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墜入地表的殘星
「妮姆，站過來吧。」
阿葵因將手杖插入雪中，以自身腳後跟為起點，劃出一道中等的圓，直徑大概是正常步伐走五步的距離，並示意妮姆踏進來。
妮姆走向前，踏入圓中，兩人四目相對，不發一語看著對方，彼此堅定不移的思緒透漏在表情當中。
「戰鬥到你死我活對你我而言都沒有意義，所以只要將對手推出這個範圍內的人，就是勝者。」
「我知道了。」
兩人又沉默地看著彼此，阿葵因向妮姆下達最後通牒。
「妮姆，之前的提議……你真的不考慮嗎？」
妮姆搖搖頭，嘴巴上說著對不起。阿葵因僵著臉，也只能做出決定。
「……是嗎……那……傳承者，妮姆，被星空遺棄之人，阿葵因，在星空的見證下，決鬥正式開始！」
阿葵因率先衝鋒，一個突刺想要攻擊對手胸口，卻反倒是被由下而上的格擋給撥開，導致腳步有些失衡，隨即她轉動手杖，用尾端彈開迎面而來的垂直打擊。
妮姆認為正面交鋒不是上策，於是想採取旁門左攻，卻沒料到自己已踩在邊緣上，並在阿葵因的反擊中差一點踩了出去。
兩人你來我往互不爭鋒，單純的消耗戰在這場戰鬥中是沒有意義的，星空的恩典持續祝福著兩人，不知疲憊感為何物，專注在眼前的廝殺。
一下，妮姆的手杖擊中阿葵因的左臉。
一下，阿葵因的手杖突擊妮姆的腹部。
儘管不會累，但是遭受的痛楚並非就此減輕，妮姆感覺雙手在發抖，貌似握不緊，對方則是臉頰發紅發痛，刺激著肌膚。
「哈啊！」
妮姆蹲下身並甩出腿，將阿葵因掃倒在地，並快速彈起身朝著對方刺入手杖。但是阿葵因卻翻滾身體躲過攻擊，在妮姆拔出手杖前踢向對方，手杖因此脫手，妮姆踉蹌兩步，抱著肚子。
「你還是不放棄嗎！？」
阿葵因向妮姆大吼，無法理解她。想要拯救把他們變成這樣的人類，阿葵因永遠無法理解這個想法。
「你或許忘記了！但我們可在實驗室中遭受到殘忍的對待！要我一一跟你說明嗎？」
「不……我雖然不記得了，但是……即使知道了，也不會改變我現在的想法。」
「……那我們改緊結束這齣鬧劇吧。」
阿葵因撿起妮姆插在地面上的手杖，並把它丟出圈外，緩步走向妮姆。當她高舉過頭，正要攻擊時，一陣風暴突然颳起，阿葵因稍稍有點重心不穩，而妮姆並沒有錯失這個機會。
妮姆撲倒阿葵因，手杖也隨之飛向圈外，跨坐在阿葵因身上，一拳一拳擊中對方的臉頰，此時阿葵因將單隻腳胎起，勾住妮姆的脖子掙脫束縛，兩人握緊拳頭朝對方怒吼。
「『啊啊啊！』」
兩人同時揮出一拳，同時擊中對方，同時踉蹌幾步，隨即開始一陣亂毆亂打。
踩在邊緣的妮姆稍稍占了點下風，承受對方的打擊。就在阿葵因想要踹飛妮姆使之失衡時，妮姆抬起單隻腳用另一隻旋轉，整個身體側向一邊轉了個半圈，肘擊阿葵因的後背，促使對方往前飛撲，跳出了範圍圈中。
「哈啊……哈啊……」
妮姆喘著氣，看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阿葵因，一度以為對方已經死了，但她咳了幾聲代表還活著。
「真沒想到，是我輸了。」
阿葵因坐起身，慢慢站了起來，將身上的白雪拍掉，沾在黑影身上還蠻明顯的。
妮姆背對阿葵因拾起自己的手杖，順便把阿葵因的拋還給她，對方俐落地接住。隨後妮姆本想轉身離開，卻被叫住。
「妮姆……」
阿葵因用手槍指向妮姆，從頭觀戰到尾的安許本想要上前阻止，卻被勸阻。
「小機器人，你還在呢，現在你看的到我，是我特意的。」
「你這傢伙！還想要反悔嗎？」
阿葵因搖了搖頭，看著始終一言不發的妮姆，對方的眼神絲毫沒有產生動搖，即便自己也知道這把槍的來歷。
