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手札Day 13)
不知不覺,日記已經寫了十三天了,小說也是。
小說進度很穩定,應該說,也沒那麼穩定──因為最近常有破字數紀錄的狀況,比方今天,鐵定是我有生以來寫最多的一次吧。
至於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寫到深有感觸的部分吧。
寫到淚流滿面──是的,淚流滿面,還好是在家裡,沒去咖啡廳或是哪裡寫(為了多呼吸戶外空氣,我偶爾為之)。
我必須時常拭淚,才能避免淚水滴落在電腦上。
對於有這種情緒反應,其實也沒很驚訝。畢竟,只要孤身一人,一旦悲從中來,兩行清淚,就會順流而下。
因為那些回憶真的太痛了。
真的好希望,能夠就此麻痺,喪失痛覺。這樣的話,我的淚腺就不需要那麼辛苦了。
但希望終究只是希望。
而且,我往往是要極力壓抑情緒的──不知從何時起,無論在誰面前,都會擺出一張微笑面具。大家看到的,總是我的笑容。很多人以為我是開朗的、溫暖的,而會想接近我,但其實……
我根本不是那麼值得接近的人。
他們要是看到我的真面目,一定會嚇到落荒而逃吧;要是知曉我的過去,一定會作嘔,覺得噁心不已吧──
甚至認為是我咎由自取。
喜歡女老師?搞師生戀?年紀大了近二十歲?身為男人卻會被女人誘姦跟強暴?你在開玩笑吧,噁不噁心啊你?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會無力反抗嗎?還是做賊的喊抓賊啊,其實是你誘姦強暴人家吧?
還是其實是那個女老師長得不正?若長得夠正,你還會覺得被強暴嗎?還是你其實是同性戀?天啊,這樣更噁心了──
一想到公諸於世會有這麼多雜音,我就寧願當個啞巴,乾脆一輩子都不說話了──
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在那樣被糟蹋,以致自己罹患憂鬱症後,這些事情還是東窗事發了。
我的父母還是知道了,知道他們的唯一的寶貝兒子,被這樣蹂躪過後,先是無法置信,不斷懷疑我說的話,之後向鋼琴老師求證,逐漸釐清真相後,就整個人大崩潰。感覺不單是為我痛,也為自己怎麼會有這種兒子而痛。
還有,為了自家的名聲被玷汙而痛。
他們可是堂堂的名教授,台灣首屈一指大學的名教授,又有我這個「優秀」的音樂菁英兒子,一直以我為豪,一有機會就是拿我來跟別人炫耀。沒想到這讓人人稱羨的兒子,居然遇到了如此骯髒齷齪之事,這還能見得了光嗎?還能自視清高,毫無陰影地拿我去光耀門楣嗎?
還能讓外人覺得,我們是讓人稱羨的模範家庭嗎──
他們的反應,讓我感受到了這些,這些絕不虛假。
我只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
雖然父母還是積極地讓我接受心理治療,也一直說相信我是受害者,但還是會怪罪我,為什麼不早說呢?為什麼不積極反抗呢?會落得這般田地,也是因為你喜歡老師吧──
這些話語都化為利刃,將我千刀萬剮。
是的,我喜歡老師,但那又如何呢?我喜歡的是老師獨特的魅力,她的美貌並非重點,而是她開朗的性情,俏皮的動作,以及溫柔的言語。跟她在一起永遠都會有活力,若我是影,那她一定是光,影必須仰賴光而生存。
我也喜歡她的音樂,她的琴聲是如此扣人心弦,觸動人心,簡直魂牽夢縈。
有多少次是聆聽她演奏的夢中醒來。
我也很喜歡、十分喜歡她跟我談論古典樂的一切,無論是作曲家的故事,曲式分析、演奏美學、音樂賞析等。尤其是音樂賞析,她跟我說某某作曲家的浪漫,或是演奏家的技巧。當然,我最喜歡她跟我談蕭邦,我最喜歡的作曲家非蕭邦莫屬了。沒有一個作曲家比他更像鋼琴詩人,比他更懂鋼琴音樂的美學。
聆聽、演奏或賞析蕭邦音樂,沒有比這個更快樂的了。
尤其跟她一起。
我喜歡老師這個人,也喜歡她談論音樂的語境。因為那可以將我引領至一個高遠的精神境界,讓我超脫塵俗,沉浸於音樂的美之中。
只是這樣而已。
然而,這種純粹的感情,卻被老師破壞了、變質了──
我從十二歲起,開始當她的學生。原本關係是平衡的天秤,直至十六歲那年,就傾斜了。
我的人生也變得歪斜。
雖然我自己也有責任,但我當時想要的,真的不是那樣,真的是她開始誘導我後,才……
我……
太矛盾了、太矛盾了,我到底在幹什麼?
