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
我出生在海邊一個貧窮的小鎮上。
雖然人數稱不上多，村民卻大抵很親切。即便數年後雙親相繼過世，獨自生活的我還是得以勉強維生。
「啊……她又在那了……」
今天也是如此。為了賺入微薄的賞金，我走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海灘旁。
──而一如往常，那名少女坐在低矮的圍牆上，凝視著沙灘上玩耍的孩童們。
短髮飛舞，滿佈繃帶的手臂倚著牆，不搭嘎的黑色小禮服緊貼著身體曲線，在略鹹的海風下飄逸。唯一沒被繃帶和貼布掩蓋的右眼，像是要保持距離似的遠望著。
……很美，簡直就像雕像一樣。但是……
「嘴角如果不要下垂就好了……」
──看起來好像那些小孩欠了她幾百萬似的……
似乎是聽到我的低語，女孩的臉稍稍轉了過來，連抬頭都懶的般，那隻黑眼珠斜視著我，像在打量般上下飄動。
……幹什麼啊，這傢伙。真是讓人不爽的眼神……
「喂。這個地方是我每天先來的耶。」
說著，我將肩上的手風琴取下，開始調音。那女孩並未吭聲。
大概是聽到樂音了吧，戲玩的孩子們邊嚷嚷著邊一一聚集過來。
雖然這裡是個貧困的地方，卻有不少小孩子，偶爾也會有遊客來到這。我的工作就是演奏樂器，稍微賺點打賞。
稍微使力的壓縮手風琴，美妙的音樂便震盪空氣，伴著浪潮聲響起。
「哇哇──好厲害！」
孩子們欣喜的表情不論看幾遍都不會膩，我猜這就是街頭藝人最愉快的時候吧？
喜悅使我不住搖動身軀，時而高昂、時而低落的旋律奏響，大海彷彿應和似的拍打著波浪──直至最後的音符響徹，海風將餘韻傳的好遠、好遠，在我的腦中不停迴盪……
隨即，掌聲響起。
「匡啷！」「謝謝您的欣賞。」「演奏的好棒喔，大哥哥！」「嘻嘻，謝謝你喔！」「我下次還會再來聽！」「嗯，我會在這裡等妳喔。」……
……我目送著人群一一離去，再次的，海邊回歸了寧靜。
……望了眼打賞盒裡的硬幣和少許鈔票。看來今天人還不是很多……只好向老闆們殺點價了吧？唉，生活還真是辛苦……
──「匡啷！」
「……？」
女孩丟下了硬幣。那枚不是很乾淨的五十元在艷陽中發光。
抬首，她就撐著頭，黑眼珠俾倪般直盯著我。
「嘛……也不過就這樣而已嘛……」
哪能期待這種小女孩多丟什麼錢……真是的。
正想收起手風琴，女孩卻在我眼前說話了，而且還一臉不屑的樣子：
「遜、斃、了。」
「什麼……？！」
而且還刻意一個字一個字強調？！是怕我聽不到是嗎？！
可惡！真是高傲的小孩子！啊啊，算了算了，我這個大哥哥就別跟她計較了──正打算抱著一團火裝作颯爽的離開，一陣歌聲卻突然從我身後傳來。
……我回過了頭。並不是因為那歌聲太過美麗。
而是因為……那聲音是如此嘶啞，如此的不堪入耳。
眼前，少女正唱著歌。
「～～」
她一邊歌唱著，一邊敲敲我手裡的手風琴。是叫我配合吧？
……驚愕下，我還是演奏了起來。嚴重的嘎嘎沙啞聲和優美的手風琴聲，即便海浪的調和，也完全無法融合。說不定，就連海鷗的鳴叫聲都比這歌曲還要美妙吧。
「～～啦嗚～咿呀呀～」
──但是，她卻一臉開心的唱著。
那樣發自內心的笑容，還有隨風舞動的姿態，都讓我無法撇開視線。
啊啊……原來這孩子喜歡唱歌啊。
以前好像曾經聽說過…...因為生病而讓聲音變質的事。看她身上的繃帶，大概是生過一場大病吧。
是因為被快樂給感染了嗎？儘管那嗓音是這麼五音不全，我卻忍不住嘴角上揚。
算了……那就陪她一下吧？
我與她就這麼在海灘上，一首接著一首的演唱著……
－－－
那之後，我和她每天都會碰到。