「其實，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的，但就聽我娓娓道來吧。我並非像你一樣被冷凍起來，而是用這副身體活了很久很久，所以看過的事物自然也比你多了很多。我想，你應該已有所察覺，傳承者的消失並非偶然，對吧？」
妮姆點點頭。
「雖然我不知道具題為何，卻都跟人類脫離不了關係，但是，你不覺得這一切都跟我們無關嗎？我們兩個可是被莫名其妙改造成這樣的。經過長時間的研究，我發現星石其實可以連結到另一個世界，之前跟你說回到過去只是簡單解釋而已，雖是回到過去，但也並非原本的世界，精確來說，是相似的世界。」
所以之前看到妮雅的影像，也是別的世界的嗎？妮姆在心中想道。
「阿葵因，你想說甚麼？」
「你不覺得我們該離開這個地方，重新一段只屬於我們，屬於妮姆．阿葵因的人生嗎。」
阿葵因眼淚落下，包含了數百年的孤獨與寂寞，些許怨恨人類的不甘願，以及令人厭惡的這具身體，從臉頰緩緩低落的，並非淚水，在白雪上留下點點黑墨，一滴、一滴。
「阿葵因，抱歉，但我的想法始終不會改變。」
「是嗎……妮姆，我終將是被星空遺棄之人，本就與傳承者勢不兩立，永別了。」
阿葵因將特殊手槍指向自己，扣下板機，撞針擊中子彈的那一刻槍口爆出火花，煙硝與餘音回盪在群峰之間，但不久便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中。
妮姆走向倒臥的阿葵因，把她的手杖擺放在胸口中，並將她的雙手輕輕按在手杖上，看起來只是睡著了。黑色物質並非快速擴散開來，但些許已緩緩蔓延，妮姆知道自己得走了。
她走向最後的門扉，念上一段禱詞。
妮姆有種感覺，知道開啟門扉的方式便是念出星空葬的禱詞，伴隨妮姆點點字句，門扉映照的湛藍色光芒越來越強烈。圖騰從中間筆直的一條藍線中擴張，隨後延伸至門框，捲曲的形狀酷似島上圖騰，與不存在的實驗室如出一轍，差別只在於大小不同。
門扉發出巨響，緩緩打開，但只有開出一小個縫，也足夠妮姆進入了。從外頭看進去漆黑無比，瞧不清全貌，然而當妮姆一腳踏入，些許的光亮以自己為中心照亮周圍，飄浮在空中，貌似點點星空，但也沒強大到能看清整棟建築，頂多是落腳不會踩空。
妮姆繼續往前走，在石地板上留下「叩叩叩」的迴響，妮姆往後查看安許是否跟上，確定了蹤跡後，發現了踏出的腳印留在原處，散發著湛藍色的微光。
繼續向前走，除了迴盪的腳步聲以外，沒有半點聲音，寂靜的世界，是妮姆過去被迫習慣的日常。
妮姆在階梯面前停了下來，看來是該往上走了。
但是當她踏上第一步，便感覺頭有些刺痛。
腦海中呈現了許多穿著斗篷看不見臉的人，拿著手杖應該是在舉星空葬，周圍草原綿延不斷，周圍有一些人圍觀，其中有幾個在哭。
「吾之族，贖罪。」
聲音與畫面，直接傳進妮姆腦中，她回頭看安許，似乎沒有任何異樣。
畫面轉換，穿著斗篷的人被集結在一塊，周圍駐守許多士兵，幾台軍用卡車駛來，將這群人全帶上了車。
「汝之族，造業。」
話音剛落，回過神的妮姆發現自己已經爬完了第一階樓梯，正站在小平台上，她本想休息一會兒，然而傳進腦中的聲音卻又突然出現，使腦袋昏昏沉沉。
「吾族本為星空效力，然汝之族，覬覦吾等之力量。」
「你到底是誰？」
妮姆隔空大喊，因為她也想不出其他法子了，暫且忽略安許提出的疑問，因為莫名的聲音正在跟她對話。
「吾為傳承者，汝應為人類英雄。然人類自取其亡，咎由自取。」
「我可被塵封了五百年，人類的事我一概不知！」
「汝，悲劇之英雄，欲知真相，行二層。」
