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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kevinfgfg | 2024-03-13 12:26:11 | 巴幣 2 | 人氣 56

去年的拙作,有任何想法還請不吝賜教!


山鬼

四季的流轉於我沒有任何影響,歲月也不能抹去我的存在,歷經過數百,數千,乃至數萬次花開花落的循環,時間也失去了對我的意義。望著生命的轉瞬即逝,生生死死,終歸平衡,我也未曾感慨過。
我是山,山即是我,而人們都喚我為,山鬼。

雨滴稀稀落落,原本應該回暖的春分卻仍舊有著些許冷意,一聲驚雷倏地劃破了蒼穹,點亮烏雲密布的天空。正當我在意著坡上那棵樹木會不會被雷劈中時,山下林中小小的異動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他。
那男人頹然的倒在樹下,一身金屬的甲冑上染滿殷紅,使得鑲了獅頭的腹吞更加猙獰。他胸口的護心鏡已然整個碎裂,一些金屬碎片甚至嵌進了身體裡。雙臂更是布滿了各種刀傷,方才似乎經過一場苦戰。
真難為受如此的傷還能進到這深山老林中。
正當我左右打量之際,他突然一陣乾咳,吐出一口的鮮血。看著緊閉的雙眼,我竟起了惻隱之心,忘卻山神父親曾經的告誡,決定出手救治他。
仔細挑去胸口上的碎金屬,並把白芍與地黃擣成泥,輕輕將其敷在傷部。咳嗽聲使我驚覺他似乎有著嚴重的內傷,便將杜仲與黃精熬製成湯藥,一口一口的餵他喝下。生怕藥草效力不夠,我還起了咒讓傷口癒合加速。起初他呼吸仍然很微弱,並時不時的夾雜著痛苦的呢喃囈語,甚至於入夜之時發起了高燒。可當藥石漸漸地起了效用,他的體溫與呼吸也緩緩歸於平穩。
掬一瓢冷冽的山泉水,輕輕將臉上血汙洗去,這才初次窺見他的容顏。不似想像中年長,這男子出乎意料的年輕,好似剛及弱冠,以男孩稱之更為恰當。他面容冷峻,臉似雕刻般五官分明,可卻有數道疤痕畫過他的臉,頗為稚嫩的面容因而多了分與之不相襯的滄桑感。
興許是泉水的寒冽將他驚醒,緩緩睜開了雙眼。漆黑的眸子彷若沒有焦距,靜靜的看著遠方,眼底似一汪清泉般明澈,卻又帶了點不知所措般的朦朧。
也許正是那清明的眼神吸引了我。
輕咳了一聲,男孩總算將目光收了回來,看向佇立一旁的我。
「這…這是何處?」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嗓音有些低啞,卻又如玉般溫潤,使人陶醉。
指向身旁的草地,我輕笑道:「莫急,且讓我慢慢道來。」
向其訴說了事情的經過後,我問起了他的身世。從叨叨絮絮的話語中,我了解個大概。
他本應是山下楚國名門的一員,受其父親庇蔭,已官拜將軍。然年少輕狂,鮮衣怒馬,雖戰功彪炳,卻也招惹了不少仇家,而秦國的離間更是雪上加霜。他的家族在一夕間覆滅,自己也因仇家的追殺而遁入山林中。
昨日仍在銀鞍白馬度春風,今日卻已僵臥孤山猶自哀,怨誰?座上賓與階下囚僅一夕之隔,春風似刀,將他的心割得千瘡百孔。
一語未畢,他便已潸然淚下,哽噎的話語滿是懊悔。
望著滿面淚痕的他,我心生不捨,便溫言寬慰兩句,要他留在山林中好生養傷,傷好前莫再踏進紅塵中接受俗事的叨擾。
思索片刻後,他點頭應承下來。
次日清晨,我將蠶絲縫製的衣袍拿與他時,竟發現他以湖畔的竹子做了隻短笛。禁不住我的請求,他露出靦腆的微笑開始奏起了樂。
笛音婉轉,如同幽幽泉水般流淌而出。有別於常規笛子,竹笛的音調更為低沉,帶了些抑鬱的氣息。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且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
清冽的笛聲劃過山林,四周陷入了寂靜。側首傾聽,雖是不通音律,卻仍能感受其中幽怨之意。
曲罷,已是日正當中,萬物再度恢復了喧囂。
「這曲可有名字?」
面對我的疑問,他緩緩放下短笛,如是答道「九歌中的『山鬼』」。
山…山鬼…心中默念著這曲名,越是喜歡。
接下來的時日中,我也並未過度叨擾。見他伐木建屋,未損及林木根本,也就由得他去了。儘管如此,我每日仍是尋他奏樂一曲。時間一久,便是樂理不精的我,山外的詩歌也學了個大概。
時光荏苒,他的傷近乎痊癒。雖是為他高興,但思及即將別離的日子,心中卻也泛起了一絲絲悵然。
   一日,再去尋他奏樂時,卻見他望著遠處發楞。似乎是歸鄉的日子近了,竟有些近鄉情怯。興許是不知如今家鄉情況何如,亦不知君王是否已經息怒,他臉上竟浮現淡淡的不安。
  相比歸賦的惶惶不安,何不如留下與那閒雲野鶴相守?我鼓起勇氣提出邀請,而他放下口中木笛,默然。
過了好一晌,不知思及何處,他歎口氣,竟應承了下來,同意留於林中。然而暮時再去見他,卻見已合衣睡下,似要使自己忘掉山下的俗事一般。
  有人陪伴的時間是在山林中數百年來最快樂的日子,相比起形單影隻,有人能解語、談天,更能消磨百般無聊的時光。和他相伴的時日中,我喜歡坐在他身旁詢問曲中的各種意境,聽他同我說各種精怪的故事。
「雲中君可真能騰雲?」
「是。不只騰雲,還能駕霧…。」
「那山鬼呢?山中的神靈可有降臨?」
他笑著搖頭,說著那些山外的見聞。而無法離開大山的我,每每聽得入神。

