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啊⋯⋯哈啊⋯⋯」
我大力地將悶熱的空氣吸進自己的肺部。頭好暈,身體也因為剛剛突然的奔跑而累得亂七八糟。但是再繼續這樣喘息下去的話可是會有危險的,會被她聽到的。
「⋯⋯你在哪裡?⋯⋯」
從藏身的櫥櫃裡隱約可以聽到吸血小姬稚嫩的聲音。曾經認為是治癒般的聲音,此時在我耳裡聽來簡直就是惡鬼的呼喚。
不管怎麼說,唯有一件事是不會有錯的——她就在附近。
在這房間的外面。
我馬上在寂靜的黑暗中屏住呼吸,祈禱她不會走進來。
壓在老舊地板上的「嘎吱」腳步聲並未離去,而是越來越近。
不會有錯,吸血小姬進入這個房間了。
怎麼會?剛剛進來時應該沒有被她看見才對。
「千奇⋯⋯千奇⋯⋯你在哪裡?快點出來。」
我用來摀住口鼻的右手和將袋子緊壓在腹部的左手開始不自主地發抖。要是現在失去意識的話,搞不好還不用在意那麼多。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要是我能早一點發現的話⋯⋯就能早一點避免發生這種事了不是嗎?湧出的悔恨感幾乎讓我作嘔,但是現在只要做出任何動作就完了。
好可怕。
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以前的吸血小姬是那麼的天真可愛,卻在一夕之間變成令我如此畏懼的存在。這樣的結果怎麼可能讓我接受得了?
我回想起不久前當我帶著懷裡的禮物走到廚房的那一瞬間。
「千奇,你來得正好,要一起喝嗎?」站在吧台前的吸血小姬對我如此問道。
銀色短髮的臉蛋上殘留著一抹暗紅色,笑容隨著那寶石紅的眼瞳綻放。手上的玻璃杯則是盛滿著和她臉上一樣令人不快的紅色液體。而吧台上則是足以引發我心中恐懼的——
「不要⋯⋯不、為什麼⋯⋯不要⋯⋯」
愣住幾秒後終於體認到威脅的我先是後退幾步,接著拔腿就從廚房逃開。
等等——
我在心中哀嚎了一聲。
原來是聲音的關係嗎?就算我在進來這個房間時刻意不開燈,藉以製造沒有人到過這裡的樣子,但是吸血小姬還是可以從我的腳步聲來判斷我進入這一帶的房間的。剛剛光是顧著逃跑,卻沒想過要消除自己逃跑時的聲音。
但是已經太遲了。
「千奇,快點出來吧。」
吸血小姬已經站在壁櫥的正前方。
心跳跳得好快。我不知道心臟的鼓動聲還是上升的體溫會先把我的位置告訴給吸血小姬,但是只要她打開這扇門,毫無退路的我就會直接The End了。原本在顫抖的手動得更加厲害。過於緊張的我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不成材的悶哼聲。糟了,會被發現的。不要、不要、不要,千萬不要啊,絕對不行被發現——
與此同時,響起的是吸血小姬的聲音。
「真奇怪,千奇跑到哪裡去了?難道在別的房間嗎?千奇——」
隨著逐漸褪去的腳步聲,吸血小姬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遙遠。我一直等待至聲音完全消失,才敢輕輕把頭放到後面壁櫥的木板上,大口大口地吸氣。汗水從我的脖子流下,冰冷的觸感在燒灼的背上劃下痕跡。
幸好剛剛她的聲音順利地把我的聲音蓋過去。
但是下一次可就沒那麼好運了。
因為說到捉迷藏,吸血小姬可是一流的。 現在也好,四年前在這裏相遇的時候也好,吸血小姬總是能把我找出來的那個人。不對,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吸血鬼吧。