在同個海灘，聆聽幾乎沒變的樂曲。她總是待在矮牆上聽我演奏，偶爾好心丟枚硬幣。
然後我們唱歌，唱到夕陽將世界都染成了橙色，才目送她的背影離開。
不唱歌時，我們就聊天。
我和她聊了很多。
「……吶，妳家有寵物嗎？」
「……嗯。」
「是什麼啊？」
「蝴蝶狗。」
「喔？那還不錯嘛。」
「……雖然只在照片裡看過而已。」
「……啊？」
像這樣不明所以的對話也很多。
她幾乎不怎麼說話，就算回話也只有單字，彷彿很珍惜語言似的。
不說話的時候，她總是拿起石頭，蹲在沙灘上便開始作畫。
「……火災……？」
即便是我這樣的外行人，都能看出她的畫有多麼優秀。
僅僅藉著沙子，就充分表現出火焰吞吐的氣勢。火勢很大，彷彿要突破畫作繼續延燒一般，將相形渺小的房屋、墓碑全都吞沒……
……而她的畫總是如此。
沙粒呈現的畫面永遠只有那幾樣：燒毀的房子、死去的家人，還有兩人一起生活的父親的事……
……連一點點美麗的景色都沒有。
「我問妳……妳喜歡妳爸爸嗎？」
「……討厭。」
「為什麼？」
「討厭。非常討厭。」
然後她就撇過頭去。像是不想再談到他似的，只是蹲坐著玩沙。
……大概能想出她的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家庭，才讓她的性格變成這樣也說不定……
……果然，不能放著這孩子不管。
我跟著蹲了下來。而她訝異的轉過頭，圓碌碌的單眼珠直直盯著我。
「吶……妳不想看看更廣大的世界嗎？」
「……廣……大……？」
「嗯。」我笑著點頭。
即便自己也從未踏出這海邊小鎮，我還是站起身，興高采烈的展開雙臂，說出那些存在報紙裡頭的事情。
「這個世界是很美麗的喔！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跟我們不一樣的人。」
「曾有人說過，每個人都會有心目中最美麗的景色喔。妳一定也很想看到自己覺得最美的景色吧？」
……見她張大雙眼，如小孩般興奮地猛點頭，那隻閃閃發光的眼珠使我微笑。
嗯，就這麼辦吧。不過在那之前……
……我望向那被緊緊包覆住的左臉。
－－－
又一天的下午，我前往海灘。……不同的是，我沒有帶手風琴。
少女依舊坐在那裡。大概是看見我沒有帶著樂器，她錯愕的皺起了眉。
搶在她開口前，我將預備好的繃帶纏住她的雙眼。
「哇？！你做什麼？！」
面對突然一黑的視野，她理所當然的發出驚呼。
但我不予理會，拉起了她的手就朝鎮內前進。
「……我帶她來了。」
「喔喔……讓我看看吧。」
我扶著她安全坐到年輕男子的座位前。而披著白袍的男子──也就是我們鎮上唯一的醫生，便解下了她的繃帶，鏡框下的雙眼緊緊凝視著女孩的左眼。
因為怕她會拒絕來診所，所以才矇起她的眼睛……果然還是太強硬了嗎？
……與跟我相處時完全不同，她畏懼似的瑟縮在椅子上，似是很想閃避醫生的直直後退。
……是小時候的陰影……嗎？
「嗯……以前就治療過了但還是幾乎看不到呢…....有新的傷口出現了。如果再進行治療的話，應該至少能……」
「不過費用方面，也不會是普通的數字……你要怎麼辦？」
醫生轉頭望向我。她也跟著望向我。
看著那隻無法聚焦的左眼，我的腦中忽然浮現了她的表情──在聽我說到關於這個世界的事情時，她那天真的、期盼的表情。
她一定很想仔細看看這世界吧。……而我，是唯一能實現她願望的人。
……說怎麼辦的，根本只有一個選擇了嘛。
我能為她做的事，就只有這樣而已。
－－－
那之後，我將我的所有財產都交給醫生，請他盡力治療她的眼睛。
漫長的等待過後，時間已來到凌晨時分。在那期間，我回到家打包了所剩不多的行囊。
