,使紅十字隊用擔架將他抬走。假若偶有雖然落後,卻盡跑,盡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為他太不聰明,『不恥最後』的緣故罷。
所以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
多有『不恥最後』的人的民族,無論什麼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運動會時,常常這樣想: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梁。」
——魯迅〈最先與最後〉
本想以此單作奧運應景的轉貼,但這回奧運花了點心思去看轉播賽事,也稍微研究下那些未曾想過的比賽項目。後來見到國內選手奪牌時興奮非常,在眾人的一片恭賀聲中,突然覺得還有一點除恭喜以外的餘話要講,所以還是寫了文章。
上面關於魯迅的內容,最後一段習近平在14年冬奧時也曾引過。雖說習是中國人,捧魯迅的毛澤東也是中國人,魯迅更是傾向左翼的中國人。在這時間點談外地的事似乎有些不合宜。但我以為魯迅亦很適合愛批判當今中國的人來讀,有時看得過癮,還能像面鏡子似的照照自己。
按理來說,運動雖然不似兩國的開戰,但卻很見民族主義的火在蔓延。無數證據顯示,運動較勁是能增強地區、人種、國族的凝聚力,更別提奧運這類國際性賽事。雖然平時是仇敵,卻可以不用刀槍火藥,也同樣可以解氣的。
即便我們多半還是看熱鬧,奧運亦不過是四年一回的節目;可對那些運動員來講,則是他們重要的人生關頭。不過一旦有勝敗,那不免就得要較真誰之功、誰之過的問題。
近期的新聞之一,是中國射箭代表隊出戰失利敗給了台灣,有不少該國網友為之氣憤,便找出了拖累團體成績的選手,又由於剛巧他的體態較為壯碩,遭到針對外貌上的攻擊,稱其「人醜活差」。
只是,在此次奧運以前,該選手也在諸多大型比賽中奪過牌,於國內還曾得過冠軍,自然也被好多人寄予厚望。然而大抵是愛深責切吧,一旦誰被賦予了國族的招牌,總捨不得要它毀壞,若真敗壞了,那也得是人壞,而不是招牌,更不是國族壞了,當然也就有人不願意認為他是英雄,即便自己曾這麼認定過。於是英雄們都是乾淨如新,縱然曾有失落,也只是從前,結果總是要贏的。
我們的英雄好像也是少於失敗的。
奪了牌自然可喜,勝利了就將戰績隆重地呈在大眾眼前,比方自小便以運動員為志,或生於怎樣貧苦家庭如何,一路奪了多少戰功,或曾一度放棄又重回賽場,讓我們以為這樣的人是遲早得要成功的。
不過運動員都有美德,這點「中華民族」似乎差異不大,他們都會謙讓,要讓人來分功,要讓整個民族「於有榮焉」。於是「見勝兆則紛紛聚集」,這份榮耀是台灣人的,而政府體育署提供經費有功,協會提供選手的資源也是有功,這樣的居功,我還會想是不是比運動員有更高的功勞。
至於那些沒能得牌的、失敗的,在奧運賽場裡本就不受人看好,甚而連項目都不被大眾所知的,他們所得的不是獎牌與版面,而是冷漠與挫折。
按方才的脈絡,這是選手成長的必經之路,既然必經,那就得自受了,因為天賦欠缺或努力不足,這說法在現世是很流行的,誰沒被冷眼過,誰沒吃過悶虧,且看被譽為桌球教父的莊智淵被中華奧會遺漏,還一樣扛起國家的招牌,四十歲一個人出賽,一個人擦汗回去休息。
我們的選手估計都很識時務,懂得少說兩句。我想這也歸於他們知道決定自己能否稱得上是英雄的,並不是他們自己的緣故吧。
不過有時我還要想,運動員的壽命雖短,卻不是一兩場比賽便告結束。他們未必真想做英雄,卻還是會想做自己,履行自身生命職責的,然而這生涯如何久持還是一項難題。暫時不論那些我們所不熟知,或至於不認識的運動員,縱是頂尖的運動選手,還是有所謂拿家裡錢替國奮鬥的境況發生的。
其實問題已有許多人提出,我就沒什麼複述的必要。政府、奧委會、運動協會,部分如上面的酸言或反串,多少算能盡一點無用的力,解一些無助的氣了。只是事情依舊如昔,過去我們罵過,四年過去還是要罵,再四年我相信還是同樣罵言酸語的。
對於運動競技,實話說來我是很不懂,資歷也僅是參加過國內的馬拉松賽事,做過校內等級的田徑選手,大型比賽時當一日球迷之類的爾爾。可卻也是這樣單薄的經驗,便能感受到某些致使當前運動資源貧乏的問題,恐怕一部分還是跟我們自身相關。
許多人(可能亦包括自己)一面究責於體育組織,一面自己也不見得很重視體育。在多數人的經歷裡,應當都有過體育、藝術相關的課程被挪用上國文、數學、英語之類「學科」的時候,那時自己也不以為意的,因為我們覺得讀書才最為要緊,這是要「考」的;而藝文、體育競技則都不然。
體育署與種種協會組織,他們的職責是運動的推展,相較之下,我們都可以說是無辜的,因為這實在於自己的前途有較大益處;課堂老師沒有明說,卻在這不斷的調課或挪用之間,有的課不補回來也不以為如何了——這都是明顯不過的關於階級的暗示。