四年前被這裡的老管家瑟帶來這裡時,我一眼就被那個看似和自己同齡的吸血小姬迷住了。銀色整齊的短髮,白皙的皮膚,透亮的紅眼,華麗的深紅洋裝,比洋娃娃還要更加可愛。就連當時被告知對方是吸血鬼時,我也是慢了半拍才記得要害怕。
自那時起,我就在這棟位於郊外的古宅,為這位外表永遠停留在十一歲的吸血鬼女孩工作了。
身為舊管家的瑟在教導我這裡基本的工作後就失去了蹤影,一年當中只會回來個幾次。有時候他會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和我們打招呼,有時則是只在屋內留下給我們的禮物。關於那位老爺爺的事,我目前唯一確定的也只有他和我提過的,希望我接替他的位置。至於其他的事,我到現在也還沒完全搞清楚。
接替瑟的工作主要是負責照顧吸血小姬的生活起居,但是我覺得吸血小姬應該純粹只是把我當成她的玩伴而已吧。她最常讓我陪她玩的遊戲就是捉迷藏,而她總是當鬼的那一個。雖說有時候會湧起提議改讓我當鬼的念頭,但是每次在看到她露出虎牙天真地笑著對我說「找到千奇了!」時,我便會把之前的念頭拋得遠遠的。
不管過了幾年,即使我變高了,能躲的地方也變少了,這點也不曾改變——我最喜歡被吸血小姬抓住的時候了。
但是現在絕對是例外。
例外中的例外。
因為現在這種狀況可不是遊戲。
我不斷地在心中重申自己只要被抓住就完了的這項事實。
將壁櫥的門稍微打開後,我謹慎地將眼睛往通往外面的唯一縫隙湊過去。房間內依舊一片漆黑,唯一的亮光來源則是來自通往大廳的門口。聽不到吸血小姬的動靜,這對現在打算從壁櫥中出去的我來說是好事,但同時也代表一定的風險。吸血小姬隨時有可能出現在我接下來想逃去的地方。
我抱著懷裡的布袋,輕輕把壁櫥的門打開到可以讓我出去的程度。我讓一隻腳踏在地板上,重量使得地板再次發出差點出賣我的「嘎吱」聲。吸血小姬應該不會聽到吧?我將另一隻腳從壁櫥裡伸出,放到另一隻腳的旁邊。
吸血小姬不會長大的原因在於她不喝人血——
瑟介紹我們兩個認識的時候是這麼解釋的。
我還記得那時的吸血小姬挺著和現在一樣平坦的胸脯,高傲地對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說:
「安心吧,我只想保持現在這個樣子,所以是不會吸你的血的。」
吸血小姬就連自己真正的歲數都忘記,一直維持在同樣的年齡。只有我不斷地在她的身邊成長著。
這次我不止要連身高,就連在捉迷藏中也要成長。
我走到門邊。大廳現在沒有人,也沒有聽到吸血小姬的聲音從一樓其他房間傳來,也就是說在她在二樓嗎?這代表接下來絕對不能去二樓。也不能就這樣待在這裡坐以待斃,因為吸血小姬之後一定會來再次檢查遺漏之處。
要說她絕對不會去的地方的話——
對了,就是那裡。
不是百分之百不會去,但是去的可能性確實比其他地方還要低。
要去到那個地方,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穿越大廳,風險是如果吸血小姬在二樓的走廊的話,可以清楚看從上往下看到大廳的動靜。選擇在二樓走廊下的死角,也就是沿著一樓大廳邊緣走的話比較不容易被看到。
不過現在的可不是普通的捉迷藏。
因為如果猜得沒錯的話,吸血小姬的手上應該有那樣東西。
所以——
我從原本躲藏的房間衝出去,目標是廚房。因為害怕而從廚房逃出的我,現在要返回照理來說應該不想再過去的廚房。換句話說,要向理應最危險的地方躲去。
面對擅長捉迷藏的吸血小姬,只能出此奇策。
然而當我跑到大廳中央,眼睛往上一瞄時——
手裡拿著玻璃杯的吸血小姬坐在廚房上方走廊的扶手上,閃爍的紅眼望向我,嘴角咧出一道笑容。
被發現了,而且是埋伏!