扛著行李到達診所時，纏著雙眼的她和醫生正巧從手術房後出現。
「手術很成功。再經過幾個禮拜就能稍微恢復視力……但要注意，不要讓她過度用眼，尤其是在這一年的回復期。」
「嗯。……謝謝你，醫生。」
「不會。你們……在外頭也要好好生活啊。」
我微笑，對醫生點頭。
離開診所，天空依舊一片漆黑。我拉著她走在夜晚的海灘，海潮聲好近，卻也好遠……未來幾年的我，恐怕很難再聽到這樣的聲音了吧。還有，這涼爽的海風也是。
離鄉背井……嗎。感覺還挺恐怖的。
行李又少的可憐，這樣我們會不會餓死啊？真是有夠胡來的呢……
「啊啊……我，就這樣破產了啊。」
「……咦？」
「住的房子沒了，也沒有親戚可以借錢，食糧也只剩一點點……啊，雖然手風琴還沒有賣掉啦。不過真的是一無所有了呢……」
「……跟妳一樣。」
自嘲似的對她苦笑。
月光映照的臉龐驚愕的倒抽了口氣。也不知是憤怒、還是對我的行為感到不敢置信，她緊緊的握著雙拳，彷彿要咬破雙唇的緊咬著牙──
──然後她……哭了。
「……為……什麼……？」
繃帶之下滑出了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滴落，在星光之下彷若珍珠般閃耀。連話語都是從齒縫間硬擠出來的。
驚愕之餘，我好像理解了。
……啊啊，肯定是這樣的吧。
這傢伙……不希望有人再像她一樣，這麼悲慘的生活下去……
……我不禁又笑了。搞什麼嘛，這傢伙……真是體貼的亂七八糟呢。
「說怎麼辦，也沒怎麼辦喔。」
「總之……在妳爸爸發現之前，我們趕快逃離這裡吧。」
「……咦？」
我牽起了她的手。
大概是訝異於手指上的體溫，她的啜泣止了。分明是包著繃帶，我卻覺得那雙眼正驚愕的凝視著我。
「跟我一起，去看看這世界吧！」
──沉默的幾秒鐘之後，她的指尖扣上了我的手掌。
就像在唱歌時的她一樣，她笑了。
「……嗯！」
……背離海鷗歡送般的鳴聲，我與她朝著未知的、新奇的世界前進。
－－－
在那之後，又過了多久呢？
日子多的數也數不清。距離家鄉越來越遙遠，做為旅行記錄的小本子卻越來越厚重，塞滿了屬於我們的回憶。不論是哭、是笑、是蠢或是怒，都成為一張張剪影，貼滿了我們倆的腦海。
我與她見識了好多景色，吃過了好多種奇奇怪怪的美食，也認識了好多不同的人。平時，我表演手風琴、她畫畫，靠著打賞將腳步拓展的愈來愈遠……
……我也逐漸更加了解，關於她的事情。
她的頭髮留長了，視力也已經恢復的差不多。
她對整個世界充滿興趣，不論任何東西都想嘗試。那個在家庭陰影下成長的小孩一點一點消失，有時，我會看到她不經意流露的笑容。
……就如步在平坦街道上的現在，舔著冰淇淋的她簡直像個幼稚園小女孩，天真的微笑著。
「吶，妳的頭髮很漂亮呢。」
「……？！才沒有呢，亂說。」
……生氣的撇過頭去，但臉頰上泛出的紅暈卻出賣了她。
好似要冷卻臉上的溫度般，她不停舔舐手中的冰淇淋──卻始終沒放開我們相牽的手。
……也會出現像這樣的反應。真是亂可愛一把呢，哈。
不過如果我要求吃一口她的冰淇淋的話，她肯定會傲氣的說「不要！」然後露出小惡魔般的微笑吧……
愉快的這麼想著，我牽著她──來到了旅程的終點站。
「……我們到了喔。」
時間是夜晚。一如我們離去那天，星空在天頂閃爍著。
我靜靜的站到她身後──然後，解開了她的繃帶。
「──！」
我感覺到她的身子在顫抖。
終於重啟光明的那雙眼，緊緊地凝視著前方──
──那在夜色之下，被閃閃發光的海面給包圍住的，閃閃發光的城鎮。
「……那就是我們住的小鎮喔。」
