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鳳鳴泣
- - - - -
「答應我。」
「……….。」
依稀記得,他不再從容的態度;一點不剩,赤裸裸的真實。
「……忘情,不要總是看著那些灑過的血。」
「…….。」
「玄甲軍鎮關有道、鞠躬盡瘁、為國盡忠。身為玄甲精銳一員,我們早有踏入生死夙怨的覺悟,為大唐盛繁馬革裹屍、自成仁義。」
那時,我希望他能懂;
現在,空得只剩惦念。
「…是嗎。」
「薛將軍,為了明日的禦戰,還請早些歇息。」
「十年百戰百勝、十年同甘共苦。」
代替我,完成那些等著我們的。
忘情。
- - - - -
白雪紛落,晚空無垠,陣陣凜風拂上了臉頰,尚未退去的酒意使身體冷不防地泛上一陣顫慄;出了神,俯望雁門關外一如既往的雪景,時而乘風而過的鴻雁,馬廠裡休憩的馬匹疾馳於戰場的模樣,虞今歷歷在目。
待了自己也不確定多久的刻鐘,怔然而視,才發現一道人影已經站在身側,「薛將軍。」喚道,我連忙收起疙瘩著的漫不經心,直看向眼前再熟悉不過的人。
交視數秒,薛直微瞇起眼,同時掛上一道淺淺的笑意,「忘情,妳我生死交關都不計得數了,還稱我將軍將軍的。」語畢,見薛直手裡握著紫竹玉簫,自己的嘴角竟也不自覺揚起。
那把紫竹玉簫,是當年我們以雄黃結下兄弟之誓後,我用僅存的俸祿買來贈與薛直作誓約之禮的。
「薛兄,明日須出關抵禦奚族動亂,今日實在不宜賞景作樂。」輕輕一道,但我心底早知道薛直不會因為這種說法而動搖。意料之內,他踏步躍上其中一塊垛口,引起腰梢上的竹蕭,與我一同將視線落在懸空的明月。
沉默著,思慮頓時回溯到數小時前的場景,為了振奮明日的士氣,薛直讓憶眉和申屠兄弟策辦了一場助席,這對遠駐邊塞的玄甲軍來說,也算是少有的優遇。
宴會上,酒水氾濫後的十二弟,簧口開著荒唐玩笑、申屠笑貧口碎念著玩心未落的遠弟弟,擔心他又在戰場上讓自己涉險。坐在桌前與弟兄暢飲的我,眼神不經意縱過,見著在營火堆前靜思的憶眉,我希望這孩子能多笑一點,卻也不知怎麼讓這孩子稍微對營中的弟兄敞開心胸。
王不空大多又獨身一人往李牧祀去了吧,有時,我無法認同不空兄常常掛在嘴邊的話,軍人談什麼罪業?簡直謬論。不是斬下,就是被殺,叱詫戰場的將軍,怎能被稱作萬惡不赦?
簫聲揚起,一段盎然的春風調,未見二段卻先止住,薛直似是瞄著我之後才停下吹奏,一豎橫眉展出我無法理解的情緒,「……何以煩心?」
「……」不願回答,我歛下了眼,薛直毫不猶豫地嗤出了聲,在入睡時分的夜晚,格外清晰,也許是早已習慣了偶現揶揄的薛直,我從來沒有因這些逗事而對他表示不滿。
「忘情,吟首詩吧。」他的聲音很輕、很柔,能讓心底的躁動稍感平息,從那日在大雪裡相識、一同闖蕩、交把至今,薛直便一直給我這種安全感。與他一起,我幾乎能忘記明天就要染血沙場,「薛兄還是收起玩興,早些歇息吧。」
「今晚一輪明月清霄,逸然美景,只願捨己伴君。」一道,薛直離了原本站穩著的高處,眼神忽然覆上一層肅厲,雪風颼然,意識不及的我,只是將視線停在他握緊於玉蕭上、浮著粗筋的左手。
「忘情,我對明天的戰事感到不安。」說出了我始料未及的話,薛直卻沒有停下來的打算,「我不信任安祿山。」
「薛兄-」一道,卻被他硬生生給打住,「聽我說。」
「……」相視著,眼裡閃過的訝異被薛直不帶保留地瞧見,一愣,不再說話,對上無話可說的我,剩下的只有蕭蕭風聲。
