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突然就收到了兩份別人家的鑰匙,我該怎麼辦才好。」
伴隨著昏黃色的夕陽,簡雨柔搭著張清茂開著的車,兩人混雜在下班車潮中,話題理所當然的就是今天跟兩名作家見面的事情。
「有什麼不好的?就把那兩串鑰匙,當成是來自作家那方面的信任感不就好了?」
「請別說得像是不相關的人一樣那麼簡單……」
「對我來說,的確是別人的事情沒錯。」
張清茂一個聳肩,果斷地拒絕了簡雨柔的求援。
「我原本就只是負責『作品完成之後』的工作,所以連稿件的『稿』字都還不見蹤影的現階段,的確算得上是『不相關的人』沒錯。」
簡雨柔到現在還搞不清楚,身為作家編輯這份工作,實際上到底得做些什麼事情才好。
如果不是張清茂給了那張光碟,別說是未來還得一手包辦出版社這方面的各項作業流程,搞不好連輔佐作家寫完這次企劃所要求的作品,她都不曉得從哪開始。
紅燈當前,車子積塞在車陣中幾乎動彈不得,簡雨柔望著不斷下沉的橘黃色太陽,只能頹著肩吐出了口與當前氣氛頗為相適的嘆息。
「不過,信任感嗎?雖然這句話不曉得算不算是稱讚,但從剛才的樣子看起來,阿澍對妳好像完全不會反感哦。」
「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啊,現在才說可能也有點奇怪,那孩子其實很怕生,對陌生人很少會像今天那樣敞開心房,還邀請我們參觀房間裡的東西。」
或許是塞車中的鬱悶氣氛所導致,張清茂也有自覺似乎說出了什麼不適當的話題般,臉上有那麼一瞬間浮現出了「啊,搞砸了」的表情。
「不會吧?」
「大概是我也在場的關係吧?記得一開始從小青姊那裏知道這個作家的時候,我可是花了很多時間跟金錢,才跟阿澍培養到現在這種關係的哦。」
現在仔細想想,好像自從跟阿澍見面那一刻起,她與阿澍之間並沒有過多的直接交談,兩人之間幾乎都是透過張清茂來說明彼此間鬱塞在喉嚨,一時間不曉得該在什麼情況下說出口的話語。
就連像是營養飲料還有熱食之類,多半這些建議,都是曾經發生在張清茂本人曾體驗過的實際經歷,所以才能像剛才那樣給予簡雨柔如此確切的意見。
「謝謝。」
「有啥好謝的,真是的。」
由本人親自說出這些本應藏於檯面下的小伎倆,張清茂被簡雨柔直接、誠摯道著謝,臉上不難察覺有著那麼些害臊的情緒。
「不過,不管是阿澍還是子嶺……嗯,那傢伙也有點乖僻的傾向。這兩個人在我所知道的作家裡面,雖然算是個性跟風格都比較特別一點的作家,不過稿件方面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聽到有發生過什麼大問題。所以,就算是才剛來我們這個出版六報到沒多久,徹頭徹尾都還散發著菜味的妳,也能夠輕鬆應付這種──」
「『優良物件』,對吧?」
「就是這樣。」
剛才似乎有一瞬間,張清茂提起子嶺的時候,臉上的神色好似不像這幾天相處下來,簡雨柔所認識的那個總是一副飄飄然,好似天塌下來也能若無其事生存下來的人。
但,在簡雨柔的心中卻有股很強烈的第六感,她就是能夠感受到在那副模樣背後所代表的深意,並不是抱持的輕率的心情,就能隨意侵門踏戶來開口詢問的話題。
「對了,說到出版這方面,能跟你請教一下嗎?」
一來,簡雨柔是想化解方才似乎繼續討論下去,氣氛只會變得更僵的話題。
二來,她的確還是有很多關於工作上的問題,想要請教身旁那個比起身為部門長官的藍晨雪還要容易開口的張清茂,所以才會趁著好不容易開始出現鬆動預兆的車陣,這一刻提起關於出版的問題。
「記得在阿澍老師家裡的時候,好像有提到過才花幾天的時間,就可以把整部作品完成的事情吧?」
「那傢伙的集中力很恐怖哦。以後妳一定也會碰上,現在最好先做個心理準備,才不會被阿澍那種狀態嚇到。」
「可是,普通來說,那種高度集中的狀態能夠維持這麼久的時間嗎?」
「當凡人碰到真正的天才之後,才會知道才能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兩人談論著阿澍的話題,卻有一瞬間,張清茂臉上閃逝而過一絲陰霾,但很快的他又恢復到了平常那種凡事不以為然的神色。
「以前在學校念書的時候,課本上不是也提到一些像是舉世聞名的大藝術家還是大音樂家,當他們靈感降臨的時候,常常會像著魔一樣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然後就創作出被人們奉為經典的作品嗎?」
當張清茂舉起這個例子的時候,恰巧用來打發時間的廣播電台,正在播放的音樂就是如此的一首,就連幾乎與音樂毫無交集的簡雨柔,都能輕鬆說出曲名的知名交響樂曲。
