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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身

席綸 | 2023-12-23 10:03:29 | 巴幣 0 | 人氣 48

連載中綸於小說
資料夾簡介
純文學 / 類型文學 關於生活、情感、人們、連結。 每個故事背後都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個我所知道的世界。
最新進度 邊陲之火

1
  「過年會回家嗎?」
 
  手機的螢幕跳出訊息,沒有點開,只是收回口袋。我把桌上的課本收進書包,搭著電梯下樓。
  午後的陽光還有些刺眼,拖著長長的影子,像是負擔掛在身後。操場上滿是運動的人,滑板的輪子撞擊著走廊的地板,熱音社廉價音箱傳出糊在一起的吉他聲,不知名的廣播在遠方叫囂著。我走在看似悠哉的構圖裡,這樣的日常重複著,每個臉孔下都有著秘密,我無意去了解,也無力揣測眼前人們的經歷。只是默默走過,煩惱在頭上盤旋,從來不放過誰。
  出了校門,點著菸,坐在將草皮圍起的紅磚上。就算隔著一個車道,經過的人還是用手摀著口鼻。我並不在意,也不覺得抱歉。朝著天空吐煙,煩惱並沒有隨著白煙飛遠,而是隨著吸進的空氣,進到更深的體內。只想讓自己更麻木些,像是抽掉所有感官的知覺,愚鈍地活著。
 
  「抽菸是種慢性自殺。」這個說法好像大家都在嘗試不自殺一樣。用自殺太過嚴肅,也許該用自我毀滅。雖然還無法被證實,但卻存在我們的基因裡。面對一切,工作也好,生活也罷,尤其面對一段段的關係,與其說我們努力活著,倒不如說是努力防止自我毀滅。敲掉每根建立起的基柱,毀滅伴隨著一定程度的嚮往,從中獲得解放。
  將菸蒂丟進水溝蓋裡,騎上機車。外環道還未開始堵塞,閃過幾輛客運,窗戶上貼著的臉孔,有些睡去,有些望著窗外眼神失焦。我催著油門超車,車身上的玻璃反射出我的身影──藍色的襯衫隨風飄著,被安全帽遮住的臉孔,忘了神情有多憔悴。
  似乎記不起自己的長相,就連看到照片也會感到疑惑。即便在鏡子前洗過臉,一離開廁所,自己的樣子就消失在腦海中,像是剪錯格數的膠卷,一閃而過,如同從未存在一樣。永遠無法對焦的模糊,只好模仿他人,拾起散落的情緒,拼湊自己可能的模樣。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我將車停在路邊接起電話。
  「晚上可以過去嗎?」若婷在電話另一頭問著。
  「要我去載妳嗎?」我說。
  「十點。」她說完,我只回了聲好就掛電話。沒有任何道別,她知道我不喜歡,於是習慣,也不問理由。真要說起我也不知從何解釋,純粹討厭謊言和多此一舉,而她卻接受這樣的我。
 
  買了便當回家,洗過澡後打開電視邊看邊吃。想著打發時間,於是把家裡整理一遍。偶爾潔癖發作,就當是抑制恐慌的方式。規律能牽制住混亂的滋生,維持著正常生活的小螺絲,不至於讓整個人崩毀。流了點汗,有些燥熱。拿起冷氣遙控器,最後還是設成定時,騎車出門,提前到酒吧等著若婷。
  遇見她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也是在這間酒吧。那時她剛上班,而我被同學拉來慶生。在外頭巷子抽菸時,她剛好出來整理空酒瓶。吐的煙雖然沒飄向她,卻被她盯著看,我沒閃躲她的眼神,鐘聲響起,開始了一場角力對決。在旁一口口吸著時間,她將籃子一個個堆起,視線未曾離開。到底了,我將菸頭彈掉,附近沒水溝蓋,正打算拿進店裡時,她走向我。
 
  「一起抽?」她從口袋拿出香煙,我接過說聲謝謝,兩人並肩靠在牆上。來往的車燈不時照亮巷口,看見亮光在她的側臉上閃過,而她直盯著白煙,偶爾看向我。突然好奇著自己臉上的表情,腦袋浮出的卻都不是自己的臉。我們倆彈掉菸頭,她伸出手,我將菸蒂給她。
  「禮拜二和六我都在這。」她進門時轉身對我說,「我想如果你很無聊,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抽菸。」
 