即便是與我們最密切相關的體育老師,本身是否對體育還保有熱誠,這也是值得思考的。我相信該領域的教師,大約有這方面的長才,但或者是在這樣的染缸裡受環境影響,或者其他理由,雖然同樣有熱血且認真的體育教師,可能夠維持多久,這樣的人有多少都很令人疑心。
可能受限於個人的機遇,在我的經驗下,體育教師是很常將我們放置不顧的,或乾脆就不出現,一律都是在體育場「自習」。
當年的角度來看,這樣願意給我們「自律」的老師,都很受我們學生喜愛的。於是我也沒少溜走,或跟朋友或跟女朋友翹課或跑到別處幽會,畢竟這體育就是娛樂,似乎本就是給我們用以「空閒」的。
還有老師自己也在辦公室吸菸,偶爾喝得醉醺醺的,當學生問起該做什麼時,答道「隨意」,這學期的體育內容就定調為「隨意」了。
在此,我沒有責怪於這些教師的意圖,只是在這彼此都將運動視為玩玩的風氣下,家長、考試相關科目的教師、學生都是如此,縱或是該領域的教職人員與教練,也應是容易灰心的;這氛圍自然容易壓迫到選手,於是整個環境繼續汙穢與招人輕看。我想,總有人說體育不受重視,這些都是解答。
我們似乎太講「實用」與「效益」了。大眾很勤於計算奪牌選手們得到的奪牌獎金,喜於敘述他們的成功之途,樂於共沐殿堂裡的榮光,卻不想、不要、不願看那些未曾奪過牌,進不去奧運賽場的選手。
問題根由從來不在藍綠,而是以過度實際的觀點來看待孩子發展的社會。孩子倘沒有展現才華,則不顧孩子意願要他先決讀書,因為這才是為孩子想,孩子以後是要感激的。
這樣的邏輯雖然說得通,但不少可能性便被就此扼殺;而這風氣同樣使得選手若沒能站在台上,人們就不怎麼願意去看他們一眼。就連奧運幾場受關注的競賽中,總有令我們為選手顯出的體育精神所感動的瞬間,連帶著情緒激憤甚而落淚,發完動態、分享貼文後,隔天卻又都忘卻了。
比賽於大眾是這樣一回事,對選手來說卻是數年來積累的奮力一躍,生涯的成敗可能只在剎那之間。成功了倒還可以,只是在那並不很長的運動員壽命裡,沒能出頭的結果就是又遭人冷待。從這方面,體育和藝術的命運是相似的。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邊期待選手能為大眾帶來怎樣新的演出,同時責罵沒產生出可看節目的政府或運動組織,一面又說這條路難有出息或直接認為「沒用」,要孩子萬勿認真看待。
大眾不接受不出名的職業選手,主流社會鼓勵學子保守,父母以為找穩定、薪資高的工作才算是踏在實人生上,而做體育的、藝術的,又怎麼算得上價值。當然,如果出個讓人風光的國手或文學家是很引以為傲的,不過自己家倒不必了,畢竟還是公務員或台積電更好吧;因為誰都曉得主流體制有問題,但不要進去主流的,那才是更大的問題。
父母給孩子灌輸這樣的觀念,孩子不正眼看同輩的這些人,一般學生不看好甚而不認可體育、藝術生,連帶又詆毀不能換錢的文科生。今日我們有這樣的孩子,今後便長成了不把選手當人看的大人,其中毫無體育背景的人進入了決定選手生殺大權的各式運動協會做主席、主委、理事長,既造不了使選手得以發展的環境,在此先前還有更多連名字也不曾出現過的種子,在就學時候便被社會有形或無形壓迫給阻殺。
我並不反對類似科考制度的上升管道,因為這顯然是當前體制中最保險以及最有希望達成階級翻轉的選擇。我反對的是體育、藝術的娛樂化,反對一般人眼裡以為這不該是「常人」選項的社會,反對他們的存在成為了純粹供大眾消遣的目的。
無數有天賦的運動員、無數有才華的藝術家,絕大多數終究會因而回歸到同質性高的領域,讓他們可能的將來被犧牲。這不只是對他們能力的扼殺,還是社會的損失。
凡是未能名列前茅就別練的態度,凡是未能帶來實質效用就別做的思維。導致沒有把主流以外的道路看作一回事的家長,生出了不敢走出別條路線的學生;我們真正的匱乏不是在金錢,也不單單是某某組織或其他什麼,而是沒有這樣的苗床,沒有想要重視體育與藝術的環境,自然培養不出願意真心支持的人民,也難有可靠的協會與政府。
我對競技固然很不懂,卻也曉得改革都得看基層,做人民的,不能單指望「大人」們有一蹴而就的革新,且不是看過賽事,看到英雄,就忘卻了還有無數在這處境裡「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而是該讓腳下慢慢培育合宜的土壤,讓幼苗隨順個人意志發展,造那多元的苗床出來,而不要一邊在這窮山惡水之地裡,還期待能出戴資穎、郭婞淳這類規格外的奇蹟。
我們樂見英雄,但我們不該只讀英雄的故事。我不要再聽人們怎樣評述英雄如何克服萬難最終替民族宣揚國威,我要看這樣的民族如何克服險惡的處境建造能誕生英雄的搖籃。
一個偉大的國家並不在於它的國民裡出過多少英雄,而是國民對待那些還未能成為英雄的人們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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