那日大雨滂沱,伴隨而之的春雷劈斷了木屋旁的巨木。雷雖為劫,卻不能傷我分毫,然為了他著想,我仍領著他至山洞避災。透過微弱的火光,我才發現初見時他稚嫩的面孔已有了幾分成長。
助其褪去濡濕的衣衫時,不慎掌心相抵,怎料這一觸竟令我亂了方寸。
狹窄的山洞中春意漸濃,料峭的風雨中我們緊緊相擁,需索著彼此的溫暖,忘卻種種禁忌與規範,眼中僅剩對方一人。
一夜纏綿。
昨夜的風狂雨驟終歸鶯吟燕舞,沾著露珠的桃花亦灼灼綻妍。我們在木屋旁的樹下成了親,也就是初次相見之處。雖無嗩吶鑼鼓的震天喧鬧,卻有山間鳥獸夾道相迎;不似凡間熱絡,倒也清新脫俗,挺好。
我們在青鳥的見證下拜了堂,而他輕輕揭下被染紅的荷葉蓋頭,執起竹製的筆,為我畫起了眉。他輕抬的手腕上纏著一條紅繩,那是鴛鴦為我們啣來的一束紅枝。
歲月靜好的韶華飛逝,卻又只似過了半晌。
一日,在屋中尋他不得,我便拿起短笛試著吹奏了起來,雖不如他捻熟,但音律倒也淡雅。這時他自林中信步走出,抄起一旁的長劍,隨著不甚圓潤的樂音舞起了劍。一曲「蒹葭」,劍走輕靈,似潺潺流水般溫婉宜人;而隨著「風入松」奏起,但見他劍鋒一轉,如無鋒重劍般大巧不工,又如帝王憂國憂民般有著凌雲壯志。望著他的身影出了神,我停下了笛聲,可他的劍舞仍在繼續,似要解救蒼生於水火般豪氣萬千。
我這才了解,他心中還惦記著山下的黎民黔首。
似要驗證我的猜想一般,不出數日,熒惑高懸。伴隨著凶星熒惑的,是山腳下的陣陣黑煙。
要多慘烈的火勢才能造成這黑幕?然一回首,卻見他手按劍柄,目眥盡裂,這才思及山下應是曾收留他的村莊。
他望著我,表情柔和了下來,可眼中的堅毅我卻不曾錯讀。
「這山林中,我可保你一方太平。」
與其涉入紛紛亂世,何不留下與我長相廝守?我出言挽留,他長歎一聲,默然。興許是來年的相伴讓我了解他的決定,我亦不再相勸。
看來,這大山終究還是留他不住。
助他穿上鎧甲,拜別了山林中的百獸與飛禽,我為他在初見的樹下餞行。他和我立下回來的誓言,並在樹旁置下了一隻青色銅虎。他說歸來時,這銅虎自會生有異樣。
望著他漸行漸遠,我掏出了那短笛吹奏起來,哀婉的樂聲中,彷若仍能聽見他正撫掌相和。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隨著他的離去,山中又復冷清了起來。然不知何故,在辭別後不久,他置下的那銅虎竟化為了一匹生活的黑虎靜靜伏在我腳邊,似要解我心頭之悶般磨蹭著。
好夢難留,少了他的日子可謂是索然無趣。望著手中的短笛,我亦曾百般無聊地奏起了他教會我的曲子,但不知怎麼的,竟連往日喜愛的那首風入松也變得謳啞嘈雜難為聽了。
興許是那風已遠遊,巍然的松,自沒有了再吟誦的理由。