  在那之後的二或六,我都來到小巷裡跟她抽著菸,也不多話,偶爾瞄著對方。要是剛好對到眼,總會對看到香菸燒完。如同她所提出的邀請,確切地填滿了我的無聊,即便只有一根菸的時間。隨著我的渴望,彷彿大腦習慣了尼古丁,即便彼此並未成癮,卻逐漸拿出了更多時間,填補相互遺失的空缺。
 
  「走吧。」她戴上安全帽,輕拍著我的肩膀。順路買了鹽水雞,她不愛吃晚餐,只愛消夜,睡前沒吃東西就會失眠。在等消夜的同時,我們倆在旁抽起菸。她說著上班的事,偶爾穿插問著我上課的事,更新著彼此的近況。在我眼中,她是個害怕等待的人,所以才用許多方式填滿等待的空白。我們從未互相確認在彼此眼中的模樣,似乎也是種默契,就任由腦中的對方不停擴張。
 
  到家後,我拿出手機,看著下午傳來的訊息嘆著氣。她接過手機,看著訊息便說:「你跟美秀姨還沒和好?」我搖著頭,自從六月跟她大吵一架後,已經半年沒去看她。
  「誰叫她堅持要妳跟我一起回去。」我說。
  「美秀姨人好,想說我是孤兒,要我去湊湊熱鬧。」她將手機放到桌上,「為什麼這麼生氣?」
  「只是看不慣她每次都為大家好,但卻要每個人都照著她的意思來。我討厭那種被控制的感覺,她只是找藉口把魔爪伸向妳罷了。」
  她拉著我到沙發,習慣性地,我倒臥在她大腿上。這是她一貫哄人的招式,我沒有抗拒,閉上眼睛享受著溫柔。她邊摸著我的頭邊說:「你不想我就不去,我們可以一起過。」
 
  大腿為枕讓我想起隱藏的寂寞,潛藏在每個看不見的角落,提醒著自己弱小而孤獨,脆弱又不堪一擊。將兩人放在一起,彼此都會變得軟弱。為了接受對方的情感,不得不將通道打開,放任各種情緒流竄,怎樣都過濾不了,趁虛而入。寂寞並非產物,而是從出生就帶著來到這世上。在四周虎視眈眈,它並未真的消失,只是用著不同的面貌,不同的形式存在著,並未真的放過誰。觸碰不及,亦盤旋不去。
 
 
2
  每當從床上醒來,身體總感覺疲憊。不僅是身體的細胞需要被喚醒,更是修補著夢裡所消耗的腦力。浮游在潛意識中,不小心下沉太深,被他人破碎的思緒包圍。睡眠並未真正讓心裡放鬆,反倒是逼著自己面對。平日刻意忽略掉的情緒。曾試圖從混亂的夢中尋找答案,卻只是比自慰更加空虛罷了。
 
  吃完冰箱裡無味的三明治,走到陽台抽著菸,看著騎樓裡行走的路人,對於這樣的安逸感到煩躁。穿上衣服,索性翹掉禮拜四下午唯一兩節的課,騎向安平。下了四草大橋,往不起眼的小巷左轉,直行到河堤前。停下車,走上階梯,這片海灘仍舊空無一人。遠方有著幾間鐵皮搭起的小屋,還有幾艘竹筏擱淺著。我走下堆起的消波塊,在沙灘上踏出了新的腳印。有幾處插著竹竿,從未了解其中意義,眺望著對面的海岸,還看得見觀夕平台上的燈塔。
 
