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費莉絲蒂睜開眼,隨著吐出的白煙散去,橘紅天色完全佔據她的視野。
她睡著了!睡了多久?她甩去眼底黏膩,握住被她擱在腿與胸腹之間的弓,四周的亮度已經黯淡許多,但天上的雲朵似乎也被風雪所掃淨;眼前的蒼涼變得瑰麗,橘紅天霞接著帶著灰白的冷杉林,馴鹿湖化為紫藍,與一旁披著白霜的苔相映。
天色就像是不輕易以真面目示人的女子,她的脖頸環繞著以冷杉林製成的項鍊,而馴鹿湖就是項鍊上最閃耀奪目的寶石。
費莉絲蒂為眼前的美景而屏息;不禁猜想除她以外究竟還有誰見過這樣的奇景?大概沒有吧?沒有什麼人願意冒生命危險在夜晚待在林子裡狩獵;幽暗的森林已足夠令人卻步,更休提今天是特別的「白夜」。
然而她已經失去一切。對費莉絲蒂而言,先是引領、保護著自己的爺爺,然後是關懷著她,將她視為弟弟的貝菈。
唯一剩下的,大概就只有仍在跳動的心口與鼻息間的起伏,證明她仍存在。
費莉絲蒂怔忡半晌,一時竟忘了自己究竟是為了奇景而呆楞,抑或是為已逝的親人與無法再見的朋友而悲傷;促使她恢復知覺的是臉頰上殘存著凝結的淚,還有因寒風而刺痛、發癢的臉。
她打起精神,在橘紅的天色轉成深邃赭紅時,費莉絲蒂拉起兜帽的一角遮住臉容,她的專注力隨著張開的弓弦與箭尖而打磨得異常銳利。她重新擺妥姿態,豎起耳朵以分辨風聲裡隱藏的種種訊息。
一開始那細微雜音讓她疑惑,但隨著風聲漸歇,長年所磨練出的敏銳感官也開始明辨空氣中的聲響;是腳步聲。聽起來很輕盈,經驗告訴她這可能是狼,心中警鈴大作,在最快速的空檔間找到了靴間的短刀;刀是利用骨頭打磨製成的,雖然強韌不足,但銳利有餘,足以割開朝她撲來的狼的肚腹。
那聲響終於離開蕭索林間,變得細細瑣碎,就像是踏在剛下仍未結凍的雪花裡,費莉絲蒂皺起眉頭,試圖重新分析這聲響;卻在指尖碰著身旁的餘燼時發出不合時宜的低喊。
她不是被燙著,而是為眼前的景象所震懾。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頭雄鹿!那巨大雄壯的鹿角是她從未見過的;牠身材健碩,步伐舒緩而輕盈,彷彿沒有任何事物足以動搖牠的閒適,牠高昂的頭顯示出無比自信;但令費莉絲蒂感到訝異的卻是牠的毛色!牠全身通白,毛皮像是正在發亮,潔白得幾近閃耀般的銀,使地上的雪都相形失色。她找不到詞彙以形容這樣的毛皮……或許、或許就像是皎潔圓月!
牠背對著她,自顧自的走到湖邊低頭飲水,過程中沒有一絲遲疑。
那身毛皮,多美呀!如果抓了牠,把牠帶回去獻給鎮長……貝菈收到這樣的禮物,會很高興的吧?但,這不是她所等待的幼鹿,而牠高大健壯的身姿彷彿也告訴了她,她是無法殺死這樣的動物的。她沒有銳利的箭簇,也無其他幫手協助,出手射擊這樣的目標無疑自找麻煩。
更何況,這樣漂亮的動物,傷害牠未免可惜了……費莉絲蒂低頭望著手上的弓,在定睛於金屬片上時不由得自嘲一笑。這就是她被爺爺念說笨拙的原因——討厭殺戮與不夠果敢的心。
銀白的鹿有著極為寬闊的背,背上柔順的白銀鹿毛就像鏡子能夠反射著天空的赭紅;天色變得更加暗沉了些,牠不停啜飲,彷彿是渴極了。費莉絲蒂近乎癡迷的凝望著牠,直到天空中莫名的再度降下雪花。
那雪來得又快又急!一下便奪走她的視線,連覆蓋在兜帽下的臉龐都感受到冰冷。她抬頭一看,天空清朗無雲,在遠離陽光的天邊甚至帶著清澈的淡藍。
哪來這麼大的風雪?