回憶起來,也難以釐清。雖然我盡力走出陰霾,也一直接受心理治療,與精神藥物相伴。但我的心傷,果然難以痊癒吧,我不再像受傷前那般開懷地笑了。就連在父母面前,也往往要戴著面具,不然他們會擔心我,或說一些不中聽的話,畢竟他們無法真正理解我。
或許歪斜過後,就無法扶正了。就要這樣終其一生,當一個努力扮演正常人的不正常人了吧。
而我這麼壓抑也是理所當然的,誰叫我是遭受過女性性暴力的男性呢?
不僅如此,我曾以為這樣的悲劇不會再發生,但另一個「她」又讓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或許我真的,痛恨身為男性的自己吧……
啊……寫到這裡,真的好想去彈,蕭邦作品44的「悲劇」波蘭舞曲,來好好地宣洩自己……
◆
穎潔放下書本。
她走出書房,走向落地窗,遠眺窗外萬家燈火。
若有所思。
片晌,她伸出手,觸摸自身在窗面的透明倒影,緩緩開口:
「將他的書重讀一遍後,真的是深感沉重,尤其想到他可能是為此而……」她的話語一時梗在喉頭:
「書中主角余世霖,以及他的摯友韓紘廷,真的都是寫他的事嗎……他是將自己拆解成多個角色嗎?可是韓紘廷,是上大學後才被女社友強姦,但是彬軒根本沒參加大學社團,因此沒有任何社團的朋友,這我從跟他談過的內容,以及在他刪除臉書前,都可以看出來……」她連忙搖頭:
「算了,不能只用小說辦案……」
她挨近落地窗,持續凝視窗中的倒影:
「雖然他的文字真的情真意切、十分細膩,但還是覺得……天啊,他居然真的經歷過這些嗎?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因為太難以啟齒了嗎?」她的前額靠上窗面,聲調難掩淒切:
「但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大學時期關係最緊密的人呀,難道他擔心我會不諒解他嗎?不是吧,我不會因為這樣而離開他,畢竟,我們是……相互依存與扶持的……」
她闔眼,陷入回憶的旋渦之中……
◎
我一直都是很孤獨寂寞的。
由於我沉默內向、不善交際,從小到大就沒幾個朋友。可以交心的知己,更是從未有過。
大概是因為我一直封閉自己的內心吧,不讓任何人接近,即便有誰想接近也會下意識地迴避。
我的靈魂,總是被囚禁於心間的一隅。
不見光明。
而這情形到大二時更加嚴重了,因為我升大二時轉學,來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雖然曾試圖打入圈子,但始終未果。大家早已有自己的交際圈,不善交際的我,根本無從下手。
曾經想過加入社團,但我對社團活動不感興趣,加上忙於學業,因而作罷。這種孤身一人,每天下課只能自己吃飯跟跑圖書館的生活,就這樣持續到了大三──
與他邂逅為止。
我跟彬軒是在大三的通識課認識的,原本只是恰巧坐在一起,然後要分組做報告,而他就找我一組。在合作的過程中,就搭上話了。
合作過程也相當愉快,他相當認真仔細,在報告製作中幫上大忙。沒有他的話,報告不可能拿下那麼高的分數。
在報告結束後,他還是會找我搭話,問我一些關於我的科系或關於寫作的話題──因為我是中文系的,他也在之前的合作中發現我的文筆不錯,因此常興致勃勃地跟我聊文學與寫作。在此過程中,我發現他也會閱讀寫作,只是礙於練琴而鮮少接觸。
即便如此,因為志同道合,作品口味也有相似處,因此就十分談得來。不久,就成為好友,甚至是我唯一的知音。
