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回來了。
從字面上的意義來說,這不是件多重大的事情,畢竟我認識的「夜」是個行蹤飄忽不定的旅行者,不過我的侍從太過精明,完全摸透我的性格,我想從那個人的前腳踏進城門開始,到侍從把這件事情傳到我這裡為止,中間不會超過一杯茶的時間。
「城主,您不去見他嗎?」
我這位忠心的左右手做完簡短的城內現況報告,還不忘記給我一記回馬槍。
「什麼?」
「我是問說,您不去見他嗎?」
「誰?」
「還有誰。您就別假裝鎮定了,眼睛都在發亮了。」
被她一說我可真有點緊張,但這絕對不是我的錯。
我的動搖被侍從看得一清二楚,她笑瞇瞇地將我端在手上的書給抽走,將我從座椅上拉起來,半推半拉地帶到門邊。
「話說您也好一陣子沒有去視察城內的狀況了。您總是說眼見為憑,那總不能老是聽我報告,就趁這機會去跟大家打聲招呼吧。如果您在城內的什麼地方碰見那位先生,那也不是您故意的!」
她話一說完,門就在我後面發出厚重的「砰」一聲關上。我眼望著她消失在走廊底端的背影,腳很自然地朝相反方向移動。
再自然不過地,腦袋就開始描繪出「夜」的模樣。我好久好久沒見到他了,從我當上城主之前就認識他,我們曾經一起出去旅行,坐在營地裡研究地圖、煮難吃的料理給對方吃,出去打獵還打不下半隻獵物,只得兩個人在大半夜裡一起一面翻閱文獻一面啃乾糧。我當上城主之後,再也無法離開領地,他也就不再在我面前出現──
我知道要去哪裡找他。雙腳很自然地帶我邁開步伐,走向城牆邊。
樓梯沿著城牆由下往上延伸,一直爬到高高的半空中,上面就是這座城市的展望台。比起人聲鼎沸的市場,或者滿是書籍的圖書館,我知道他更喜歡待在這裡,爬上這座城市的最高點,坐在展望台的最邊緣,眺望整座城市,以及城牆外的遠景,從我剛認識他時就一直是這樣。因為次數實在太過頻繁,我也有一兩次忍不住要罵他,但他從來,就沒把我的勸告──或是叱罵──放在心上。
我在樓梯最上一階停下腳步,眼前就是展望台,寬闊的外緣站著一條孤單的人影,以令人捏把冷汗的姿態倚著欄杆,背對著我,仰望天空。我太認得那個背影,身高和我約略相當,四肢卻比我細、也比我結實。他還穿著長斗篷,靴上沾著塵土,一頭閃亮的銀髮稍嫌散亂,完全是剛剛遠行歸來的模樣。
我並未掩飾自己的腳步聲,很顯然地,他也知道我來了,因為他在轉身回頭之前,先丟了話過來:「你怎知道我在這裡?」
「我想你會在這裡的。你經常都待在這裡不是嗎?」
「在白晝城裡,能瞞得過城主『晝』的事情,好像還真的不多啊。」
他的聲音當中帶著無惡意的揶揄,很純粹的是在發表感想,不過,對我而言,事情有另外一種解釋方式。
「不對。應該說是,只要是關於你的事情,我幾乎都曉得。」
我看見眼前的肩膀在震動,告訴我他在笑,而且是忍俊不禁的那種笑法。不服氣的情緒從胸口深處直冒上來,但我才剛開口抱怨「笑什麼,我對你的事情可是很認真的」,他收了笑聲,依然沒有回頭,而只是望著開展在我們頭上、夕暮時分的天空。
「不,我相信你。」
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
「是嗎?」
「是!包含我知道你在外面遇上魔物,雖然討伐成功自己卻也受了很重的傷,或者你拖著重傷的身體,瞞著所有的人偷偷回來白晝城,躲在旅店裡養病!」
我再往前走了一步。從我當上城主之後,夜就不再像以前一樣,讓我知道關於他的所有大小事情。他隱姓埋名躲在旅店裡養傷的事情,要不是藥店跟旅店的主人向我報告說「有個銀色頭髮的青年受了很重的傷,在旅店裡住了兩個月。我們認為那應該是討伐兇魔獸造成的傷,因為是很銳利的爪子抓出來的傷口」,我還不會知道呢。
儘管我沒有開口說出一個字,他似乎也知道我想要表達什麼,因為他的聲音繼續隨著風往我的方向飄來:「別這樣說,我也是想了很多的,例如我瞞著你死掉,你會很生氣,但我要是讓你知道我的情形,你想必會更生氣,所以──」
「廢話!」我覺得自己的胸口在發熱,彷彿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我什麼別的東西都可以犧牲,就只有眼前的這個人絕對不行。
「你明明就曉得的!我絕對不會允許你擅自死去……」
「我知道。」
我幾乎就要撲上去抓住他的手了,卻在開始行動之前被他的聲音打斷,相對於我的激昂,他的聲音異常冷靜:「我很清楚。你就算人坐在這座城裡,心卻還是在外面,就跟我們年輕時一樣,還是想要去旅行。」
太陽已經落入地平線下,我們頭上的天空正在急速變暗,最後的一絲陽光映照在他的側臉,照出金色的輪廓線。
「為了感謝你提供我一個可以回來的落腳處,還有當我這輩子最好的夥伴,我要給你一個謝禮!」
「謝禮……?」
「對!」
在我想出詞彙回答之前,他突然轉過身,長長的銀髮和深黑的斗篷迎風翻飛,襯著已完全變暗的天空,就好像──好像,他的身形是從夜空當中浮出來的一樣。
「我要給你的謝禮就是──陪我出去!」
「出去?去哪裡?」
「還沒決定,總之就是飛得遠遠的就對了!」
三步開外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跟滿面的笑容告訴我,他是認真的!
「喂,等一下,我不能離開白晝城太遠──」
「我當然知道,但是拐騙城主這種事,我早就想做了!就這樣決定了,跟我出去冒險!」
與五分鐘前立場完全倒轉,他邁開步伐朝我走過來。
「等、等一下,出去冒險之前總該先準備一下──」
我的抗議被完全無視。距離我被拖上他事先早就準備好的馬匹,只剩下最後五秒鐘。
我就是想要出去放風才寫這種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