  海風吹著,嘴裡叼著菸,打火機似乎沒有瓦斯。試過幾次,大拇指出現黑色的污漬。這時後方傳來聲音:「用這個。」轉身只看見一名老伯,朝我丟了個東西。還沒反應過來,東西已經插入沙裡。彎腰撿起,是一個外表金邊紅底的美式打火機。把菸點起,我將打火機還給向我走近的老伯。
  「謝謝。」我說。
  「小夥子,反應有點慢。」老伯從口袋拿出了香菸,幫自己點上,「還是吃煤油的好用。」
  「不過麻煩的是要自己加煤油。」我回應著。
  「這倒不是問題,機械錶也是要每天上鍊。很多事做久就習慣了。」他摘掉墨鏡,右眉毛上有條傷疤,「看你身材挺魁武的,山東人嗎?」
  「不知道,沒聽人說過。」
  「這還用聽,一看就知道。粗眉小眼睛,骨子裡散發著濃濃的山東味,說不定我跟你爺爺還是老鄉。」
  我沒有多做回應,只是禮貌性地笑著。他將墨鏡插在領口,拿出熄菸盒,示意要我把快燒到底的菸熄滅。
  「急著回去嗎?」他說,而我搖著頭。「那陪我這老頭走走路。」
  我跟在他的身旁,往海口的方向走著。沙灘上走出兩道痕跡,老伯即便穿著靴子,每一步還是都扎實地抬著腳,腳印前方有深深的凹痕;而我時不時踢著沙,腳印淺了許多,帆布鞋的前頭還有沙子跳動著。
  「小夥子,你知道對面有什麼嗎?」老伯往台灣海峽的方向看去。
  「再過去就是中國。」我說。
  「對年輕人而言,只是個陌生的地方。」老伯從菸盒拿出兩根菸,我順手接過,「對於我這年紀的老頭,始終是個謊言。」
  「謊言?」我不解地問著。
  「在我那個年代,出門提個水,都有可能回不了家。我運氣好,還有自由意志,自願加入軍隊。一開始打鬼子,為的是保家衛國,就這樣離開家鄉。打完鬼子打共匪,委員長說為求統一,為了和平,離家越來越遠。撤退來台灣,累積反攻能量,於是找個新家。說回去說了半輩子,這個謊言沒有人說穿,明知不可能。人被騙太久,最後也習慣。」他點起了菸,將打火機遞給我,「仔細想想,人生前半輩子都在打仗,最後找個小島定居。就像書裡寫的一樣,後半輩子就悠哉地過。」
 
  我把菸點著,看著海平面,僅能想像對岸的輪廓。太過遙遠,太過模糊,一樣的視角,卻是看見兩個截然不同的光景。
 
  「小夥子喜歡吃臘肉或臘腸嗎?」老伯看向我。
  「不常吃。」
  「知道長榮新城嗎?」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打開地圖給我看,「過了長榮路的地下道,就在右手邊,以前的眷村改建成國宅。快過年,樓下廣場會擺年貨,如果有經過就來看看,老頭我多送你幾條。」
 
  我點著頭說好,他拍拍我的肩膀,開始往回走。太陽開始西下,少了日光,溫度似乎又掉了一截,感受到海風原始的冷冽。我拉起領子,踩著過來的痕跡。明天這個時候,這些足跡都不復存在。風吹也好,被海浪帶走也罷,有天終將消失。乘載著眾人記憶的沙灘,也只是淡然地將它抹平,時間不會多做評論。
 
  「我家媳婦,整天想把我那台檔車換掉,說騎四輪電動車比較安全。每天嚷嚷著騎到安平太遠,要我坐公車。騎車吹風才是自由,女人不懂這回事。」他無奈地嘆著氣。
  「從開元那騎過來有段距離,也算遠。她是擔心你的安全。」
  「能到的都不叫遠,因為總是可以到達。說了幾百次,我又不飆車。小時候被母親管,長大被長官管,老了被媳婦管。好在我家那口子走得早,不然跟我媳婦嘮叨起來,比共軍的心戰喊話還要煩人。」
 
  想著老伯說的畫面,不由得笑了出來。美秀姨也是個嘮叨的人,雖說她是里長,但她天生就是喜歡攪和別人的事。凡是走在路上,叫得出名字的,站著聊上半個小時也不腰疼;叫不出的,先好好拷問一番,不聊個半個小絕不放人。一度以為里長就是只要不停說話就好,仔細想想,家中掛著為民喉舌的匾額,或許是對她最貼切的形容。
 
