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出格的事〉

〈出格的事〉

國中剛開始拿原子筆時，我每個字都盡可能不寫出格子外。當時的班導特別喜歡要求將文字都寫出稜角。我很樂意照做，也無論內心是怎麼想的。因為這樣做的當下，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

我一直以為，每個字都端正寫在格子裡，才是對的。

國文課練習作文寫作，大家都會左顧右盼，好奇別人寫了什麼，像是一場大型的真心話大冒險，在說與不說間掙扎。

H坐在我後面，我也很好奇他寫了什麼。

我往後看，看不懂的語句不說，字有的圓潤，有的銳利，都寫出格子外。一下在邊框處畫出一條條的等寬線，一下填滿題目文字上的每個無縫隙的孔洞，像在作畫。把火花畫在海浪之上，使雲朵乘載島嶼，讓一隻走路的鳥抱著翅膀受傷的人。對比其他座位上無靈魂的語句，他的洋流帶走了工整的文字。潮汐之後，擱淺在評分格上，留下一片真正無瑕的海洋。但是交卷後，面對這樣出格的事，老師還是不出所料的唸了一番。

H是那種不寫作業，無視上課鐘聲，每個早上八點第一節課，才默默提著早餐進來的人。老師再怎麼唸，他都一貫的摸著頭髮，笑笑的走回位子上，然後看著窗外，默默吃他的早餐。隨心所欲，卻從不惹事生非。或在球場，每個人為了立判高下，止不住的吆喝和穢語。他彷彿知道，怎樣獲勝才能讓人心服口服，且顯得毫不費力。看似一副直覺的投球、傳球跟走位，常常接著的都是得分。就算罰球沒進，依舊是一貫的不介意的笑容。

有次上課，H打算用別種顏色的原子筆來畫畫，向我借了一支筆，但不小心就摔斷水了。我們的家，在同一個方向。如果時間配合上，都會一起走回家。這天放學，我們決定去文具店，除了購買所需的用品，他也打算買支筆來還我。

進了文具店，看到滿是紙張跟筆的空間，就像探尋一個無窮的邊境。他的眼神不像是來很多次的樣子，倒是我總取向性的看自己要的東西。

不像油性原子筆就寫個幾下，試水性原子筆總有個習慣，就是定點在紙上，看看水墨溢出的多寡，觀察筆是不是過於溢水。他拿了一支筆，試了一下，明明墨溢出太多，他卻拿起等著結帳。「這支筆太多水了不好寫吧，你該不會是要拿這支還我吧。」我說。「你的我挑很久才挑好，這支是我要用的。」他這麼回應。在結帳的時候，我也偷偷拿了一支，那種原子筆。

回家後，我拿著偷買的原子筆。從頭至尾細細觸摸一遍，將筆蓋鬆開，輕輕在稿紙上點著。一邊想，他用這種筆的時候，在想什麼。當筆在紙上定點時，水墨漸漸溢出，成了一個個的水珠，浮在紙上，映著執筆的自己。墨的意義是被紙張吸入，勾勒出不同符號和文字。但當它浮在紙上，站得比紙還高時，像是擺脫了無奇的平面，變得圓潤而立體，隨心所欲──就像是他。一下子，稿紙上的水珠變得密集，我不由自主的用手輕拂過，所有的點都成了一條條的弧線。墨跡蔓延紙張，抹過了格線。染料沿著掌紋滲入，沾滿了手。擦拭完手上未乾的水墨後，我將筆放著，靜靜看著殘留的水墨流下。這次稿紙上，沒有任何一段筆跡，是在格子裡的。

而我拿出H買來還我的原子筆，帶著某些期待，試了一筆。它畫出一段均勻直線。我將它收起，放進筆袋，決定再也不拿出來。

從那之後，我的筆跡越寫越草，讓文字都跟著圓弧穿越，與內心並行，不再在乎邊界。總被框住的生活裡，第一次踏出矩形，才發現角落的陰影特別銳利。直角總是這樣，把對和錯切割的涇渭分明。

直到有次老師訂正時真的受不了，把我叫了過去。「不能跟他一樣，你是好學生。」老師這麼說。我回答好，那種他想要聽到的，作文的真心話。

但其實我也想跟他一樣。成為他的那種一樣，總是並肩回家的那種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