蕩漾的波浪聲盈耳，海鷗依舊在夜空盤旋，就連海風都一如往常……是這麼令人懷念的涼爽。
嗅著熟悉的鹹味，眼前的景色卻如此陌生──美麗到，簡直就像是人間不該存有的事物……
「……明明是平常我們所見的，普通不過的街道，還有這片普通不過的天空、大海……沒想到，會這麼漂亮……」
……自言自語般的低喃，她並未回應。
等到撇頭時，我才發現──她的雙眼早已溢滿淚水。
「我找到了……」
……找……到了？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
「曾有人說過，每個人都會有心目中最美麗的景色喔。妳一定也很想看到自己覺得最美的景色吧？」
現在的她，流淚凝望著這座城鎮的她……
肯定找到了，屬於她心目中最美麗的景色了吧。
她轉過頭來。長髮在風中飄逸，眼淚就像墜落的星光般，由海風吹送的更遠。
淚水並未停歇，但是，跟我們離去時的她不同。
因為，眼前的她……是笑著的。
「謝謝……」
──那個瞬間，還有那個笑容，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吧。
......其實，是我要謝謝妳才對喔。
這片景色之所以會這麼美麗，肯定是因為……
……有妳陪伴在我身邊呢。
－－－
那之後，我們回到了故鄉，那個濱海的貧窮小鎮。
每天過著同樣的生活，我演奏手風琴，她靜靜聆聽，然後我們唱歌。沒工作的時候，我就帶著她到鎮上的市集四處亂晃，認識街上的居民。
──這天，她在街道上繪下了新的畫。
豐富的色彩，令人眼花撩亂的光采鮮麗，每棟小小的建築物都在發光一般，五顏六色的光點在眼前閃爍著……畫的是這樣美麗的景色。
而畫面中央留白的地方，是兩個人的背影。
一個人留著長髮，洋裝隨風搖曳。另一個人高了一些，身後背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
兩個人並肩望著這片美景，手指緊緊相扣……
「哇！好厲害喔！」
「真的……到底要怎樣才能畫得這麼美啊？」
「好強！簡直是神人級的！」
「這、這就決定是明天早報的頭條了！」
「……呃，我……」
……明明已經在街頭上畫畫很多次了，她還是沒辦法習慣這樣又圍觀又稱讚的呢。
不只臉紅到耳根了，還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半句話來。躊躇了幾秒，那雙小貓般的雙瞳卻轉移到我身上，彷彿在對我求救似的閃爍。
……我不禁微笑。連這種表情都這麼可愛呢。
未來，我們也會像這樣，平穩卻又帶點幸福的度過每一日吧──
「畫的很好喔。」
她曾經好多次都問我：為什麼我願意在她陷入困境時，幫助她這麼多？
總是仰著頭，一臉不明白的樣子。
為什麼？
……那是因為，我也找到了喔──
《FIN》
－－－
呼啊～寫完了！專注於文字間的感覺真的很好，至少稍微脫離了廢人的感受XD
這篇是看了buzzG「She」這首歌的漫畫PV才決定寫的，真的超愛這兩隻啊！！亂七八糟可愛的！！！（滾啦#
內容參考了NICONICO動畫上善良的翻譯君、
泡泡大的賞析文，還有我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唸的翻譯結果（雖然還很多不會翻Orz）
這次嘗試是比較簡潔的風格.....至少比我預想中的字數還要少啦XD
那麼以上，希望各位看的愉快☆..
創作內容
【PV改寫】《She》
短篇小說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