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片刻之後，武力繼承者蹲在路邊的招牌上，不耐地抖腳。
千山沿著狼藉的路面散步，嘴裡哼著小調。漆黑的屍塊散落在各處，佈滿凌亂的齒痕與斷面。屍體殘缺得像是被凶獸啃過，又粗魯地徒手扯成碎片，有的肉塊已辨識不出原形。
男子如舞蹈般愜意地抬手，隨著節奏輕敲翻轉的煙管。每敲一下，都會有一小搓火星從煙鍋飄落，燃起微弱的火苗，落在漆黑如影的殘肢斷臂上。
「快點燒，燒乾淨。你以為你在做林間保養？」白嵐翻著白眼：「留一點好防火？」
漆黑的火焰一叢叢燃起，沿著路上的痕跡流竄。武力繼承者揮舞著不知道哪裡撿來的鐵棍，在路牌桿子上敲得梆梆作響，向暗夜大聲昭示他的不耐。千山依然故我地徐步前行，像參加博覽會一樣左顧右盼。赤裸的玉足踩在血泊之中，發出黏膩聲響，卻分毫污痕都沒有染上。
「那你可以考慮來幫我一把，不要每次都只出一張嘴。」
「我通常都只出一張嘴啊，出兩張嘴的都是下面那個。況且我為什麼要幫你？」白嵐俯瞰著招牌底下的千山，揮舞鐵棍霸道地指示：「自己吸出來的自己舔乾淨。」
「你很髒耶。」
千山嘆了一口氣，兩手一翻。漆黑的火舌從四面八方一湧而上，白嵐的腳邊瞬間燒了起來。
「順便連你骯髒的內心一起淨化好了，舉手之勞，不用謝。」
「嘿，不要害羞嘛，寶貝兒。釋放你的熱情！」白嵐輕鬆一躍，降落在黑色的屍山上，挑釁地指了指腳邊示意：「沒錯，準一點，就是這兒，這裡比較舒服──」
千山兩手一翻，突然滅了焰火。
巨大的裂縫從腳下破開，一口吞沒剩餘的屍骸，連帶咬向囂張的矮子。白嵐被咬得猝不及防，勉強在腳踝分家前緊急跳開。他翻身落回一旁的路燈，罵了幾句髒話，轉眼又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閉嘴好嗎？嵐嵐。」千山趕在他開口之前晃了晃煙管。
「切。」
不堪騷擾的美人吸了口煙，憂鬱地張開薄唇。隨著他的動作，幽黑的簇火從天而降，如流星雨般無聲灑落。
整座遺跡逐漸被巫火吞沒。
白嵐打了個哈欠，兩隻手無賴地插入口袋。他沿著黑焰中逐漸消失的縫隙跳躍，髮絲飛揚地旋轉，像是在玩樂一樣輕鬆竄出火場。
「玩夠了沒？玩夠了快點上路。」
「別那麼性急嘛。現在的年輕人噢，就是沒有耐心。」
千山嘴上嬌嗔，手上倒轉煙管，於空中虛點了兩下。
遠方傳來了清脆的碎裂聲。灰色的縫隙從足下開裂，攀上空氣一路延伸至半空。八隻手臂自左右伸出，抓住脆弱的空間裂隙，往兩側扒開，為兩人撕出一扇回到東南的門。
幽深灰暗的縫隙之中，隱約能見到更多手臂在蠕動不已。白嵐躍出門口，穿門而過時對著裂縫間的景色驚嘆地吹了聲口哨。千山跟在他後面，優雅地跨過門檻。縫隙的末端隨千山一路拖曳，待兩人一離開折痕，便開始迅速收束，縮回千山的腳邊消失無蹤。灰色的手臂悄悄縮了回去。
折痕在兩人身後閉合，將地獄般的景象掩埋在另一個世界。
＊＊＊
卡蘭西部初春的艷陽，曬在身上難得有了點暖意。
迷你移動要塞停駐在路邊，裝甲牆壁朝兩側大開，走廊與豪華吧台清晰可見。白潭，白小嶽，露西法三人坐在戶外的用餐區，依靠溫暖的營火，各自專注於自己的工作。粗糙的路面凍土朝天，雪痕被掃得一乾二淨。盡頭不遠處是營隊的教場，能看見幾隊士兵在場內訓練，時不時傳來威猛的吆喝。
陛下一行的春祭巡禮車隊正在軍營內補給。
