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不死之子　第二章　負罪者　03

　　啪——房間內的蠟燭被一一點亮。

　　雖然不像火把能夠綻放充足的光芒，但蠟燭卻不會有火把燃燒時特有的古怪焦味。登時，微弱的光芒盈滿整個空間，就陰影處也能清楚看出房間內的輪廓。

　　「報告，我們就先出去了。」

　　點燈的士兵、以及萊爾所帶來的士兵們，在行過軍禮之後便步出房間，只留下兩位瞪著彼此的老人。還有，那名與兩人格格不入的少年，德萊姆。

　　「生還者？」萊爾圓凸的眼珠骨碌碌轉動著：

　　「報告中不是全都死了嗎？怎麼這時候突然蹦出了一個生還者？」

　　「那是在報告發出去沒多久所找到的，但就在我要發出報告之前你就已經跑來這裡了。」像是帶著責備的語氣般對萊爾解釋之後，康裴隨即指著少年說道：

　　「德萊姆．戴維斯，單翼的訓練兵，他也是應測雙翼特考的其中一人。」

　　「喔？是嗎？」

　　萊爾轉過頭看了德萊姆一眼，隨即笑道：

　　「那麼，就先請前輩您出去一陣子吧？我有些事情要親自問他。」

　　一聽到那句話，德萊姆馬上緊張了起來。雖然與這兩名互揭瘡疤的老人待在一起讓他倍感驚慌，但自己卻也很難想像要如何跟萊爾共處一室！所幸就在此時，康裴正聲回道：

　　「不行。」

　　「為什麼？軍治部可是有單獨訊問的權力喔？而且我不僅是隸屬軍治部而已，甚至還是部長呢？」

　　「你不用如此強調自己得來不易的權力。知道嗎？權力這種東西可不是用來朗朗上口就能與之相符的。」

　　「……什麼？」

　　原本還能笑著與康裴對話，此時的萊爾卻也收起了笑容。看樣子他很厭惡這種說法。不過，就在萊爾打算開口頂回來之際，康裴馬上又對之出聲：

　　「而且，你也不能對這名孩子行使那種權力。」

　　「……為什麼？」

　　「原因有兩點。」慢慢的，康裴將雙手環抱於胸前：

　　「第一，軍治部雖然有單獨訊問的能力，但對象只限定確定有罪的犯人而已。若是並非犯人者，必須有其直屬長官在旁才能進行訊問；第二，他原本的直屬長官法蘭克．里德已經遭到了殺害，但他依然在迪姆軍團的臨時編制之下。按照直屬權力的移交法則，他現在的直屬長官應是其臨時編制之軍團的最高權力者——也就是身為迪姆軍團團長的我。」

　　萊爾看了看康裴、又看了看德萊姆。他先是一陣傻楞，數秒後又恢復了原本近乎嘲諷的笑容：

　　「哼，我不需要前輩您特別對我解釋這些有的沒的……好吧，既然您想這樣，我也不會阻撓……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萊爾隨手拉張椅子就做了下來，他也不忘去瞧眼前依然站著的兩人一眼：

　　「坐吧？」

　　康裴在稍微遠一些的地方坐下，而德萊姆就只能選擇離萊爾較近的位子，畢竟對方一開口就要詢問自己問題……只不過，他到底會問些什麼？石造的房間有些冰冷，就連唯一一扇窗戶吹進來的風都稍嫌濕黏。這是個惹人厭的夜晚，就連晚風中都似乎挾帶著昨晚的殘腥。

　　燭光在德萊姆與萊爾之間的小圓桌上抖動。他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會是如何，但那由下而上的光源、卻將萊爾的臉孔映照得駭人無比。就像一具帶著死灰皮囊的骷髏。

　　「好了，首先……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吧？」

　　「……咦？」

　　德萊姆愣愣的望著萊爾。他並沒有接受訊問的經驗，所以只能像這樣子在原地不知所措。然而，萊爾對此也只是幽幽得笑了一下。接下來，他便從身後取出一只水壺。

　　與士兵在用的皮制水壺不同，萊爾拿出的是一個罕見的童制水壺，紅褐色的外表在燭光上彷彿蕩漾著鮮紅的波光……果然，高位階的人都喜歡使用這些高級品嗎？德萊姆不禁如此猜想。