驚雷乍響,雨點稀稀淋淋的落將下來,打溼了遍地花泥。雖已至季春,但林中的空氣仍有些許寒冽,攏緊衣袖,我垂手續續縫著符。以薇葉為底,和以揉碎了的桃花瓣為輔,望能以此保他無傷,並於來年采薇時歸來。
他曾和我說過,楚人皆以此祈求平安。
我亦向山神父親禱告著,但回應的只有靜默,就像當初拜高堂時一般。好似客歲,雖有滿林綻紅的桃花與嬉鬧的百獸,可少了他的身影,林間卻和絕塵之處無貳。
未曾想過流年於我竟會如此漫長。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一片楓葉落在了黑虎頭頂,我將其取下。輕拍著黑虎的脖頸,它發出了滿意的呼嚕聲,可林中各處卻因冬日逼近而更顯寂廖。秋風輕拂,吹動著枝椏,那紅葉卻似有著萬般留戀不願離去,然一旁的繩符卻隨風落下。望著著地的繩符,繾綣更深。
離人未歸的時節,連歲月亦停下腳步,沉默了。
年復一年,一旁的相思樹也增了幾圈。
一日,向山下眺望時,竟又見漆黑的烽煙。望著遠處冉冉升起的黑幕,我頭一次痛恨起這養育了我千年的山林。然不論如何努力,似被枷鎖禁錮般,我始終無法踏出這樹林分毫。
「讓我出去!」咆哮聲在林中迴盪,可回應的卻只有空虛的沉默和腳旁黑虎低聲的嗚咽。
然而,大自然的戒律卻無法輕易改變,好似落葉總會歸根般,縱使有萬般的神力,我們卻也離不開我們的山林,我們的根。
相較過往的千百年,是歲最為難熬。我終是無以忍受孤寂,再度違背山神父親的告誡,命山中花豹化身為人,入世打探他的消息。不料,未及數日,花豹竟傷痕累累的回到了山林中,更有一道深可透骨的傷痕橫跨背部,而身後亦跟著名手持巫刀的武人。
我竟忘了他曾和我說過,楚人尚巫,花豹的術又如何瞞得過軍中巫士的法眼呢?
見花豹受傷,我怒從中來,顧不得這楚人亦是他的袍澤,喚來天雷將巫者斃於林中。可即便如此亦無濟於事,仍是未有他的音訊,就連派下山打探消息的花豹也僅知楚國兵爨四起,可就是百般尋他不得。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
熬過荏苒光陰,山下的烽煙也漸息,想來他歸賦的日子不遠矣。於樹下日復日的等待已成為了習慣,每每山下有客途人行經,我總望眼欲穿,期盼是那熟悉的身影。
烏雲遍穹,林中帶著陰濕的氣息,似那大雨欲落將下來。黑虎輕咬著我的衣襬向屋中行去,可我婉拒了它的好意。若我進屋避雨,豈不無法第一時間便見著他?
碩大的雨滴落將下來,浸溼了林中的一切,而重情的黑虎伏在腳邊與我一同靜靜望著山下。驚雷在此時劈中了和他初遇的那棵樹,而枝椏經不住天雷的勾動,在一陣搖蕩中燃起了殷紅的烈火,卻又在風雨中快速幽滅、消散,只留下焦枯的樹梢。雨點寒涼刺骨,落在身上生疼。
「莫非他功成後不願歸鄉?」 我撫著黑虎,低聲道。似聽明白我的問題般,它挺了挺身子,雙目仍堅定望著山下。
是啊,斷無可能。