費莉絲蒂勉強睜開眼睛,雄鹿仍在,不但不因為這場奇異的暴風雪而產生任何退縮,反而像是……十分的自在?
「嗚……」這到底是什麼?
「在這個寒冷白夜現身於屋外的孩子啊,妳在尋找著什麼嗎?」
人的聲音?費莉絲蒂感到疑惑極了,先是突如其來的風雪,然後又是一道聽起來像男性的聲音,不對!這聲音……是她所熟悉的。
「我在……尋找著……一頭幼鹿!」她舉起雙臂遮掩,直到最後一個字眼脫口,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跟那道聲音對話了。而且……他知道她是女孩?
「幼鹿啊……」男人說話的聲調裡透著玩味;費莉絲蒂在聽見這句話後,耳邊的風聲奇異般的漸歇,原本猛烈撲打在臉頰與身上的雪花也停止了。她睜開雙眼,銀白雄鹿的身邊又出現了一個男人。
剛剛是他與她對話嗎?
先不管這個了,費莉絲蒂在看見男人的形貌之後幾乎是立刻就落下淚來;她咬緊牙關,不斷不斷地在心裡重複道:「這不可能」!
眼前的這個男人,跟她記憶裡的爺爺一模一樣!
7
「為何要落淚?孩子。」男人全身雪白;他的穿著與衣飾極為體面高貴,臉上的表情也很是祥和。費莉絲蒂卻隱約明白他的身分了……今天是「特別」的日子。
「你是誰?為什麼……為什麼跟我的爺爺長得一模一樣?」
男人臉上有著得知秘密後的驚喜。「妳看見妳爺爺的樣子嗎?妳一定很想念他……妳方才說妳來到湖邊是為了什麼?」
男人關心的事情與她完全不同,費莉絲蒂在裸露的手背留下微溫的濕意;他帶著雄鹿緩緩來到她的面前。在如此近距接觸下,雄鹿的身形更顯巨大,牠的鼻息透著熱氣,顯示著牠是活生生的,但是如此強壯的動物竟有像貓一般的輕盈步伐!
「我……我是為了射一頭幼鹿而來……你是誰?為何與我爺爺這麼相像?」
男人戴著一頂很高而且圓筒的白帽子,他微微躬身,對費莉絲蒂伸出手來;她握著弓警戒的向後退。這並未惹怒男人,他只是淡淡抽回手,逗趣的眨著左眼道:「我是只有在今夜才能與妳相見的『想望』;妳們對我的慣稱就如同現在的天色。」
白夜。
費莉絲蒂沒料到他居然會如此誠實,畢竟牧師先生與其他鎮民口中的白夜是如此邪惡又狡詐。她異色的雙眼仔細打量白夜,他連鬍子都與爺爺完全相同,就好像……就好像記憶中的爺爺再次活了過來。
「你是白夜?」她再次確認道。
「是這個名字沒錯;小女孩,妳說妳想要一頭幼鹿?」
費莉絲蒂搖搖頭。「我是為了別人的請託而來,我是需要一頭鹿……但,那不是我真正的願望。」
「是嗎?妳的眼睛很漂亮,頭髮也是。小女孩……但妳似乎不很快樂。」白夜蹲了下來與她平視。「我看得出來妳的生活過得並不好,妳太瘦弱,一個普通的女孩不會選擇在白夜裡待在湖邊等著射一頭鹿。妳想要快樂嗎?想要富有嗎?還是其他的東西?」
「你為什麼一直問我想要什麼呢?白夜先生……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可以。小女孩,妳沒有想得到的東西或想完成的願望?」白夜的口吻霎時變得有些失落,但表情溫和依舊;明明是爺爺的外表,但他的舉止就像是一個完美的紳士,不管是語氣或舉止都覺察不到一絲不耐。
「如果可以……」費莉絲蒂利用弓當作拐杖站了起來;發現白夜連身高都跟她的爺爺一樣。「可以告訴我你的祕密嗎?為什麼你會長得與我爺爺如此相似,又為什麼鎮上的人們如此害怕你,見過你的人不是發瘋就是死去?」
白夜露出一抹複雜的笑,「妳是個好奇的孩子呢!好吧,我告訴妳……我剛剛提到『想望』,是因為我就是依靠著妳們的想望而生。」
「想……望?」