而且他跟我同屆,這也拉近我跟他的距離。
日後,他偶爾也會約我吃飯,或一起在校園走走,甚至帶我去琴房,聽他彈琴,我也都爽快答應了。
其實我特別喜歡他帶我去琴房,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他的琴聲。聽他彈蕭邦、貝多芬、舒伯特、德布西,或是任何作曲家,都是一種美的饗宴。
一段時日後,他跟我推薦他自己有在經營的寫作平台,鼓勵我在上面發表作品。雖然一開始缺乏勇氣,但看到他自在地發表創作,與讀者交流後,我也心生嚮往,便鼓起勇氣,辦了帳號,開始發表一直躺在電腦裡的小說。
此後,我也認識了不少文友,拓展了交際圈與視野。我的人生,更加繽紛多彩。
不過,最談得來的,一直是彬軒。除了在寫作話題上可以聊個沒完,互相欣賞對方的作品外,也可以天南地北地聊,或相互傾訴。在傾訴的過程中,來獲得精神上的撫慰與扶持。
比方,每當我感受到孤寂時,就會點開聊天視窗,發送訊息。不然就是使用語音,甚至見面。內心的孤寂,就會逐漸驅散。
而他,也會告訴我,隱藏在微笑面具底下的苦衷──課業壓力、為憂鬱症所苦,想花更多時間練琴,卻因為憂鬱症而時常無法專注心神,也容易感到身心疲憊。症狀比較嚴重時,還會提不起勁,精神更加渙散。心情像是陷入泥淖中,難以自拔,或是在一個無限迴圈裡,不斷原地打轉。
他說,這種心情,只會說給我聽。
因為,我是唯一願意好好傾聽、理解與扶持的人。
我想,彼此都成為了對方的心靈支柱吧。
沒有他我會寂寞,沒有我他會抑鬱。
或許我們無法成為對方的全部,但能夠在依偎的過程中,獲得一些溫暖,就足夠了。
就這樣,我們一直密切相處到畢業當天。
畢業典禮結束後,彬軒邀我一起去校園的大草坪,欣賞星空。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之後,我們一起坐在草坪上,一面仰望星空,一面談心。話題是什麼已經記不太得了,主要是回顧大學這四年來,遭遇了什麼,以及對於畢業的感慨與展望。
當時他還是跟我說,真的很希望能夠前往海外深造,再成為可以四處巡演的鋼琴家。成為鋼琴家,一直是他最大的夢想,但礙於憂鬱症,他根本無法前往海外,成為鋼琴家更是遙不可及。
對此,他不禁露出一絲苦笑。那一絲悲苦,似乎意味深長。
我不斷安慰他,只要好好治療憂鬱症,這個夢想總有一天會實現的。他只是擠出笑容,對我道謝。
我凝視他的容顏,深覺他還是一張娃娃臉,如清純脫俗的美少年般,讓人心醉。
最後,他忽然開口:
『對了,穎潔,這封信給妳。』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封信:
『現在先別看,回家再看就好。因為可能要花點時間。』
我微頷應諾,隨後將信收進背包裡。
然而,心跳卻仍不禁加速。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想時間很晚了,妳還是趕快回去吧。而我也還有點事情,那就先這樣吧。』
『嗯,好……那之後再聯絡吧。祝生活順心。』
『穎潔也是。祝妳一切順遂、平安健康。』
他輕撫我的頭,我不禁愕然,心跳更加劇烈。
在我反應過來前,他就起身。
『那我先走了,再見。』
他壓低聲調,向我揮別,而我也向他揮別後,他就轉身離去。
留下我一人在星空下。
我默然半晌,才回過神來,但還是忍不住一直思考,那封信到底寫了什麼?