白潭本想去四處看看──這是他難以戒斷的習慣，逢各大場所、事故騷動必親臨勘查。以一屆國王陛下來說，這是個不太安全的習慣，但也是多虧這個習慣，一年前才能在白小嶽登上監獄直達快車之前，及時截下並帶回首都。
只是，眼下白小嶽正在閱覽各地觀測所的數據，黏在椅子上拒絕離席。他要是自己去視察軍營，代表白小嶽會被留在要塞。即使有露西法陪同，人多手雜的地帶他仍不放心，只好打消念頭。
等待補給結束的空檔，三個人坐在戶外，人手一台終端機，邊曬太陽邊處理自己的事情。
白小嶽關上眼花撩亂的數字，揉揉酸澀的眉心。不習慣看虛擬屏幕的眼睛有點不適。他站起身子，活動舒展，又坐回白潭旁邊，從屏幕下方點開了名為「八梯東E12-北門關地熱能源研究所」的清談室。
睿智繼承者陷入苦惱，對虛浮半透明的屏幕深深皺眉。注意到白小嶽久沒動靜，白潭回完秘書的信件，隨口問道：「怎麼了？」
白小嶽將虛擬屏幕轉向白潭，給他看畫面上的清談室示意，溫吞地問道：「是不是，壞掉了？為什麼，我進去後，什麼都看不見。」
白潭端詳一片空白的清談室，手上還繼續點開下一封信件，確信地下了結論：「沒壞。」
白小嶽慢慢地轉回去，沉重地呼出一口氣，看起來不是很想接受現實。
──事情要追朔到幾天之前。
自從露西法恢復體力，從躺屍狀態爬起來，便去找白小嶽討要通訊方式。
然後，他發現白小嶽竟然沒有終端機。
「那之前陛下都怎麼聯絡你？」
「就，出現在，我家門口。」
「買東西呢？」
「不買……」
白小嶽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答得稀鬆平常。不明所以的露西法立刻誤會，以為他被白潭無微不至地養著，驚恐地搖頭。
在卡蘭──至少在科技發達的都市地帶，除非你是荒野求生高手，或者是極端社交恐懼分子，否則沒有終端機的生活就跟殘廢沒什麼兩樣。不僅付錢很不方便，還沒有網路和通訊使用，也無法查看國家知識寶庫以及公開的地圖資訊。有些店家更是會因為沒有辦法找錢，對使用現金的客人露出困擾的表情。只有住在極度封閉的社區，才會排斥終端機的使用。
雖然荒野求生高手和社交恐懼分子，白小嶽兩者皆是。但是，很可惜地，特等犯並不能自由露宿荒野。是以，白潭一直覺得白小嶽能在首都自在地流浪，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到現在為止，白小嶽服役的薪水和出任務的津貼都還握在白潭手中，本人完全沒有要使用的意思。白潭甚至懷疑白小嶽不知道自己服役有薪水。
當然，若只是要付錢不一定要使用終端機。卡蘭王國約四成的國民喜歡終端機付款，兩成則愛用各式感應卡片。可是白小嶽身為特等犯，拿到的基礎識別是注射型的身份追蹤器，之後未辦理過任何一張有金融機能的卡片。畢竟他直到幾個月前才找到地方落居，過上正常的生活，是以手中唯一的金流卡片，竟然是白潭送他的出租琴房鑰匙。
於是他們經過上一個都市的時候，特地派金兒去買了一台迷你攜帶型複合終端機，又花了點時間教白小嶽如何使用。
終端機設定完成，露西法加了白小嶽的聯絡通訊，便默默離去。白潭為養弟創建了擁有觀測所權限的公務賬號，手把手教他如何登入後台，查閱特定地區和年份的數據。
示範到一半，虛擬屏幕上忽然彈出【露西法邀請您加入「八梯東E12-北門關地熱能源研究所」清談室】。好巧不巧，白潭的手指點在屏幕中間，滑順地按下了「確定」。
兄弟倆對視一眼。
白潭無辜地放下手指。白小嶽的臉色變得很差，最後什麼話也沒說，沉著臉繼續探索觀測站的後台。
──之後，時間就這樣過了三天。
露西法打開自己的清談室。
