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古把「匣子」塞在冰箱裡。
它跟一堆亂葬崗般的核後生物冷凍屍塊躺在一個不到一立方米的空間裡,表面結霜的素色高科技盒面佔據了四分之一,殯儀館的屍櫃跟眼前的冰箱相比堪稱高級飯店裡的五星套房。
「這就是匣子。」淡然地說著「裝著我們的遺產。」
「那這個呢?」我指著隔壁的綠色不明物體。
「兩年前吃剩的粽子。」
……。
老鄰長似乎習慣性地顧慮了眾人的看法,聳肩補述道「諸羅人口相比戰前又少又窮,沒錢買藥看病的窮人家有甚麼吃的就往我這塞,我也不好意思再送出去。」
「Fine,裡面是什麼?爆裂物?化學武器?愛國者在覬覦什麼?」
「以上皆非,它目前對我們無害,你可以放鬆點戒備。」
恕難從命,這鬼玩意已經策動了一個公主跟巫師,還有死了不少人的部落,不管它的內容物,只要這個鐵殼子還沒扔進熔爐的一天都值得警戒。
翁古取出匣子置於案桌,拂過殘霜,箱上顯露斑駁的字印:
〈P4 Biological Weapons Arsenal〉
「P4兵工……。」
格蕾喪失血色,容貌刷上一層鐵青,她輕捏著我防彈布料的衣角,憂懼的神情似乎在凝望著遠處,眺向戰前,眺向深邃黑暗,卻尚未封閉的地堡。
「想起什麼了嗎?」我低語。
「這是冰棺。」少女漏出唇齒之間的詞語冰冷反常。
老者伸指輕觸盒側,如同神蹟的戰前科技令冰棺應聲開啟,朦朧氣體隨縫隙流洩而出,如同冰涼的絨毯般,在桌上敞開、輻散,輕柔地如同雲瀑流瀉消失。
匣子的真相扭曲了不知情者的面容。
這是靈柩,是冰棺,封藏非人之物的禁忌之匣。
難以形容的畸怪之物,尚未發育完全的幼體安睡於此。
「冰棺?」
「低溫冬眠技術。」她放大音量,彷彿要讓老者明白一般。
「果然……妳是柯佩莉亞的後繼?牠尚未死去,在永凍冰棺中沉睡,尚未分化完全的幹細胞團塊依然徜徉於靈魂之海中。」
安躺於胎盤之上的幼體被白色胎膜包裹,四肢蜷曲,血管、肌肉、脊椎清晰可見,從肌理與輪廓略能見形貌,發育的巨大頭部與纖細軀幹形如畸胎,給人介於健康與病態之間的不適感。
就如每一種胚胎一樣詭譎而怪誕,尚未分化的構造揉合數種生物的特徵,鎖骨的呼吸孔發育完全,清晰可見,無從辨識的無臉相貌不同於任何一種已知的靈長類,從它仍然透明的皮膚中能看出空無一物的眼窩,光憑特徵就足夠讓我寒毛束直,背脊發寒。
「舊政府在研究白恐,白恐的胚胎。」
老者眼中似乎閃爍著戰前的烈火,繼續說道。
「這就是愛國者想得到的東西,它的價值遠超出你們想像,若是它的應用能實際成功,這將改變戰爭的規模,甚至是規則,就算是核大戰,在它面前也如小打小鬧。」
「我們已經見證過它長大有多厲害了,現在,把它墮了,火化,挫骨揚灰,怎樣都好,別讓它有機會長大。」
頭痛,遇上這種怪物我就生理上頭疼。
頭痛欲裂,彷彿有東西正嘗試壓碎我的每一根腦神經。
「自治警……最好收起這種想法,你應該已經有感覺了,祕密警察在這傢伙面前也自愧不如。」
「翁古,我們犧牲族人保護了什麼?一個普圖創造的怪物?」
「不,不是創造,即使戰前邁入核融合時代,我們依然未能抵達智慧設計的門階,在上帝的領域前徘--。」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族人因為半世紀的謊言回歸塔山,因為普圖的遺物,招來更多普圖的惡意?這算甚麼?這算甚麼,我的族人是普圖造的孽的看門狗?」
「當年所有頭目都知道真相,包含妳的曾祖父。」
「那為什麼——。」
老者難得露出一絲苦澀。
「核戰之後,寶島的處境糟糕透頂,紅潮登陸,理念不同的舊政府分裂為愛國者、自治警,披著不同的皮,生自相同的骨,複製與擴張是所有權力的天性,但由暴政拚起的脊梁全是噬人血肉的巨靈--它們會不計代價毀掉佔據生存空間的同類。」