「阿茂一集中起來,真的就像是靈魂不曉得漂到哪個異世界去,然後手指頭就會開始瘋狂的打起字,直到整部作品結束為止才會回過神來。」
「為什麼這段話我聽起來,根本像是只有小說裡面才會發生的事情?要不然,就是恐怖片才會有的劇情了。」
「哈哈!的確,很有這種感覺。沒有意識的時候會自己動起來的手指,還是說身體被人工智慧操縱,然後電腦世界想要向人類世界復仇之類的。」
「阿澍老師能夠準時交稿,然後我也能留下這條小命全身而退,不管是異世界還是電腦什麼的都好啦……」
如果真的變成張清茂所說的情況,多半簡雨柔這個編輯就會是事件的第一個受害者。
她可不希望某天到阿澍家裡討論作品的進展時,突然被奇怪的魔法還是電線什麼的攻擊,就此變成一半是人,另一半不曉得是什麼的奇怪存在。
「那麼,阿澍老師只要記得提醒時間,稿子就能順利交出來了,那子嶺老師呢?」
「……那傢伙?」
張清茂突然一臉嗤之以鼻地哼笑了一聲。
而,簡雨柔就在問出這句話之後,一見到張清茂那副表情,馬上就知道剛才的問題到底有多麼愚蠢,簡直就跟白問了沒什麼兩樣。
「……大概,不曉得在哪邊有個日曆,然後每天都會計算自己寫出多少個字?」
專心駕駛車輛前進的張清茂雖未直接回答,但光從那聳了聳的肩膀,簡雨柔就知道剛才的回答與事實相去不遠了。
看樣子,目前最憂心的部分,看樣子全都朝著沒有必要的方向擔憂了。
照藍晨雪所言,只要簡雨柔想盡各種辦法,讓她所負責的作家們在「作家那邊」的時間前交出稿件就好。
接下來只要把這份稿件在「出版社這邊」的時間限制到來前,與張清茂兩個人一起跑完出版流程之後,剩下的就看出版社要怎麼排定相關出版事宜,或是配合哪裡的展覽來增加作品的銷售數量。
「總覺得當編輯,好像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我這樣講好了。文字,是會反映出一個人的個性,更不用說像寫小說的人,筆下的文章基本上看了,就能知道簡小姐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編輯除了要想辦法讓作家交出稿子之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尊重作品的心情──說穿了,小青姊那邊就是一定有看到什麼,才會在那一疊履歷裡面,挑妳出來放現在這個位置上面。」
「可是,我就只是在網路上面寫寫小說而已……」
「我就老實說了啦。我們當然也很清楚簡小姐妳對出版的工作幾乎是一竅不通,其他幾個新人的情況也跟妳差不多。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希望妳一定要記住,我們之所以會選妳來加入出版六,就是因為我們希望簡小姐妳可以發揮妳在創作上面的經驗,來達成上面要我們做的事情。」
「嗯……」
「才剛來沒幾天啦,我也不想說些會讓妳嚇到跑去簽離職書的話。」
這時,張清茂臉上露出了些許複雜的模樣,苦笑著回答簡雨柔。
「作家當然希望自己的作品大賣,這樣才有足夠的版稅來支撐生活方面的經濟。公司高層也不可能像個傻子一樣,會隨隨便便的就讓旗下所有作家的作品,一口氣就印個幾百幾千本。讀者這邊也不是一有新書就會傻傻的全部買回家,一定是從每個月出刊的新書裡面挑出其中幾本有在關注的作家新作。所以,像我們這種被夾在三方其中的小編輯,就是任何一方都得罪不起,任何一邊都必須討好的存在。」
相較於剛才幾乎延滯不動的情況,當車子漸漸開到與其他踏上返家歸途的人相反方向的路上,車速相較於方才到顯得飛快──兩人現在仍得先回到出版社去,準備交付今天的工作狀況。
「一邊吹來的是會讓人連骨頭都凍結的冷風,另外一邊則是曝曬在隨時都會被烤成乾的烈陽。可是我們幹編輯的人,不管是處於什麼情況,就算是冷到牙齒狂顫、熱到汗流浹背,還是得要露出笑容,去磨合這三個不管是哪一邊,重要性都旗鼓相當的存在。」
當車窗外的景色,光源漸漸由明亮的路燈取代幾乎沉入地平線的落日,周遭的建築物也開始變化成出版社所在,彷彿一片由高牆建構而成的水泥叢林時。
真正令簡雨柔忘卻一切事物,僅能無言望向身旁那人,雙唇顫動卻無法說出任何話語來的理由,並非是身為前輩的張清茂嘴裡吐露著身為編輯這份工作上的沉重──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他望著前方略顯漆黑的道路,與那副面容看起來竟是充滿悲傷的情緒。
那對略顯混濁的目光之中,此刻印在眼眸之中的事物,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