  「好了,小夥子,下次多說說你的事吧。」老伯跨上檔車,戴上墨鏡,「老頭我不佔人便宜,你聽我發牢騷,我也聽你的。」
  「那就下次,換我請你抽菸。」
  「沒問題。還有,別說再見,幾個大老粗說了沒一個回來。斯文點的說再會,哪個不是缺腳少了胳膊。」他豪邁地笑著,伸出拳頭,「現在年輕人流行這個。」
 
  我也伸出手跟他碰著拳。熟練地換著檔,沒一會兒他便消失在路口。我拿出手機,幾通未接來電,坐在機車上,仰頭看著天空,太陽已經西沉,橘色漸漸消散,顏色被調了一輪。深色才是天空原本的顏色,混濁地吃掉所有色彩,與全然的黑不過一線之隔,無法生存的黑。在混濁裡掙扎著,一不小心就過了界,無人生還。
 
 
3
  一月。禮拜六。酒吧旁的巷子。
  我抽菸等著若婷,只見她兩手拿著馬克杯,我把門打開,接過其中一杯。她說是熱奶茶暖暖身。入夜後寒流開始發威,幫她帶了條圍巾。紅白條紋,上面有著小熊的圖案。
 
  「快過年了。」她叼著菸,額頭對額頭緊貼,用菸點著菸,「決定好要不要回家了嗎?」
 
  我搖著頭沒多說,喝著奶茶。看著菸燃燒,菸頭竄出的煙偏藍色,吸入口中吐出又變成白色,混合著體內與體外的溫差。接收的話語在腦中起了變化,成了秘密。爾後說出了謊言,即便身不由己。謊言的本質終究是謊言,吐出的煙終究有害。
 
  轉過身親吻著她。菸葉與茶葉混合的味道,充斥著口腔,嘴唇的溫度暖到無法抗拒。我們卻維持著奇異姿勢,手持香菸與馬克杯,不合時宜的舞蹈在小巷裡跳起。我有祕密沒說出,不知道她知曉多少,又是否看透這個吻的含意。
 
  「想要了嗎?」她低聲用著狡猾的口氣說著,「冬天是不是都特別想要呢?」
  「大概是為了保溫,時不時要充著血,以防失去知覺。」我說。
  「在外面勃起是甚麼感覺?」
  「有點緊繃。」我拉著褲子,「其實還蠻難受的。」
 
  她笑著彈掉煙頭,將菸蒂放進吊帶褲前面的口袋。我一口氣將奶茶喝光,把馬克杯給她。兩人擁抱著,菸味混入她身上的味道,我貪婪地掠取安定情緒的藥物,像是支撐重物而出現疲乏的彈簧,在一瞬間放鬆。有人將重物抬起,用著不需要感到抱歉的語氣說:「可以休息了。」這樣的安全感在體內流竄。她在我的臉頰上留下一吻,我們相視而笑。
 
  「喜歡吃臘肉嗎?」我邊把門拉開邊問著。
  「沒印象,你想吃嗎?」
  「覺得還不錯。」
 
  她點著頭走進店裡,我騎上機車,穿越這陣寒流。時不時有冷風從袖口灌進,美秀姨去年送了雙手套給我,說我跟她一樣,末稍血液循環不好,手腳容易冰冷。手套掛在房間的衣架上,始終沒戴過。手掌像是被冷風刺著,有些發麻,想起了手套,對於這份溫暖,我還是有些疑惑。
 
  無論承接任何的情感都是麻煩的事。情感不可控,亦沒有開關,它蔓延在你的生活之中,你不知道何時會退去。彷彿黏貼在你的皮膚之上,滲透進了血液,甩也甩不掉。人必須有情感才能連結,即便那是偽裝的,也是情感。
 
  回到家,鑽進被窩,像是回到巢穴裡,需要體溫的熱度才得以成立。為了維持熱度,不得不將時間丟出被窩。被緊緊包覆著的舒服,像是飄在大海上的小艇,我唯一能生存的空間。偶爾昏睡又醒來,彷彿現實才是夢境,吸過冰冷的空氣又鑽回去,渴望著冬眠式的逃避現實。
 