薛直的觀察力一向敏銳,他總是能做出最果斷正確的決定,坐任於破陣營統領的王不空便是他一手教會的。從那帶著一半強迫的毅然語氣中聽得出,他並不是隨口一說。
太突然了。一震,竟是心頭裡的;思考著該對薛直做出什麼反應的同時,帶給我的,是難以觸及的生懼。
「……」
我相信薛直。
除了他,我沒有更相信的人了。
「…忘情,妳還記得,上次我們在雪岭撿的那窩雪狐嗎?」問畢,見薛直語不帶氣,我輕輕點了點頭;側目而過,薛直眺望起關外不見盡頭的漫雪。
「我會讓小的先活。」
那天,在返征的路途中,在城西的雪岭發現被狼群肆戮、近死透了一半的雪狐群。當時,只有憶眉身上有用剩的止血用具,而對於數量不少的狐群來說,這並不足以保全所有雪狐的性命。
那個時候,薛直優先處理了所有年幼狐狸的傷口,有剩餘的才替成年雪狐包紮。
「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我想問,但從那彷彿看透一切的眼裏,無聲訴說著薛直早已知道我心裡的疑問,「………」
「忘情,我絕不會讓你們踏險,萬一我-」一道,卻似扎在大腿上的線針,「薛直,別說了。」語氣中透著自己沒料想到的冷意,無處可逃,只得對身旁陷入漠然的他宣洩,「你是我們的統領,你是整個玄甲蒼雲精銳的統領。」
「……。」抿緊了唇,薛直不再說話,悶得生痛,心底同時夾著的難受感覺讓我的情緒瀕臨崩潰,「弟兄們都倚著你的,你能讓整個軍隊群龍無首嗎?」來不及分辨疼痛,只得歇斯底里的反擊,「你沒有這種資格。」
「他們的命,全在你手裡。」
淡然一視,在我慢慢釐清著心裡的感受時,我發現這是自己頭一次見到這樣的薛直。
欲言又止的他,不見對士兵和將士擺出的傲氣姿態;毫無遮掩的他,像是臨死的將士對無法戰勝的敵人做著最後的反戈。
「…忘情,恨,會奪走我們更多。」
他不知道,自己一邊叫著我的名字、一邊說著這句話時,有多麼諷刺。明明站在同一道長城、守著同一座城關、挺著同一顆忠誠,我卻覺得自己離他好遠,遠得正如這踏不出的關;卻把我們緊緊銜在一起的關。
伴著雪風的棉絕,淒然的簫聲道不出我想要對薛直說的那些話。明日,在雪之上,漫著的是烽火和硝煙、濺著的是鮮血,還有看不見的悼念。
「歌起征思蘆管怨,透穿玄甲朔風寒。」在城塞上吟著詩,沒有遺出一點惶恐,即使因為夜的黑而看不清前方,也沒有退縮的打算。因為身邊總有讓我感到安心的存在。
「黃泉作酒酬兄隊,戰盡狂沙血未乾。」映上他今夜的殘笑,簫笙在起,不願顧明日之殤,只得悵然於今夜。
至始、至尾……至今,我沒有回答。
- - - - -
(翌日)
「蒼雲之動,不為天開,不為雷動,不為霜停。長孫忘情大人,我與妳共生、共死。」
望著前來報到的新兵,意識卻停佇在那根染血的旗幟、斷了手腳,就此畫下殘終句點的士兵,還有遠弟弟止不住的哭聲。
這些,清楚得殘忍。
一日日,與死亡擦身而過,交錯著,我仍會想起那抹簫聲和笑容,還有我至今從未答覆的承諾。
「今日,我在此成立專為覆滅叛賊而生的蒼雲軍,背叛蒼雲者,不義之徒皆須一死!」
我記不清那天死了多少弟兄...只記得用戰士們的犧牲換來的業火血路--
還有,很重要……很重要,從來沒有想到會失去的東西。
當時的我,太自私了。
「輕眉長刀所指之處,我和你們共生、共死。」對上他灼灼如炬的銀灰色眼眸,我看得見他眼中燃燒的熊熊決意,每個弟兄,有自己舉起戰刀的理由。
身為這樣的存在,我們都沒有那種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