　　可是……他拿出水壺到底打算幹嘛？

　　「別緊張，只是小小的事前準備罷了。」

　　就這麼微笑著，萊爾將水壺的旋蓋輕輕轉開、倒出。

　　水壺內流出一道細長的清水，萊爾馬上以另一手接住。但當水一碰到掌心時，它並沒有因此噴濺出來，反而在轉眼間消失無蹤！

　　「這……」

　　於德萊姆面前，這種奇妙的現象並非只是一眨眼而已。不管萊爾倒出了多少水，那些水總是會在另一手的手掌中瞬間消失！德萊姆不斷瞪大雙眼，但無論他怎麼觀察，都無法看出萊爾究竟在手中藏了什麼機關，因為這老頭的雙手只不過是戴著平凡不過的火石手套而已。真要說有什麼不同，那便是手套的質料並非一般硬質粗布，而是上等的獸皮……等一下，對方先前有提過訊問，難不成是……

　　「……請問，您該不會是打算使用『第三眼』吧？」

　　吞了吞口水，德萊姆顫聲問道，萊爾則是一臉狡詐的微笑著：

　　「看來你很清楚我打算要做什麼呢？」

　　第三眼，由不可視之眼來窺探他人內心，是一種專門用於測謊的術。別說德萊姆了，所有剛進入軍隊的訓練兵都會知道，因為不論哪一位教官都會說明誠實的重要性，因為任何謊言都會輕易被第三眼所看破。因為如此，它也是無系之術中最廣為人知的存在。

　　「很簡單的概念，卻也有著相當複雜的技巧。為了加入軍治部，我更是將這術鍛鍊到爐火純青……嘛，不過這也不用太過於擔心啦，因為你根本就沒有須要說謊的理由……不是嗎？」

　　萊爾一派輕鬆的說著，直到水壺內不再有任何一滴水：

　　「現在，我們差不多該開始了——以佩萊之名，你願意發誓自己所說得全都是真話嗎？」

　　啪——萊爾那只讓水消失的手、忽然抓上了德萊姆的右腕！

　　不僅是乾枯粗糙而已，萊爾的五根手指更不帶半點溫度，只有像冰棒一樣異常的冰冷……這真是萊爾原有的體溫、還是術所導致？雖然不清楚原因，但在萊爾那雙微瞇著的雙眼之前，就連周圍似乎也因此降低了幾度！

　　為求心安，德萊姆偷偷瞥了康裴一眼……但，映入眼簾的卻是驚慌。

　　雖然康裴正坐在原地，但無論是抖動的鬍子、還是那雙越瞪越大的眼睛，都暗自透露出自己內心的慌張。看樣子，關於第三眼能夠看穿謊言一事還真錯不了……只不過，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我願意。」

　　在內心有所答案之前，德萊姆的身體已經跳入其中、無法反悔。

　　「很好。」萊爾的笑意更加黏膩了起來：

　　「那麼——首先，簡短的來個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是德萊姆．戴維斯，十五歲，南部的村莊里奇出生……請問這樣可以嗎？」

　　「好，很好。」萊爾咧嘴笑道：

　　「你相當的誠實。」

　　雖然沒有特別想要說什麼謊，但德萊姆還是為此感到害怕……到底第第三眼是不是真的？因為他明明只看到萊爾以水作為媒介，就算將水完全變不見是他所不知道的技巧，德萊姆還是很難想像光憑這樣就能夠看透他人內心。