要現在打開來看嗎?但因為戶外昏暗,加上他的叮嚀,因此就決定回家再讀。
於是,我立即起身,踏上歸途。
回到家後,我迅速拆開了信封,取出信紙。
信並不長,既然如此,為何他當時會說可能要花點時間看呢?我一面暗忖,一面開始閱讀,那清麗纖細的字跡:
穎潔:
不知不覺,也認識了將近兩年光陰,從覺得距離畢業還有一段時間的大三,到現在已經畢業,但卻沒有太多感覺,這或許就是時間的奧妙之處。
時間可以說過得很快,也可以說過得很慢。我至今還是無法拿捏對於時間長短的感覺,或許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痛苦的時光總是特別漫長。但是,似乎也不完全是這樣。
扯遠了,還是進入正題吧。
雖然說出來十分抱歉,但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這麼做。若妳難以接受,還是懇請妳多包涵了──
其實,我打算徹底閉關,不與外界接觸。因此我會斷了一切的聯繫,也會不使用社群網路及通訊軟體。而為什麼要這麼做?妳可能會很不解,我想這也一言難盡,真要說的話,就是我其實對於應付外界身心俱疲了。
對於我這個憂鬱症患者而言,真的很需要自己的空間。尤其我是屬於比較嚴重的那種,我雖然通常看起來好好的,但那也只是靠藥物控制,定期接受諮商,然後逞強自己的表象。我一直感覺自己很累、很累,或許我性本不愛社交吧,罹患憂鬱症後更是如此,看起來還是一副很親和的樣子,但其實極怕自己的心靈領域被侵犯,因此劃個楚河漢界,誰敢進犯一點,我就一定躲得遠遠的,避之唯恐不及。
當然,還是有例外的,而那個人,就是妳。
妳是我唯一願意敞開心房說真心話的人,縱然並非全部,但妳能讓我做到這一步,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哪怕是精神科醫師、心理諮商師,還是父母都無法讓我如此。
因此,我會斷了跟妳的聯繫,絕對不是因為討厭妳。相反地,我很欣賞、喜歡妳,覺得妳真的是我唯一知己。常聽聞,人生能有一知己,足矣。那我想自己至少有這樣的幸福。
然而,我卻不得不將這幸福捨棄,至於為什麼,我很難說明白,但絕非妳的問題。妳很棒,妳是我遇過最好的女孩,這無庸置疑。是因為我需要徹底靜養,我厭倦了需要跟外界接觸的生活,我早就受夠了,只是礙於學業尚未完成,我必須咬牙撐下去。
如今,大學終於畢業,我終於可以暫時卸下重擔。雖然我還是有鋼琴家之夢,但對於還被憂鬱症纏身的我過於遙遠。是故,目前還不想思考,只想哪天恢復後再說。
或許穎潔會問我,那何時可以再聯繫呢?我只能說這無法保證,畢竟我連自己何時可以重振旗鼓都還不知道,那麼,我又能如何給予承諾呢?
我絕對不想當不守信諾、食言而肥之人。
因此,我只能先向妳道別了。
這其實是一封沉重的道別信,我的一文一字,都是語重心長的。
或許妳會不諒解我吧,認為我瘋了吧,若是如此我也無可辯解,我不會求妳原諒我,因為我真的很過分吧……
寫此,真的痛心疾首、悲痛難抑。
我真的很不願很不願,喪失妳這位摯友……
可是,這是不得不的,我的精神狀況並不允許,心有餘而力不足,真的好希望能夠繼續跟妳相處,一同歡笑、一同悲傷,共享喜怒哀樂,一起討論寫作,相互切磋……有好多好多事情,好希望能夠一起完成,但如今……
……已經不知如何繼續寫下去了呢。
只能說,我就是個被憂鬱症糾纏的可憎廢物吧。
倘使我要招妳怨恨,那也是我咎由自取吧……
現在的我只想躲藏起來,沒有任何牽掛,就這樣清淨身心,讓自己走向清遠之境。
若妳不嫌棄,還思念我的話,可以找我彈的鋼琴錄音,妳可能還留著。印象中有蕭邦的練習曲〈離別〉、德布西的〈月光〉吧。其它的,我就不是很記得了。
其實,我在寫這封信時,就有聽當初彈的這兩首,如今聽來真的感觸良深……
我想,現在寫再多,都是多餘了。
可能,必須趕快結束了。
在我鄭重道別前,讓我先祝福妳:平安順遂、身體健康,早日實現夢想。
最後,有緣的話來日再見,也或許永遠不會再見。
彬軒 誠筆
9095
讀完後,我整個人像是石化般僵住,腦海一片空白──唯有「9095」這個突兀的數字,在我的腦海閃掠即逝。
不知多久,我才逐漸回神,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吶喊──
不會吧?這是在開玩笑吧?這不是認真的吧?就這樣不先知會,不聲不響地就用一封信來告別?完全不給我商量的機會,就這樣擅自決定消失了,這樣對嗎?