吸血小姬沒有猶豫,向雙眼瞪大的我撲過來。
然而——
這一點也早就被我預料掉到了。
我早知道如果吸血小姬在二樓發現我的話,一定會使用最快的路線,也就是會直接跳下來抓住我。所以在這一瞬間,原先逃跑的目的會移到第二順位,而真正的主要目的則是——
我露出和吸血小姬臉上同樣的笑容。
她手上的玻璃杯被拋去空中,深紅色的液體溢出杯外。
如果吸血小姬想利用雙手把我制伏,使我不能逃脫的話,必定得放棄手上的杯子。
墜落吧!
我在被吸血小姬撲倒在地時看著那即將落地之物,在心中大喊著。
墜落吧!結束這一切!
就在此時——
跨坐在我腹部上的吸血小姬一撥銀白色的短髮,向上伸出右手。玻璃杯完好地落在她手中,一度漂浮在空中的紅色生命之水也在降下時被她完美地用手中的杯子接住。
「進步了呢,大小姐。」
我臉上的得意笑容就像被人用工具擠壓一樣,極速收縮成不能再苦的笑容。
「我也覺得,進步了呢。」
她只淡淡地回答。明明剛剛才達成了我一輩子都做不到的成就。
「比起那種事——來喝吧,千奇。我已經喝過了,很好喝喔。」她把杯子遞給我,應該說把它舉到我的臉上。
我別過頭。
「不要,我不想喝。」
「這個可是對身體很好的。」
「大小姐是吸血鬼,而我只是普通的一個人類。對身體的成效什麼的,標準根本不一樣啊。」
我轉回頭瞪向吸血小姬,利用雙腿掙扎著說,可惜完全沒能生效。有什麼正逐漸染濕我的腹部,異樣的溫度正侵蝕我的身體。啊啊,對了,現在她正坐在我用來裝給她的禮物的那個袋子上。我花了一個下午準備的禮物,就這麼被壓壞了。本來很期待她看到禮物的表情的。
那個打從心底感到高興的,我最喜歡的表情。
「總之一樣對身體很好的。不要任性了,千奇,」
「任性的是大小姐吧。」
彷彿能看見倒映在吸血小姬的那雙紅眼中,自己泛著淚光的雙眼。
她是絕對不會明白的吧。
「為什麼啊?大小姐。為什麼突然之間要⋯⋯」
「因為也該是稍微成長、稍微長大的時候了不是嗎?千奇和我——」
「大小姐,我呢,從來不認為保持原狀是壞事。」
顫抖著聲音的我朝吸血小姬伸出手。現在把那個杯子撥開也是可以的吧?但是在我行動之前,她一定會阻止我的。
「如果那就是大小姐口中所謂的成長的話,我啊,還寧願就這麼成為一個永遠都成長不了的小孩。愛啊夢想啊希望啊都能到手,然後把那種大人的無聊規範規定理由藉口通通丟掉,這樣不是很好嗎?這樣子不是就足夠了嗎?」
紅色的汁液在我腹部處的衣服暈開,麻色的布袋被那個不屬於它的顏色染濕。坐在正上方的吸血小姬的裙子應該也免不了遭殃,到時候要洗的話應該會很麻煩吧。
什麼嘛。
結果都到這個時候了,我還是以會幫她洗衣服的和平結局為前提來思考的嗎?