  除夕夜前一個禮拜,騎著車來到長榮新城。小時候對這裡還有些印象,許多平房拼出一個巨大的迷宮,偶爾有幾棟兩層樓當作標的物。如今整齊劃一蓋著相同的大樓,隔一條街,一排五層樓的公寓,反而成了歷史的見證。
  走到管理室,旁邊擺上許多方型的紅桌,一路延伸到裏頭的廣場。桌上擺著各種乾貨,除了糖果蜜餞,還有代寫春聯的服務。幾個小孩拿著剛買的橡皮筋槍,在一旁追逐。廣場散佈著人群,我四處張望老伯的身影,看見他推著推車從大樓裡出來,便朝著他跑過去。
 
  起初他看見我還愣了一下,想起後便大笑著說:「山東小夥!你看我等你等到都忘了。來幫把手,我們邊走邊聊。」
  拉著車,有點沉。我好奇地問:「紙箱裡面是什麼?」
  「一些臘肉和乾貨,要送人的。」他指著靠近鐵路,最後面那棟大樓,「有點遠,不過之前就答應人要送過去。」
  走到一座涼亭旁,老伯說休息一下,於是兩個人找了位子坐下。我拿出菸盒,遞菸給他。他邊把玩著香菸邊說:「現在年輕人都抽這個牌子嗎?」
  「我也不清楚,覺得便宜好抽就買了。」我幫他點著火。
  「還記得在大陸,抽菸也是跟著瞎抽,唯一記得就是三砲台。那時有個鄰兵,忘了名字,個性像門大砲,就是抽三砲台。一有機會就到處跟人換菸,非三砲台不可,就這樣攢了好幾包,直往袋子裡塞。有次他袋子弄丟,隔天又要移防,我倆用打火機照著光,找了一整晚。最後在一個拖車下找著,他就塞了兩包給我。幾天後遇上鬼子,部隊被打散,就再也沒見著他。」他吸了口菸,看著我,「是不是有甚麼煩惱?說給老頭聽聽。」
 
  我抽著菸,沒有馬上回話,思緒在腦中翻攪著。老伯伸手拍我的背,嘴裡說不急。看著來往的人,打著招呼,偶爾停下來聊著天。想起小時候在六合里,跟在美秀姨身旁也是如此的光景。人們聊著日常的八卦,也不是甚麼特別的事,但那個畫面印象就是特別深刻。
 
  「我是個棄嬰。」彈掉菸頭後,我又點了一根,「別人說在除夕夜的時候,我被放在六合里的里長家門前。後來被一個叫美秀姨的人收養,一養就是二十一年。很早就知道她不是我的生母,她也不喜歡我叫她媽媽,跟旁人介紹我時,都會說我是遠房親戚家的小孩。」
  「怎麼收養你,卻不把你當兒子?」老伯不解地問。
  「美秀姨曾經有個兒子,十六歲時被酒駕的撞死。至今我仍不知道,為何美秀姨選擇收養我。是太過傷心,需要有情緒發洩的管道。又或者是當替代品,看見我卻又觸景傷情。知道這件事會讓她痛苦,所以我們從來不說,像是個禁忌。」我嘆了口氣繼續說:「六月的時候,美秀姨跟我說,我的生母有跟她聯絡,說是希望有機會能見面。她跟對方說要不就除夕夜,一起吃年夜飯。我當下失去理智跟她大吵,那股憤怒來得突然,我甚至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像是被拋棄的感覺。我甩門離開,直到現在都沒跟她連絡。」
  老伯聽完後站起身,推著推車說:「走吧。還有一段路。」
 
  輪子在磁磚的地板上摩擦著,偶爾聽見火車行駛的聲音,越來越大聲。太陽慢慢地下墜,影子被拉得細長,幾個小孩相互踩著對方的影子。老伯從口袋掏出糖果,分給小孩們。不一會兒,我們停在最後一棟大樓的門前。
 
  老伯敲著一樓住戶的門,來應門的是個小女孩。她對著老伯說:「你找誰?」
  「小姑娘,妳爺爺在嗎?」老伯見小女孩搖頭,拿出一顆糖果給她說:「這顆糖給妳,等妳爺爺回來,把這些東西交給他好嗎?」
 