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
而且,末尾的「9095」,是什麼意思?是什麼密碼嗎?但沒有給我任何提示啊!
我情緒愈漸狂亂,旋即將信丟在一旁,拿出手機,打電話過去──
然而,手機似乎關機。
於是我又立刻找出其它的聯絡方式,但發現了一件無法置信之事──
所有的聯絡帳號,都刪除了。
我傻了眼,覺得簡直身置噩夢,但當時也無法想那麼多,只是立刻找出他的部落格,想寫信給他──
但更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了。
部落格完全淨空,所有的創作都刪除了──雖然本來就沒幾篇。
我呆愣在手機前許久。
不是吧……不是這樣吧……為什麼,全部都……
我不禁癱軟跪地,放聲痛哭,哭得很慘、很慘,奇慘無比──人生幾乎沒這樣崩潰過。
後來,我無論怎麼打電話給他,也始終聯繫不上。
我跟他就這樣就此失聯,那封信也不單是道別信,也變成訣別信。
對於他的消失,我痛心了好久。也對他產生了心結,雖然很想體諒他的痛苦,也想相信他對我的心意,但是……
果然就這樣分別,還是太不可理喻了……
因為我真的太懷念與他相處的韶光了,而他這樣丟下我後,我又孤身一人了……他很清楚這些吧,那又為什麼……
為什麼……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問出答案了。
而他傷害到的,不只是我,至少,還有一個人──
◎
「剛才話說到哪裡?」
一名烏黑長髮女青年與穎潔對坐,拿起茶杯,輕啜一口。
「就是畢業後,還跟彬軒有多少聯絡這件事。」穎潔也拿起茶杯。
「嗯,這個嗎……其實就如之前說過的,在彬軒刪除所有的聯絡方式後,我們就沒有聯繫了。當時真的很難過,穎潔應該還記得。」烏黑長髮女青年放下茶杯,凝視茶面中的自身倒影:
「差不多在去年一月時,他忽然打手機給我,說想跟我商量關於如何找回對音樂的熱情。他說自己一直喜愛音樂,也想好好振作起來,但卻一直提不起勁。已經找了許多人商量過了,但都沒有效果。」她持續柔聲絮語:
「而看到彬軒願意這樣跟我重啟聯繫,當然是非常開心,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掏心掏肺,分享我自己的想法,以及一些建議。雖然我是拉小提琴的,但學音樂有許多事情是共通的,所以我相信應該能夠幫上忙。也所幸他覺得相當受用,就持續跟我聯絡,來跟我談音樂的事情。」她逐漸斂起笑顏:
「不過,也很少就是了,加上我自己在讀研究所,也是很忙。不過能跟昔日最好的同系朋友偶爾聊聊,其實就已經很幸福了。」
「是啊……不過他還是很封閉嗎?不願有其他人打擾他之類的?」
「是呀,他說自己還是不願跟其他朋友聯絡,所以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朋友知道他的聯絡方式。而且,他還是不願使用任何社群網站跟通訊軟體,因此我跟他的唯一聯絡方式就是電話,或是簡訊。他也特別叮嚀我,雖然對穎潔念念不忘,但是現在真的無力與人交流了,也覺得沒有臉面對任何人……」
「任何人?」
「嗯,彬軒有這麼跟我說。覺得自己因為憂鬱症而如此任性,而且還一事無成,覺得太不堪了。我一直跟他說沒關係,大家一定很想念你,希望他能趕快跟大家聯絡……」長髮女青年壓低聲調,輕聲嘆息:
「然而,他還是覺得很沒面子吧。畢竟他的出身,以及表現都太優秀了,所以有非常高的自尊心吧。」