仔細一想,我當初不管是從廚房還是躲藏的房間逃走時,完全沒有把這間家的大門列入選項。我從來沒有把逃出這個家當成選項過。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離開吸血小姬。
吸血小姬還是以無法理解的憂傷表情看著我,那份名為憐憫的感情在她臉上顯得一覽無遺。我的手撫上她幼小的臉頰。淺淺的紅色痕跡還殘留在那。真是的,還真是忘記擦嘴了就來追我了啊。
兩人一起玩捉迷藏、一起看書、一起鬥嘴、一起吃著我做的草莓派、一起因為瑟的禮物而驚訝的等等回憶不斷湧現在腦海裡。
吸血小姬背叛了我,但是我卻無法當著她的面說她是叛徒。
玻璃杯的杯緣觸到我的嘴脣,裡頭的暗紅液體隨著吸血小姬傾斜的手倒入我的嘴裡。噁心濃厚的味道向我的喉嚨襲來。
喝完杯中物的我把頭轉去一邊,不斷地咳嗽。
好想吐。
「殺了他,絕對要殺了他。」幾乎奄奄一息的我嘴裡吐出粗暴的字眼。「絕對是瑟那傢伙搞的鬼,絕對不能原諒他。」
「千奇⋯⋯」吸血小姬試著撫摸我的頭安撫我,好像覺得我很可憐似的。
「因為⋯⋯因為我明明有跟瑟說過的——」
我坐起身,雙手搭在吸血小姬不寬的肩膀上哽咽抱怨道。
「我有跟他說過我最討厭番茄汁了,可是為什麼這次他帶過來的偏偏是番茄還有番茄汁啊?而且大小姐明明知道我是草莓派的,妳知道番茄汁有多難喝嗎?我寧願全身爆開成番茄醬也不要喝番茄汁啊。大小姐這樣明明就是在欺負我嘛。」
「千奇⋯⋯」吸血小姬的雙眼透露著滿滿的無奈。「我們不能一直停留在只喝草莓汁的階段啊。而且挑食是不對的,千奇也該成長一下吧。」
「而且還不止這樣——」
我從吸血小姬下方拉出身為讓她的裙子和我的衣服弄髒的元凶的,被紅色果汁染色的布袋。已經看不出原本在上面的顏色是什麼了。
「我本來還摘了今天剛熟透的新鮮草莓要給大小姐當禮物的,現在已經被大小姐壓得稀巴爛了。」
吸血小姬微張小嘴,盯著滴下草莓汁液的袋子。過了數秒後,她眨眨眼,扇動濃密的睫毛。
「外面還有草莓嗎?」
「還有很多。」
原本還歪著頭的她眼睛一亮,但隨後又賣關子似的努力讓自己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一本正經。正當我想對那個奇怪的舉動提出疑問時,她卻搶先拍了拍我的頭,接著從我身上躍下。華麗的紅色裙擺一飄,她繞到我的身後。
「千奇,我累了。」她的手臂搭在我的雙肩上。「背我回房間。」
我無力地垂下頭。
「什麼啊,大小姐也真是的,自顧自地結束話題,也請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啊。」
即使對這展開感到驚訝,我也只能收起抱怨,執行吸血小姬給我的任務。我背著趴在我身上的她站起身,她的體重好像變輕了一些。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的力氣變大了吧。在開始走動之前,我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抽出手帕遞給她。
「還是把嘴擦一擦吧,大小姐。」
吸血小姬接過手帕,然後以鈴一般的嗓音在我耳邊低語。
「千奇,這是命令,我明天要吃到草莓派。」
「知道了。我明天會做的。」那是在撒嬌嗎?
「還有明天也要榨番茄汁給我喝。千奇也要喝。」
「知道⋯⋯不對,這個就饒了我吧。我已經不想再喝第二次了!」
背著吸血小姬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到一半時,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我來到這裡的第一個星期後,和吸血小姬所做的約定。當時只有十一歲的我,握著眼前銀髮主人的手,望向那深邃的紅眸說——
「大小姐。」
「什麼事?」
「如果有一天,大小姐想喝血的話,我會把自己的血給大小姐的。」
「那千奇還得等很久呢。」
與四年前一樣的,毫不猶豫的回答。
「是嗎?」
「嗯。」
她在我背上點頭,結果往前傾的頭頂到我的後腦勺,為我增添了一些疼痛感。算了,反正像這樣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在此之前千奇要學會不挑食,活得比任何人都要久。」
「難度好像很高的樣子⋯⋯」
「沒關係的,因為千奇有的是學習成長的時間嘛。」
吸血小姬在我身後輕輕地笑了。現在背著她的我無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是那一定是我最喜歡的,不管怎麼看也看不膩的天真笑容。
「那就這樣約好囉,千奇絕對要長命百歲喔。」
「是,我會長命百歲,一直待在大小姐的身邊的。」我抬頭挺胸回答道。
幾天也好,幾星期也好,幾個月也好,幾年也好,我都會一直待在吸血小姬的身邊,為了能夠一直看到那個只屬於吸血小姬的最純真的笑容。
那麼——
等現在這件事處理完畢之後——
⋯⋯
再回去廚房處理剩餘的那些番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