聲音不再出現，不管妮姆怎麼叫喊都沒有用，安許則急切地問她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不……我也說不準發生了甚麼事，但……剛剛好像是傳承者在跟我說話。」
「本機亦無法理解。」
「總之，她跟我說想要知道真相的話，就繼續往上走。」
於是妮姆便頭也不回的，登上台階。起初前幾步中並沒有發生事，然而當她在往下繼續走後時，感覺有無數條電流在身體中亂竄，頭更是痛到炸裂，想要往下一步走變得十分困難。
好不容易登上下一階後，畫面緩緩在妮姆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一大群斗篷人被關在牢籠中，接著帶隊的士兵便將牢籠打開，一群人拖著手鐐腳銬跟著一名穿著白袍的科學家……
「吾之力量，純粹。人之慾望，深邃。」
拖著難以動彈的身體，妮姆再度往上踏了幾階，第二幅影像突如其來出現。
一群斗篷人被帶領至最後的門扉，下一刻跳轉到他們站在星空葬儀器前，周圍的藍光像是漩渦一般旋轉，他們依舊是穿戴手鐐腳銬，而且被銬住的地方都早已留下印痕，隨後星空葬儀式啟動。
同樣的，妮姆看完畫面後便發現自己站在第二層的小平台，不等對方問答，自己先朝不可名狀之物大喊。
「你給我看得這是什麼！？」
聲音在空氣中迴盪，妮姆本來想要繼續往上一走了之，對方卻突然開口。
「汝之族人，將吾之族人，消亡，為取，星空恩典。」
「你說，人類為了獲得星空的恩典，將傳承者全數消滅……？」
「正是。」
「但……我想不通，為什麼？」
「汝之族人，為製造如汝之英雄，為獲取大量能源，將吾族盡滅。」
「那……你能告訴我，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吾為傳承者，過往為星空之罪人，遭放逐，吾族降臨地表，償還吾族之原罪。吾等非有肉體、靈魂，吾等唯有精神，故雖已消亡吾族肉體，然精神永遠常存。」
「你們，還活著嗎？」
「吾等不知活著為何物。」
「你們的原罪是什麼，為什麼遭到放逐？」
「歷經萬年之久，吾等早已遺忘。」
「那麼，你給我看那些片段，出現在我面前的意義是什麼？」
「吾，想告訴汝。汝雖已傳承者自居，然汝並非傳承者，以吾之角度，想勸汝打消星空葬。」
「所以你特地出現，就是要跟我說我不是傳承者！？」
「汝所言甚是。」
「別開玩笑了！我就是想要看到人們的笑容，才想要舉行星空葬的！」
「汝之心境，為自我撫慰，汝終以人類之姿，行傳承之道。汝之傳承者，為苦痛得來。」
妮姆聽到對方打了一個響指，腦中瞬間被各種人體實驗充斥，電擊、投藥、腦部開發……所有過去實驗體的思緒，也包含妮姆的過往全數混雜在腦袋中。此刻，她想起了在非人道實驗中，所遭受的折磨。
「阿葵因……你……一直帶著這份痛楚活下來嗎？」
「汝之抉擇，故由汝選擇，踏上第三階梯，即抵達目的，永別。」
妮姆茫然望向前方，站著不為所動，過去支持自己的動力在一瞬間破滅，背負的理想原來是構築在眾多靈魂的痛苦之上，她曾很堅決地拒絕阿葵因的邀約，或許正是因為忘記了這段回憶而這麼堅定不移，曾經還大言不慚。然而，她現在必須好好思考。
星石從懷中掉落，發出湛藍色的光芒由空中墜地，並在撞擊地面後跳動了幾下，最後躺臥在地，不再移動。
然而，依舊散發著光芒。
妮姆看著星石，盯出了神，於是她拿起來，仔細看著。
片片回憶在妮姆的腦海中回想起，第一次看見海澤克的大海，老婆婆慈藹的笑臉以及衣裳，基輔的港口，斯蘭卡的雷諾、艾莎以及妮雅，還有那一刻，與阿葵因正視的那一晚，第一百層的夜景。
許多回憶妮姆早已忘記，為了盡速來到星空葬儀器前，她拋棄了許多過往記憶，用趕路來填補這段空缺，沒有一一回憶，直到被時間塵埃給覆蓋。而星石，悄悄撥開，將這一層蒙上沙的寶物，再次以片段的方式，讓妮姆再次想起。