「我可以理解,所以除非有特殊目的,他才會聯絡吧,像需要跟昕儀討論關於音樂的事情。」
「嗯。彬軒也沒什麼其他懂音樂的朋友可以商量吧。以前在讀音樂系時,他最熟的同學應該就是我。穎潔因為是外系的,所以另當別論。」昕儀拿起餐刀,切下起士蛋糕:
「不過,感覺大學時期,你們的關係真的很好吧?偶爾會看到他帶妳去琴房,不然就是在餐廳、路上有說有笑……」
「嗯……還好啦……」穎潔撇臉,視線飄忽,難掩羞澀。
「是嗎?」昕儀瞇眼,嗓音依舊棉柔。
「正因為你們常一起出現,我才有認識穎潔的機會呢。不知不覺,也成為朋友了。」她流露清甜可人的微笑:
「而且認識後,才逐漸發現妳沒有像外表那麼冰冷,其實挺熱心的。正因為這樣,彬軒才會跟穎潔這麼要好吧……」
「沒、沒有吧……」穎潔俯首,有些不知所措。
「那時候妳還留著長髮呢,冰冷的外表配上長髮,有種更難以親近的感覺。不過,卻很有氣質,可惜穎潔在畢業後就剪短了。」昕儀眨動清澈水靈的瞳眸:
「為什麼要剪短呢?」
「沒什麼,只是想換個髮型而已。」
「是嗎?不過對我而言,長髮短髮都好看呢。」昕儀放下刀叉:
「不過,這也代表時間的流逝呢。不知不覺,大學畢業兩年了,卻也發生了那麼多事……如今彬軒也……」她嗓音愈漸細微:
「覺得沒能在最後拉他一把,實在很抱歉……」
「沒關係,這不是妳的錯。畢竟他沒跟妳聯絡,也不可能知道狀況。而妳也不會剛好想到他會這樣……」穎潔低聲續道:
「因此,不用如此自責的。但是我看到妳轉貼他跳樓自殺的新聞時,寫了一些話,似乎很自責沒及時拉他一把……」
語此,那篇臉書貼文寫的「簡直不敢置信,到現在還懷疑自己在做噩夢,好希望能夠從噩夢中醒來……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這是血淋淋的現實。對於他的離去,我悲痛萬分,也深感愧疚,要是我能減輕他的痛苦就好了。對於沒能做到這點,我真的很抱歉……」於穎潔的腦海浮現,恍若歷歷在目。
「那是當然的,畢竟我是少數還跟他有所聯絡的人,所以,更需要做到這些……但是我無能為力……」
昕儀神色凝重,語重心長。
「我知道,人生就是這樣,很多時候都無能為力。心有餘,而力不足。我根本不知道他畢業後,過得如何,因為我根本聯繫不上,電話也總是打不通。」穎潔拿起盛水的高腳杯:
「結果等到我知道他的消息時,就是看到他的死訊了。還是從妳這裡看到的。」
她將高腳杯拿至嘴邊,但並未張口。
「嗯……不過穎潔不是在雜誌社當記者嗎?那消息應該挺靈通的呀,怎麼是我貼文後才知道?」
「主要是當時工作很忙,沒時間去注意其它新聞吧。」
「這樣啊……」
昕儀將最後一塊蛋糕放入口中,開始咀嚼。
「總之,只能希望他一路好走,獲得真正的解脫,獲得自己所期盼的幸福……」穎潔放下高腳杯:
「而且,也希望能夠釐清真相,現在也有很多人在關注這件事情了。我也沒想到會引起那麼大的效應,因為這件事不單是有新聞價值,而且還可以延伸出許多議題。」
她望向窗外,戶外的天色,是深沉晦暗的陰。
*
捷運行駛的風切聲,呼嘯作響。
穎潔坐在位置上,滑著臉書,大量資訊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霎時,一則斗大的新聞標題,映入她的眼簾──
暢銷書作家夏彬軒之死 昔日鋼琴老師出面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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