語畢,翁古欲言又止,像無奈、又像自嘲——白恐,這種自精神發動攻擊的生物武器自是兵器中的極品,而當時所有人都跟溺水一樣,那怕飄來的是一根鮮血淋漓的狼牙棍子,那些軍頭也會毫不猶豫地握死,然後爬上岸,一棍砸死那些想游到岸上的其他人。
何況這棍子是活的,它也想上岸。
「銷毀是不可能的,它在未清醒時便會本能地保護自己,就像你沒辦法控制膝跳反射,瞳孔收縮一樣,這是它對生存的執著,對它有敵意會被精神脈衝影響,輕則致殘,重則暴斃。」
嘖,難怪我偏頭痛,哭啊。
「不能讓我們造的孽再毀滅世界一次,所以……倖存的研究者委任我將它藏入深山老林中避戰的部落,織羅形同傳說的謊言,讓完全不懂其原理的人成為忠實的守門者。」
「不理解便會恐懼,恐懼使人偏離事實,乖張偏執。」
真相讓公主眉頭深鎖,似乎是學乖了,她收斂情緒,平和地應道。
「你們都很聰明,一瞬間就想出我這沒讀甚麼書的公主一輩子都想不到的辦法解決麻煩。」
「但是呢,翁古,牙咬緊——。」
「公主,怎——噗嗚。」
一拳悶響,老人搖搖晃晃地向後倒坐,蜷縮在椅子上顫抖著。
「我還是得為了被騙了半世紀的族人們坐點什麼,接下來呢?冰回去?」潑辣任性的公主轉了轉肩膀,長紓一口氣,真夠狠,不只男女憑拳,連惹到她的老弱婦孺都不放過。
「煮湯吧。」
「你想死嗎?」塔妮芙瞟了眼滿口幹話的狼人。
「我在測試怎樣算『敵意』,開玩笑不算,牠的判斷還挺人道的,比起紅潮、愛國者還有咱家的祕密警察好上很多,不妙,我開始覺得留著他沒啥大不了的。」
「冰棺的溫控系統用氟化金剛石電池作為動力,理論上這型號的核電池能維持超過千年供電,這種冰棺是生物認證的對吧,如果不能用物理手段摧毀的話……或許真的只能封印回去。」
格蕾揣著下巴,細膩分析獲得亞凱伊點頭。
「要封印的話,愛國者恐怕會派出精英部隊劫殺,那些士兵跟幽靈一樣,那種能夠追朔至戰前的槍械完全靜音,即使隔著山頭也能殺人於無形。」
「夜鷹中隊,這就是你們如此不安的原因之一嗎?」我冷冷應道,真是攤上不小的麻煩。
亞凱伊長舒一口氣「算是吧,我沒把握你會不會因為這樣殺了我們。」
「如果你在一年前遇到我,會的,我會把你們全殺了,奪得匣子,換取一個與愛國者交易的機會,然後再把愛國者全殺了。」防毒面具下的臉孔喀喀地笑著,他很認真,令人不寒而慄。
「但現在你大可放心,比起咬死你們,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他被馴服了?
誰?何德何能?
淺而易見的刪去法已經給了答案。
「格蕾,我們已經見過夜鷹中隊的逃亡兵了。」
「勝男姊嗎?」
狼人點點頭。
夜鷹中隊--訓鷹人,這群能腦控無人機的賽博怪物出巢代表愛國者早將回收白恐幼體當作戰略目標。
「千萬別覺得夜鷹只有那把槍與無人機是威脅,.50口徑的狙擊步槍就已經足夠致命,況且他們是三人小組,與正常狼人的編制相同。」
「我們不正常嗎?」
「嗯。」面對格蕾抬頭的問號,我環視四周,簡短答道。
屠夫、一覺睡到戰後的小天使、讀做公主的狂戰士,被科技荼毒的巫醫,戰前老學者,順便算上兩個已經離席的吃瓜記者姊妹,這什麼神經病組合。
「像個該死的鬧劇。」
「很讓人開心啊,鬧劇。」她苦笑道。
「但是對付這些怪物,很難打。」
貴古賤今是千真萬確的箴言,夜鷹中隊裝備著純粹美利堅鷹骨鑄造而成的MEA-50哨兵外骨骼,披覆自適應迷彩斗篷,那把開火能掀起三尺火浪的怪物能裝配特製抑制器,將巨龍的吐息抑成死亡的輕語,一槍便能鑿開水泥掩體,內含的鎢鋼彈芯與智慧引信裝藥再炸爛掩體後的脆弱血肉。
而我?