妮姆站起身，轉頭看向安許。
「我休息夠了，走吧。」
這一段路中，出奇地安靜，頭痛也揮之而去。
順利爬上階梯後，從窗外看出去，可以看見美麗的湛藍星空依舊高掛在那，渲染黑色墨布，此時的安許，向妮姆報告最後一件事。
「妮姆小姐，非常抱歉拖了這麼久才回應您。其實本機，只剩下一百年的電量了。」
「一百年的電量？我第一次聽說呢。」
「其實本機本可以保持電量至少三百年，但稍早發射出的雷射激光極為耗電……」
「不，沒關係了，安許，區區五百年而已我撐得住的，更何況你能再陪我一百年。」
「實在非常抱歉，妮姆小姐。」
「哈啊……沒關係啦，話說，我可以要求你幾件事嗎？」
「是的？妮姆小姐請說。」
「之後每當我問你我叫什麼名字時，記得告訴我的本名喔，然後，當我問還剩下多少時，只要跟我說『就快了。』就好了。最後，我想在看看……你之前……幫我……拍的照片……」
妮姆說到最後哽咽了，但還是努力把話講完，看著過去的照片，淚水更無法停止下來，映著星空，落下點點藍色淚珠，隨後她擦一擦眼睛，抖擻精神說道。
「妮姆．阿葵因，將我自己，起名『墜入地表的殘星。』如同眾人，雖以血肉之軀，卻有星空恩典。既非傳承者，抑非遭星空遺棄之人。凡只是，不小心墜入地表，僅此。」
語畢，妮姆將手杖插入儀器中，放在中間的星石緩緩吸收妮姆的恩典。
３％
「安許，還有多久呢？」
「妮姆．阿葵因小姐，就快了。」
１８％
「安許，還有多久呢？」
「妮妮妮……姆．阿阿阿阿阿葵因……小姐，就就就就……快了了了。」
３５％
「安許，還有多久呢？」
「……」
５０％
「把名字寫下來好了，話說該怎麼寫呢？」
妮姆將手劃破，一旁有個生鏽的物體。
７５％
「我……待多久了？我是誰？旁邊的廢鐵是什麼？但感覺……好熟悉……」
８５％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地板上有寫字。妮姆．阿葵因？」
９５％
「我的名字是妮姆．阿葵因。我的名字是妮姆．阿葵因。我的名字是妮姆．阿葵因。我的名字是妮姆．阿葵因……」
９８％
「……」
９９％
今夜的星空，比過往都還要美麗。
女孩抱著麥穗在麥田中奔馳，沙沙金色麥田輕撫著她，好似某人將溫柔的愛分享給她。太陽依舊高掛在天，把自己照得暖烘烘的，女孩非常喜歡太陽公公，因為自己可以變得暖和。
「只要有這麼多麥子，大家都能吃得飽飽的。但聽說以前好像不是這樣欸……嗚……好複雜喔，算了！」
「妮姆──你在哪裡？」
女孩聽見自己的父親正在呼喚她，差一點就丟下了麥子直奔過去，但最後還是有想起來手中緊懷的東西，於是抱著麥穗小跑出麥田。
「爸爸，你看你看。」
她將結穗飽滿的麥子展示給父親看，對方則以和藹的微笑回應，渾厚溫暖的手掌輕摸女兒的頭。
「真棒真棒，這樣大家都能吃得飽飽的呢！」
「對呀對呀！」
「但……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呢？」
「嗚……對了！今天是拍照的日子！！」
「糟糕了，對吧？趕快回去吧。
」
女孩小跑離開，她的父親則跟在她的後頭。
「一、二、三，太好了，照了個好照片呢。話說你女兒的髮色真是漂亮呢，在照片中非常顯眼喔。」
一家人以麥田為背景，拍了張只屬於他們的家族合照，女孩抱著麥子，湛藍色的頭髮隨風飄逸，像極了星空。
但今天是只屬於太陽的日子，星空依舊會在豔陽中，褪色。
墜入地表的殘星
（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