  小女孩收下糖,興奮地說好。我們將紙箱搬進屋後,推著車走原路回去。
 
  「那戶人家我認識,小女孩的爺爺叫老劉,跟我是戰友。那時候撤退來台,旅長要他帶著旅長的妻小先走。他是旅長的傳令,因此他接獲的最後一個命令,就是要將旅長的妻小,安全地護送回台灣。」老伯拿出菸抽著,「六十多年了,我們旅長早就死在大陸,可是他卻一直照顧旅長的妻小到現在,那小姑娘是旅長女兒的小孩。老劉也很逗,後來人家管他叫爺爺,他不從,非要弄得人家下跪不可。為了守護這個家,老劉到現在還是單身。」
  「沒有血緣也可以是家人。」我說。
  「小夥子,你認定誰是家人,誰就是家人,沒有這麼複雜。」老伯拍著我的背,「那年代顛沛流離,不得不找個地方落腳。歇久了,就待上一輩子。我曾經以為還會回去,現在也習慣。離開後往回看,回不去的叫家鄉,可是現在這裡是我的家。思念的只是曾經,不可能再一樣了。」
 
  老伯將推車擺放好,走到攤位上,包了袋臘肉給我。我拿出錢給他,他卻不收。
 
  「不行,拿了你的東西怎麼能不給錢。」我試圖將錢塞給他。
  「就當老頭送你的,別說了,再說我可是會發火的。」他拍著桌子瞪著我,「聽好,除了臘肉,裡面還有臘腸。幾根黑色的口味比較甜,不要覺得奇怪。用電鍋蒸熱就可以吃。」
  「知道了,謝謝。」我接過袋子。
  「小夥子,老頭跟你說。人不僅是身要安了,能找個地方歇腳外,重要的是命也得立了。想想有甚麼是你在乎的,人總會迷個幾次路,但我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老伯伸出拳頭,當我握拳碰著時,他把我拉過去,給我一個擁抱。內心頓時暖和起來。遠方已看不見夕陽,深色佈滿著天空,大家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我走回機車上,回頭望著這個地方,想像著它曾經的樣子。彷彿聽見了那個年代的故事,正在每個亮著燈的房子裡說著。
 
 
4
  騎著機車來到若婷家。打電話要她開門,進到屋子裡,她邊換著衣服邊說:「等等要去上班,怎麼了?」
  「突然想見妳。」我將袋子放到桌上,「有些話想跟妳說。」
  「等我一下。」她穿好衣服,坐到我的旁邊。
 
  我對她說起,生母聯絡美秀姨的事。說的過程非常平靜,她只是看著我點著頭,專心地在聽。當講到我的感受時,她牽起了我的手,用雙手搓揉著,試著讓凍僵的手掌有了溫度。祕密說出,築起的高塔崩塌,這次我不再清理殘骸,看著它風化被吹散的樣子,彷彿某顆栓得緊緊的螺絲,慢慢被人鬆開。對岸的迷霧散去,她就在那,我猜不透她的想法,任由一顆心懸掛著,卻不再感到害怕。
 
  「那你打算回去嗎?」她說。
  「我想要我們兩個一起回去,如果覺得不開心,就一起走。」
  「你不用強迫自己要面對,逃走也是個選擇。你沒有必要把這個重擔,重新揹回自己的身上。」
  「只是想要這次是妳留在我的身邊。」聽完我的話,她低著頭笑了,眼神並未直視著我,腦袋彷彿在思索什麼。
  「真的是臘肉。」她伸出手,將桌上的袋子打開。
  「黑色的是臘腸,味道是甜的,很特別。」看著她好奇地觀察著,我伸手將袋子重新綁起,她在一旁不解地看著我。
  「是不是給妳太大的壓力了?」我說。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還是會擔心,要是你的媽媽不喜歡我怎麼辦?」她站了起來,在房間來回踱步。「你知道我最怕甚麼事嗎?」她看我搖著頭,於是便接著說:「從小被奶奶帶大,而當她去世時,我覺得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跟我有關聯、和我流著一樣血液的人,一瞬間大家都變成了陌生人。」
  她拿起櫃子上的菸盒,將底部朝著手掌拍打了幾下。撕開塑膠包裝,抽掉盒內的鋁箔紙,將它們在手中握成一坨後,丟進垃圾桶裡。
  「常常覺得這世界只剩下自己,背後一個人都沒有。好像被打上孤兒的標籤,每個人都投以相同的眼神。」她抽出一根菸,叼在嘴裡,「我要的不是憐憫,不是同情。我害怕他們會讓我覺得自己不一樣,站在一個高處俯瞰著我。」
  「我不會這樣對妳。」我站起身,走到她的旁邊。
  「我知道你不會,但其他人呢?」她刻意與我保持著距離,「我喜歡你,但我無法保證我會喜歡你身邊的人,或是讓他們喜歡我。」
 