那日正補著長衫,腳邊的黑虎倏的直起身子向山腳低吼著。向山腳望去,不見他的歸賦,卻見兩穿著楚國鎧甲的軍士往深山中行來。隨著他們的接近,腰間長鋏與鎧甲的碰撞聲愈發清晰,也令避而不見的我愈發惶然。
莫不是來為上個巫者尋仇的?
思及此處,我心亦沉了下來。在這林中雖非怕了他們,可於離人未歸之時再生事端終是不妥。正當我猶豫著是否出手之際,卻見他們停下了腳步,環顧四周似在尋些什麼。
輕聲喚來鼯鼠,以其為耳目,我終是能聽清他們的對話。
「…的可是此處?」
「應是,可怎的卻未見那桃樹?」
桃樹?我和他初遇的樹,這兩兵士如何能知!?
正值驚詫發愣之際,卻見二人在那焦黑的樹幹下不知掘著什麼。然看著二人背影,一股不安湧上心頭。
約莫一炷香光景,終待二人離去,煩憂鬱結的我趕忙上前一探。
半掩的土堆中立著一柄劍和一頂盔。
劍柄的綁繩有些破損,劍鞘亦帶了點鏽蝕,而那銅盔更斑駁點點。我只一眼便認出他的裝備,那劍他未曾離身。
失了繼續看下去的勇氣,我不願相信那最壞的結果,卻見黑虎步將過來伏在一旁低聲嗚咽。然僅一瞬,那碩大的黑虎竟消失無蹤,徒留一只銅虎靜靜的落在土中。
我有些迷惘,不知何故他的一切正悄然消逝。可思及別離前的一番話,竟證實了那不願輕信的了局。
原來,他真的回來了。
不知怎地,淚水竟無法流下,欲訴說之語亦難以出口,萬語千言皆哽在喉中卻難言一字。
望著一人一虎消逝之處,我頹然的抓著,試圖尋找他們的一魂一魄,可逮著的卻僅有飄散的彼岸花。花瓣似刃,剜的我心口淋漓,可那抹嫣紅卻又似笑著紅塵的不公,為鮮明的記憶一一染了色。
飛揚的花瓣寂然的劃過了那棵初遇的樹、幽冽的泉水、春意漸濃的山洞、青鳥的見證、清淺的韶光,最後靜靜飄至那鏽了的盔上,若似賦予那記憶曾存在過的證明。
視線有些模糊,遮擋住了他最後行過的足跡。抹了抹雙目,卻見雙手皆已濡濕,淚水竟趁其不備掙脫了囹圄。
擺弄手中的竹笛,笛身雖依舊,卻失了幾分色彩,而奏起的樂章亦僅徒留哀痛。
靁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
曲罷,將笛子擱在他一旁,不慎觸及那柄劍,而盔頂的花瓣竟闃然落入掌心。
捧著最後的一點殷紅,一切正如往昔那日,蒼穹綴著幾片雲彩,而春分的風有些料峭,吹得生冷。揉了揉雙眼,那樹下似又出現了一位舞著劍的少年,若隱若現,隨著一旁的笛聲幽然起舞,向我露齒而笑......。
「歡迎回家!」



春雷劃過蒼穹,驚起了群群飛鳥,她正一如既往的巡著山林,卻見一孩童步履蹣跚的走入山中。見及這孩童,她竟不知何故落下了淚,而孩童亦惶惶不安。拉著孩童深入林中,她指著一柄已鏽蝕的不成樣的劍低聲問了些什麼,可那孩子卻只搖了搖頭。不知思及何處,她淚中帶笑,向好奇的孩子緩緩道出一段故事……。
可山鬼不知,那孩童亦不曉得,那年被天雷引燃的枯枝已然重新茁壯,而百年方綻放的彼岸花挾著一抹嫣紅,又悄然飄落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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