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辦法這樣做！」
那是更早之前、太陽還未落入西邊之時。德萊姆與康裴兩人在森林中的一個角落。樹影如同濃重的綠色墨汁傾倒在兩人身上，除了古怪的風聲與林葉沙沙之外，他們只剩下自身的心跳、以及彼此近乎耳語的交談。
這是個隱密的角落，適合談一些不可告人的事。
「噓！小聲一點啦！雖然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跑到了這裡，但還是要小心隔牆有耳……」
「團長，問題不在這裡吧？我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您要……」
「我不是說了嗎？這是為了顧全大局呀！」
「可是……您曾經是個受人景仰的英雄，沒有人會這樣認為……」
「我只不過是個凡人。」康裴正聲說道：
「我會會老、會死。別看我這身肌肉像盔甲一樣，隨便一把小刀還是能讓我受傷。雖然在戰場上打過不少勝仗，但我同時也吃過許多敗仗……我從來不認為這樣的自己能受到什麼景仰，英雄的稱呼就更不用提了……」
康裴別過了頭，黯然笑道：
「……那根本是一種諷刺。」
德萊姆不再說話。雖然他無法了解康裴身處什麼樣的感覺，但這並不代表他無法聽出話語中含有的沉重……可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就只能作出如此決定啊？一定還有什麼方法……一定還有什麼方法才對！
「團長……這樣真的不太好吧？如果他們真的把你給……」
「我早就該是如此了。別忘了，事件之所以會發生，我也難辭其咎，畢竟迪姆軍團負責著你們的安全……還是說，你想要代替我？」康裴淺笑道：
「代替我，成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啞口無言。
康裴的計劃之瘋狂，徹頭徹尾讓德萊姆啞口無言。因為，他的計劃不是別的，正是讓自己成為這一場悲劇的元兇、頂下所有的罪。在德萊姆的證言之下，康裴將從昔日的英雄，化成最為惡質的兇手。而這一切的一切，就只為了不讓愛特諾王國有對艾爾派人出兵的理由！
德萊姆再也無法反駁。他不像康裴能有如此覺悟，十五歲的他還有大好未來，若真像康裴這麼做的話，他的餘生都將在牢裡渡過……搞不好，連餘生這一回事都只是個妄想！
和艾爾派人的旅團合作、並協同襲擊自己的同胞……這樣的人物，到底會招來多少怨恨？
那昔日的英雄之姿，又會得到多少惡意的抹黑？
「呵，孩子，我似乎還沒有仔細問過你的名字呢？」
「德萊姆……德萊姆．戴維斯。」
「德萊姆啊……是個好名字呢！你知道這個名字的含意嗎？」
德萊姆搖了搖頭。
「我父母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應該說，他們也沒什麼機會跟我說了。在我兩歲的時候，因為黑吻的關係，他們早就不在世上了。」
「抱歉，勾起了你的傷心回憶……」康裴尷尬的搔了搔鬍子，但德萊姆則又搖了搖他的小腦袋瓜：
「沒關係的，要說傷心其實也談不上。那時候我才兩歲，對父母真的沒有什麼印象，也只能聽叔叔時不時提起有關父母的事而已。」
「這樣啊……」
康裴又別過了頭。這回是因為淚腺太過發達所導致。雖然這名少年可能覺得自己並沒有說些什麼了不起的話，但那聽在康裴耳裡還是多少有些於心不忍。還只是個孩子而已，卻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沒有什麼印象……這，不就是生為孩子的不幸嗎？更何況，自己也不是說沒有小孩，要是知道自己的小孩說出這種話……自己應該會為此更加感到哀傷吧？啊啊，這可憐的孩子！
「不過……」
「咦？」
正當康裴還沉浸在自己一時的傷感中時，德萊姆又突然出聲說道：
「有時候我還是會夢到一些事情……比較像是惡夢吧？黑暗之中，我聽見了小孩子的哭聲，還有很多……很混亂的聲響。喊叫、說話、祈禱……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對這些聲音也不會感到陌生，反而還有些過份的熟悉……」
那是幼時留下的傷痛嗎？聽起來似乎是如此。少年在說這些話時有一點點膽怯、又帶了點懷念著什麼的淡淡微笑……或許，就是了吧？雖然這同樣是模糊不清的回憶，但這卻也是屬於少年的一部分。
——就跟他無法記起的那晚一樣，全都是德萊姆的一部份。
「可是……團長，我還是覺得沒必要這麼做。只要用心解釋的話，我們也能和艾爾派人達成協議吧？像是一起找出幹出這種事情的元兇。」
「……你曾經聽說過戰爭嗎？在終戰條款簽訂之前、那場看似沒有結果的戰爭。」
德萊姆搖了搖頭。他知道戰爭的存在，但身邊的大人卻極力不去談論如此問題，彷彿那就像是某種極為不淨的事物。對此，康裴也只是露出了一個疲憊的微笑：
「沒關係，這很正常的。對於並非士兵的一般人而言，戰爭根本就像是惡夢。但之間的差別，只在於惡夢可以從中驚醒，但戰爭卻不能。」康裴喃喃的說著，眼神不自覺往遠方慢慢飄了過去：
「在戰場上入眠，也在戰場上驚醒。就算刀鈍了、手累了、精神也疲倦了，戰爭依然在持續。無論了結掉多少回的戰役，戰場依然存在於那裡。一條又一條生命的逝去，似乎也變得理所當然、可笑無比……對於戰爭，很多人都累了，無論是直接或者間接受到傷害、無論是我們還是艾爾派人，很多人都累了。沒有人想要戰爭，但戰爭總是會不請自來，彷彿直到一方消失為止，它都會永遠存在……現在，好不容易停止了，為何又要再開爭端？」
「團長……」
「德萊姆，不管在什麼地方，一定會有一種人。因為憎恨，他們相對不願意曾經的敵人繼續存活。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這種人都會因此一輩子恨著他的敵人。而且諷刺的是，就因為這樣的執著，他們總是能硬逼自己爬上高位、指使他人所不願意去做的事。他們甚至會同化那些不同信念的人，只為了更加方便去達成自身的目標。」康裴一手按上德萊姆的頭髮輕輕撫摸：
「那晚的事情，很可能就是這種人幹的。所以你將要說的也不全然會是謊話，」
即使隔著頭髮，德萊姆依然能感覺到康裴的手溫、以及掌心粗厚的繭。他不再答腔，只是靜靜聆聽、靜靜去感受康裴話中的含意。
「如果是旅團，上頭就很難去跟艾爾派人追究責任。」康裴緩緩說道：
「旅團不屬於國家、也不屬於任何村落，在離開族群去集結團體開始，他們就與原本所屬的家鄉脫離了關係——包括血脈。他們就像是賊，為了一己私慾能在暗處幹下任何傷天害理之事，可說是我們與艾爾派人之間共同的敵人……像是昨晚那種事，就算在艾爾派人那邊也曾經發生過，雙方也差點為此打了起來……這種事情不能再發生了。」
康裴蹲了下來，直望著德萊姆，康裴那雙深邃的蒼翠雙眼滿是淚光：
「阻止戰爭，好嗎？只需要你的一句話。」
德萊姆實在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即使明知將要葬送掉一個光榮的傳說，他也實在無法找到拒絕如此決心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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