  原本被搓熱的雙手失去溫度,感受到指頭逐漸冰冷麻木。她拿起打火機,想將菸點起,但怎樣都無法將火打起。我從她手中拿過打火機,也將嘴裡叼的菸拿下,一起放到櫃子上。我看著她說:「曾經以為家就是睡覺的地方,就只是用水泥蓋起來的房子,將自己關住。不會被拋棄的就是家,不會風吹雨淋的就叫做家。好像人生就是要尋找一個答案,可是卻連問題都不知道。
 
  「好幾次,半夜騎車在外環道上,路上沒有車,一路暢通。我會催著油門,閉起眼睛。起初一兩秒感到新鮮,隨著時間慢慢地流逝,身體開始不安地發抖,本能開始排斥這樣的行為。為了使眼睛閉著,我開始大喊,試圖壓過本能,直到受不了,張開眼睛。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興奮和恐懼並存在我的體內。」
 
  我伸出手牽著她。她沒有閃躲,仍直直地看著我的眼。
 
  「我們都有著甩不掉的包袱和歷史,壓在我們的肩上,深怕一說出,對方就會跑走,但是渴望著能分享著重量的人出現。現在的我願概括承受所有那些那些妳未曾說出口,而我也還未知的──不論是妳的擔憂,妳的害怕,所有妳因這些包袱而受的傷。只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不能對妳付出,怎麼能期待妳也對我做一樣的事。我不會再逃跑了,要跑,我們一起跑。」
 
  她抱住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真實的重量,像是全身的重擔丟了過來。我將她緊抱住,用盡力氣好好地接住她,卻也因為這樣的重量感到安心,彷彿確實地擁有了什麼,能好好支撐著一個人。
  鬧鐘響了,她拿出手機將它關掉。我知道她要去上班,沒多說甚麼,從地上拿起皮包交給她。她皺起了眉頭,似乎有話想說。最後只要我留下,等她下班之後再說。我點著頭,把車鑰匙給她,想像著自己微笑的樣子,想讓她感到安心。看到我這樣的舉動,她湊上來親了我,很快速的一吻,像是蓋章確認般。她的眼神又回復以往。
 
  「再見。」我幫她打開門對她說:「我等妳回來。」
  她忍不住笑了,我也笑著。感覺原本昏暗的走廊變得明亮,兩人的笑聲在走廊上迴響著。電梯開門,她看著我揮手說:「晚上見。」我回到房間,拿起櫃子上的菸叼著。直到聽見樓下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菸仍舊沒有點著。
 
  為什麼會想抽菸?這個問題偶爾會浮上心頭。並不是刻意想擺脫寂寞,而是寂寞一直都在,以各種形式出現。寂寞相加後是否還會存在,點起一根菸,在遠處看著一群一群的人抽著,而我只能在被圍起的圈圈裡看著,無法加入他們。如同深夜騎過四草大橋,釣客們在橋上,等著寂寞上鉤。在海灘上看著漁船的燈火在遠方閃爍,與燈塔彷彿彼此對話。漆黑的海平面,只有零散的紅光畫出邊界。是否笑過之後,依舊徬徨。無從想像未來的輪廓,像是遠方的海岸隱沒在黑暗之中變得遼闊,昏暗而未知。


/ 後記
這是我第一篇獲得文學獎的作品。
現在回頭看看,雖然發現有許多地方寫的生澀,但那正是寫作有趣的地方。
這些潛藏在內心的情感,試圖透過文字重新排列組合,在當下被記錄著。每當看到以前的作品,總覺得自己應該再也無法寫出一樣的東西,那種情感就隨著小說留在了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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