戰後稍加改造的MEA-20軟式裝甲服出口型。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可以輕鬆把任何一個匪徒的腦子往鎖骨裡種,抓起土狗摁在地上磨擦,卻難以抵擋一個由戰前裝備為核心,動過植入物手術的獵殺小隊。
廢土從沒有對等的戰鬥。
三組無人機,三把能射出智慧射彈的反器材步槍,他們就像工廠裡的作業員,看到敵人,點掉,看到敵人,點掉,這是由三具天眼宣判的死刑,死刑的原由僅是被劊子手所見。
他思考戰術時,塔妮芙便發現了異樣,緊接著,其他人也逐漸感受到某種環境的驟變。
「……仔細聽。」
塔妮芙揚起手,那些吵雜的聲音逐漸消失。
突變鳥類群飛遠去,鳥鳴消逝。
照離牠們不會離棲地太遠,諸羅這座腐朽的城池是牠們的家園,傾斜的電線杆,斷電的膠線是牠們的棲枝,垃圾與廢樓是美食與繁衍的伊甸。
「鳥啼遠去了,牠們在逃難。」
「因為什麼?」
「天空出現了異物,牠們在呼朋引伴,離開是非之地。」
「異物?找掩護!」
碰!
*
一切都不對頭。
一切都亂套了。
這本是場稀鬆平常的打獵活動。
排除愛國者的敵人,將半世紀前早該死絕的中原思想送進墓碑,將不屬於本島的一切踢回海裡。
至於那些持有戰前遺產,左右逢源,想當牆頭草的原住民,他們耗盡了愛國者的耐性,半年的等待換不到應有的尊重,早該用他們的血粉刷百年已有的總統府……才怪,都是藉口,都是理由,為了匣子而誕生的理由。
本該如此。
「亞凱伊……該死的騙子。」
按照計畫,亞凱伊應在所有老巫師死後成為對部落施壓的喉舌,但他卻在政變結束後偷走匣子連夜逃下山,部落唯一的繼承人--塔妮芙公主這筆應當與愛國者軍部高層聯姻的籌碼都為了尋仇不見蹤影。
他們被騙了。
這才是亞凱伊的目的,讓公主自動逃離愛國者的監視,部落高層早有覺悟不濟代價保住公主的血脈。
被使用火器都有儀軌,燈泡都不怎麼用的原始人愚弄,臼齒摩擦的扭曲聲音混雜著憤怒。
下山追獵亡命之徒的三人小隊在風暴中卻被自治警的流兵圍剿。
一切太突然了。
彷彿他們能在暴雨中清楚視物。
第一發招呼便是火箭彈,那群自治警士兵與流民構成的集團無視惡劣氣候,如同機器一般推進、包圍建築,視反物資步槍如無物,同袍在眼前被打成血霧、攔腰截半也全無動搖。
只顧著推進,開火。
推進,開火。
他們就像螞蟻,前有食物,於是前往。
單純強大的瘋狂,讓他對眼前似人非人的東西心底發寒。
他們像嗑了安非他命的愛國敢死隊一樣瘋狂,但卻展現無與倫比的整合性與組織度,以犧牲為前提壓制狙擊的窗口,傾刻間縮短距離,逼迫小鷹無人機在惡劣氣候嘗試升空。
「隊長!曹族那些巫師說的惡靈出現了!」
「別理它們,只要別接觸就無害!」
天曉得那些裝備破爛的瘋子用了甚麼把戲,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出現的地方為什麼也存在巫師口中的山間幽鬼?
攀附牆面的虛影,黑色鬼魂──就像在山上的那些一樣。
只要不招惹它們──
「隊長!它們爬上來了!隊長啊啊啊!」
它們從牆縫中鑽出,從有角度的地方襲來,牆角、樓梯、扶手,門把──祂們爬上來了,從每一處曾經躺有死者的地方,從斑駁的脊骨之間,爬向生者,攀上鞋尖,深入頭盔,鑽入七孔,掏出羨妒已久的餘命。
他聽見了防空警報放聲尖嘯,火矢從漆黑的夜空刺破沉積雲,墜向南北,人造太陽在夜空升起,這是戰前的……舊政府經歷的那一夜。
隊友陷入瘋狂,狂嘯。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黑影包裹住掙扎的成員,逐漸異化,四肢隆起,背脊穿出骨刺,他的成員逐漸成為猙獰的核後生物。
他深信這是幻象,反射性朝著撲來的核後生物陰影開火。
直到槍聲稍歇,令人昏厥的迷醉感停息,黑影夾雜著孩童的笑聲退去,如同惡作劇成功的孩靈,滿懷毫無惡意的野性,卻也足以致人於死地。
「該死!他媽的!肏!國兵、翊鍇!……該死的!該死的!」