　　再怎麼說，這都跟故事書不同……術，可不是魔法呀！

　　「雖然這樣是很好，只不過……」

　　「請……請問怎麼了嗎？」

　　德萊姆故作鎮定，但他卻能清楚感覺萊爾的手勁比方才用力了不少，可是他卻無法從對方那抹神祕的微笑中看出什麼。除了不懷好意之外。

　　「……你太緊張了。」

　　當萊爾這麼一說出口，德萊姆頓時抖了一下。

　　「呵……對，就像現在這樣，實在是太緊張了。」萊爾的手勁又漸漸放緩，好似在玩什麼把戲一樣：

　　「我希望你能放輕鬆點，因為如果你在這樣緊張下去，我可就不得不判斷你說得全都是謊話了喔？」

　　咕嘟……德萊姆又嚥了一口口水，但這回他險些被嗆到……雖然不知道原因，但萊爾似乎能清楚了解自己目前內心的情況？難不成，這就是三隻眼的效果嗎？可是，有沒有說謊，又跟緊張與否有什麼關係？德萊姆越想，腦中就越是一片混亂。就好像明明手中是個看似簡單易解的結，真正動手起來卻連雙手都纏入其中！

　　不過，對話依然持續著，完全不給德來姆喘息的機會。

　　「你能跟我說明一下那晚發生的事情嗎？」

　　「……那晚？」

　　「當然。」萊爾點了點頭：

　　「你們遇到襲擊的那晚——也就是你們正在進行雙翼特考的那晚。到底在考試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你能夠說明一下嗎？越詳細越好。」

　　「……抱歉，我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什麼意思？」

　　「絕大部份的事情我都……忘記了。」

　　「忘了？」

　　於此同時，萊爾猛然收起了笑容。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瞪大的雙眼正寫滿著驚愕。鬆開抓著德萊姆的那隻手，萊爾用更為高亢的音調轉向康裴：

　　「——忘了？」

　　是否因為萊爾鬆開了手的關係呢？周圍的溫度好像回升了一些。

　　不同於方才的驚慌，康裴差點就笑了出來，因為萊爾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現在卻變得十分猙獰。相當滑稽的那一種。

　　「康裴！我可不是為了聽這種答案才特別到這裡來的！告訴我，你們到底發現了什麼？發現了什麼——！」

　　這下連虛偽的尊敬也都省略掉了。萊爾不再去在意康裴是否為自己的前輩，因為驟然的憤怒早已讓他不願如此。不過，康裴就像是早看出來會這樣似的、不為所動。

　　「除了屍體還是屍體。」康裴冷冷的答道：

　　「已確認的、未確認的，一共有六十幾具。」

　　「……我記得這邊一百五十七期的訓練兵一共只有五十六位吧？」

　　「嗯。一個還活著，但再加上里德的話，也是死了五十六位。再加上六名我的士兵，以及幾名沒有軍階扣在身上的……比較難去確認身分。」

　　「所以，很可能有一般民眾也受到了攻擊？」

　　「這點我不否認。」

　　「喂、喂、喂……康裴，你會不會也太冷靜了些？一般民眾喔？一般民眾喔！」

　　「一直以來也都是一般民眾在受害呀？」

　　萊爾無語了，就連在旁沉默的德萊姆也是。他們不約而同以同樣無法置信的眼神望著康裴，但心中所想的事情卻是十分兩極。一個人即將作出抉擇，而一個人卻連抉擇都沒有、只能循著唯一的一條路。

　　——因為，康裴早已替他做出了抉擇。

　　「請等一下……」

　　德萊姆起身。雖然雙肩仍在不停顫抖，但他還是得走出這一步，因為這是他與康裴之間的承諾。他稍微吸了一口氣，直到確定自己的顫抖不再那麼明顯時，德萊姆才在萊爾的瞪視下緩緩開口：

　　「托斯特爾……部長，雖然我不清楚整件事情的詳細經過，但我知道一件事情……」

　　「……喔？我很好奇那對我有用與否，小鬼。」

　　偷偷看了康裴一眼，那名有著大鬍子與誇張肌肉的老人早已雙眼輕閉，彷彿像是接受了什麼似的、靜靜傾聽。

　　他，在等著德萊姆的那一句話。兩人早已協定好的那一句話。

　　「我……看見了……」德萊姆嚥了一口口水，終於在顫抖的嗓音中、小聲的將之脫口而出。

　　「……是班德拉岡團長。」德萊姆指著康裴，淚水不斷在眼眶裡打轉：

　　「我親眼看見了……他在那個晚上，和殺人兇手交談！」

　　無意識的，康裴的嘴角悄悄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