「或者該說是欲望呢?」白夜臉上的皺紋隨著鬍子而跟著牽動,攤手的這個動作卻顯得年輕而活力十足。「總之妳們——很多很多人相信我會在這個太陽鎮日高掛的特別日子裡出現,為了呼應妳們的召喚,我被創造了。我的姿態由見到我、回答我的人決定,例如……牠,也例如我現在的樣子。」
費莉絲蒂明白了,她想要獵一頭鹿,所以她看見了牠。而自己因為思念著爺爺,所以白夜化成了爺爺的模樣。
是她「塑造」了白夜!
「就像鏡子……」她喃喃自語著;白夜是鏡子,卻是能照進心中想望的鏡子。
「很好的比喻,小女孩。至於那些遇見我發瘋甚至死去的人……事實上,那並非我所造成的結果。」白夜的口吻顯得理性而冰冷,他雙手交握,靜靜地閉上了眼睛。「見到我的人會非常驚訝——我是那樣的完美,那樣的與自己心中所想的無比契合;他們向我許願,利用我的魔力來滿足他們內心——那永無止盡的洞。」
這太荒謬!費莉絲蒂知道內心的想望無窮無盡,但是時間是有限的!「白夜先生能出現的只有這個特別的日子不是嗎?」
「妳說對了。時間有限,而想望無盡……他們是被自己的欲望逼瘋的;寧願活在僅只一晚的『白夜之夢』,也不願意從夢境中醒來。」
「所以白夜先生一直問我想要什麼……」
「因為時間寶貴。很多人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許願以填塞內心的空洞。」白夜調整了頭頂上的帽子,望著她的眼神帶了點嘉許的意味。
「如果不向你許願……那白夜先生會怎麼做呢?」
「那麼我會傾聽妳心中的聲音,找到妳真正想滿足、想知道的願望……就當作是我給像妳這樣的人的謝禮吧?純真的靈魂並不多見。」
純真嗎?她並不很懂這句話的意義,但是費莉絲蒂很清楚,比較起溫飽、華麗的衣飾等外在,她想知道更重要的事情……
「我想知道我的爺爺為何如此寂寞的過一生,還有……」她記得自己曾在很小的時候看過爺爺手拿著一只漂亮的金屬圓盤,他經常盯著它看,但她從不明白那是什麼。「他有個很寶貝的東西,以前很珍惜……後來卻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再也沒看過它;我問過爺爺,但他什麼都不願意說。」
「想知道自己親人的過去嗎?這也是很多人曾許下的願呢;我喜歡聽故事,也喜歡陪著人們探究。」白夜打量著她,從頭到腳,「我會讓妳知道妳想知道的事,但在那之前,需要一個條件。」
「條件……要我奉獻出什麼東西嗎?」費莉絲蒂突然感到有些緊張;除了自己的生命,以及少得可憐的裝備,她一無所有。
白夜笑出聲來,那是很少很少聽見的爺爺的笑聲!「沒這麼可怕!」他再度向她伸出手,「女孩,告訴我妳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費莉……費莉絲蒂!」她把手交給白夜,而白夜以他溫暖的手掌輕握住她。
「費莉絲蒂。」他重複道,「現在我們產生聯繫了,妳是費莉絲蒂,我是白夜,我們將在今晚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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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進入正題!那句「荒誕不經的想望」由此得來。
跑路人創作團隊/塔客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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