手裡握著冒出絲絲硝煙的步槍,擊發的穿甲彈炸碎了同袍的胸腔,被稱為翊鍇的發狂袍澤在牆角吞吐混濁的嚎叫,對著空氣揮舞衝鋒槍,火光隨不穩定的扳機對血洞大開的袍澤描出滑稽的人形輪廓。
死了一個,瘋了一個。
小鷹無人機在牆角不停轉著馬達,高出力的螺槳讓它隨著操縱者紊亂的精神狀態不停彈跳,如同一隻被折翼的可憐小鳥,使勁撲騰也只是在地上掃灰,沾上滿身塵兔與髒汙。
包圍建築的槍聲停了。
人偶般的同袍霎然抬首,歪斜詭譎的頸脖。
「你能抵禦,很有趣……但我要離開了。」
「你說什麼?翊鍇!翊鍇!」
「往南去,諸羅,狼人,匣子在那裏。」
像是見到了甚麼般,中邪的袍澤撈起躺倒角落的無人機,像是被誰給牽著一般飛奔拽下三樓,遮雨棚破碎的響聲被暴雨中狂嘯的夜風蓋過,白噪音壟罩耳膜,彷彿一切從未發生,留有餘溫的袍澤屍骸卻提醒著自己。
他並沒有作夢。
回過神,義眼鎖定著小鷹標定的獵物。
巫師用於與惡靈對話的匣子。
夜鷹的殘兵追尋匣子獨有的電磁信號入侵諸羅,報紙上洋洋灑灑寫著自治警裝甲步兵消滅了黑道議會,下一欄寫著該如何以廢材加固聚落,避免離子風暴帶來的災害。
他無法判斷那個鬼玩意的真正目的,但他得在自治警回收匣子之前率先搶回,根據金屬感測器穿透木板、窗戶得出的結論:這是一頭獨狼,身邊盡是沒有戰前遺產的雜兵,答案很明顯了。
潰滅的夜鷹,輕觸二級扳機,輕扣,靜候參數輸入彈頭。
光學迷彩下的鬼影不禁細想,自己為何會相信那個詭異現象所述,而那鬼玩意竟然知道匣子?那應是軍部的最高機密才是,他摸過匣子,那無異是詭異之物,碰出的瞬間便能感受到內部那股科學無法形容的異樣,就像被什麼給注視著,它始終在窺伺著自己。
那鬼玩意……那支隊伍給人的感覺,就像他碰到匣子時一般詭異。
它輕易殺了兩個同袍,而自己就像顆棋子,無力反抗風暴裡的歡快笑聲,荊棘般的不快纏繞著夜鷹,他拳腳難伸,羽翼遭縛,他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它,該如何殺了它,啄出它的眼球,這才令它更為憤怒。
「等著。」
「我會殺了你……。」
「我定會把你拖出陰影,打碎你的每顆牙齒,切開你的氣管,讓科研人員替你的每一塊內臟切片做標籤。」
「而與匣子有關的人們,你們只做錯了一件事。」
「特別是你……狼人中隊。」
「我知道你們不可能主動讓開,再見。」
瞄準鏡盡可能地依照射控電腦投影的光軌進行瞄準,兩者之間隔著數個街區,水塔、太陽能板、違建阻擋在射界之間,無形的死者之橋搭建起子彈迴避障礙物的路徑,鎖定狼人的腦袋。
突變鳥群聽聞小鷹跨越長空的螺槳噪音,似乎感應到了什麼而驚懾而起,振翅聲成為迴盪大氣的絕響,彼端的人群似乎感應到了死寂後將至的死亡。
他們開始了動作。
但來不及了。
扳機下扣,熄滅的火浪捎來確切的死亡。
智慧射彈隨著參數調整飛行軌跡,微型的金屬飛艇乘著致命曲線擊破虛設般的木板、玻璃,在護甲上爆出火光,強大的動能侵撤包裹生命的複合裝甲。
即使是最堅固的肩甲與胸甲,也無法抵禦.50口徑的次口徑脫殼穿甲彈。
何況它擊中的是頭盔呢?
穿甲彈擊中肩甲,削開重型防彈盔,如同切奶油般從偏轉的角度剝離大塊扭曲金屬,即使沒有貫穿腦髓,強大的衝擊力也足以震碎大腦結構,在惡劣的醫療條件下,與死無異。
「頭部,命中。」
空中飛轉的防彈盔落地翻倒,就如同決定命運的骰子般狂舞。
它終究喪失了動能,停止轉動,命運卻沒有向他傾倒的打算。
上一秒滿口爛話的孤狼被獵人擊中,下一刻他便如兩人旅程當中所見到的每一具屍體,雙眼無神地躺倒在地。
白髮少女心中的城牆隨之崩塌。
「不……不要。」
這是個等價的世界。
直到她最親近的人遭迎如此命運,她才清楚地意識到。
她正在戰爭,與世間一切至死方休地戰爭。
它會戲謔、毫無價值地奪取所有人的性命。
而戰爭?
戰爭從未改變。
*
下回合 戰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