【系統訊息：白小嶽加入清談室。】
三天了，沒有一個人說話。從這則系統訊息之後再也沒有動靜。
白潭眼皮不掀：「你們的清談室，平常很不活躍？」
「平常的時候，一天大概有五百來句吧。」
露西法委婉說道，不停用眼神提示一下白小嶽。白小嶽垂下手指思考了一下，用令人著急的手速，在新的虛擬屏幕上一字一字慢慢地輸入起來。
【白小嶽：我需要出去嗎？】
他深沉地盯著屏幕，做好心理準備，默默按下「發送」。三秒之後，清談室像沸水滴入熱油，滾燙地一瞬間炸開了鍋。
【站住！！！！】
【你敢？！】
【給我停下！！！！！】
一大排「站住」混合著各式警告以及宣戰通告冒了出來。還有人發來語音：「走，你走，我不攔你」，但背景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懸賞白小嶽按終端機的手指 @露西法】
【現在開始標價】
【等等，先讓他簽名，簽完再剁，絕版品拿去賣天價！】
白小嶽對著飛舞捲動的文字訊息，困惑艱難地輸入回擊：【殺雞取卵，對環境不好。】
【沒了手指，你還有嘴巴啊！】
【反正也不會說話，用來拿筆剛剛好。】
【殘疾畫家白小嶽，更有賣點。】
【不愧是邊緣商人太專業了。】
【不行，你這是詐騙，他本來就殘疾。】
【哪裡？】
【啞巴啊。】
【喔喔！】
【從一種殘疾邁向另一種殘疾？】
【沒關係，原本是輕度殘疾，現在變中度了，這很勵志，之後的畫作肯定會更賣。】
接下來是一堆惡毒的人身攻擊和名譽損毀。仔細一看，露西法的名字也混在裡面，本人還若無其事地在他面前喝茶，真不知道他怎麼打這麼快的。
白小嶽嘆了一口氣。
「要，罵多久，才會消氣……」
清談室還在不停滾動。他差不多準備開始分析下一批數據，但又不確定自己是否能離開……
正在未完全不習慣的科技發愁，白潭適時地開口解救：「不想看的時候，直接關上就好。」
「那，要，離開的時候，說些什麼？」
「除非你在跟人談事情，不然，一般都直接關掉。」白潭端起紅茶，優雅地抿了一口交代：「清談室就是野營派對，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作是光陰快轉的留言板，有空再看就好，一旦有事要忙都是直接離開。」
「謝謝。」
白小嶽低頭在虛擬屏幕上摸索了兩下，叫出觀測所的數據繼續研究。
白潭對養弟的工作態度很滿意。不善交際的人使用終端機的意願普遍更高，但是也更容易沉迷。他可不希望白小嶽變成網路廢人，身為養兄兼老闆，那樣他可是會很困擾的。
他轉回自己的終端機屏幕，繼續埋首辦公。還沒來得及點開下一封信件，一旁的露西法忽然石化，杯子差點從手中墜落。
「嶽！」祭司猛然抬起腦袋，聲音因為震驚而糾在一起：「你，你你，你點的是，離開群組啊！」
白小嶽疑惑地回望，連發生了什麼都沒有聽懂。露西法宛如天崩地裂，嚇得連國王陛下的敬稱都忘了加，驚恐地喊道：「二哥！」
「怪我？」白潭陰陽怪氣地反問。
「他說，點，離開啊。」白小嶽皺著眉頭指向養兄甩鍋。白潭立刻輕叩桌面強調：「我說的是『關掉』。『離開』是你先說的。」
露西法看了眼清談室。繼【白小嶽退出清談室】的系統訊息後，清談室內像是被按了禁止鍵，陷入一片死寂。
「那現在，怎麼辦？」白小嶽臭著臉問。
他是否該開始思考如何保護好他的手指？
堅決不承擔責任的陛下再度端起紅茶，無負擔地建議：「你還是切腹謝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