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啷。
大門敞開,一名擁有紅棕法國捲長髮,配戴藍寶石耳環、青綠色玉鐲,及身著一襲烏黑長裙的女子進屋。
她迅速將大門掩上,卸下行裝後,整個人趴倒在沙發上。
「累死了,寫聲明稿、開記者會有夠累的……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而且社會大眾矛頭都指向我,認為那個孩子會自殺,都是我的錯……」她持續將頭埋在沙發裡自語:
「但事實上,我覺得自己能夠做的賠罪都做了……而且事實上,我跟他很久沒聯絡了……所以我哪會知道,彬軒這個孩子,會忽然去自殺呢!」
剎時,她開始啜泣,身體不斷發顫……
●
真是糟透了。
本來我的人生就離幸福越來越遙遠了,結果因為那個讓我終生難忘的孩子──彬軒成為暢銷書作家,開始成名之後,卻跳樓輕生的事件,而讓我近來都不得安寧──媒體跟網友開始用小說辦案,將矛頭指向我,認定我就是讓彬軒自殺的罪魁禍首。
我承認自己的確犯過大錯,但已經竭力補償與贖罪了。當他離開我後,也不再聯繫了。所以我認為將罪責都歸咎於我,恐怕有失公允,於是我在深思過後,終於發表了聲明稿,當中強調了幾點:
一、夏彬軒先生的確曾經是我的私人學生,他在十二歲時,向我學習鋼琴。但我們一直維持正常的師生關係,沒有任何曖昧情愫,更沒有踰矩。直至他十六歲,為高一學生時,他向我告白,才開始交往。之後,亦著實發生過身體關係,但因為沒有良好的協調溝通,故有些不愉快的經驗。這的確主要是我的問題,對此有真心誠意地道歉與補償過了。關於這點,留待下面繼續說明。
二、我與夏先生交往了一年左右的時間,由於夏先生在這段交往過程中,內心產生陰影,以致引發憂鬱症。是故,此事便東窗事發,夏先生的父母得知此事,對本人無法原諒,不願再讓我繼續教導夏先生。對此我深感歉疚,畢竟我對不起的,不單是夏先生與其家屬,還有我當時的丈夫。雖然我當時已結婚多年,但由於當時的丈夫,因工作關係,故聚少離多,感情也早已有裂痕。但無論如何,本人此舉終究是背叛了婚姻,這點絕對無法推卸,因此我著實犯下了滔天大錯,對此懊悔不已,也無可辯解。於是當時我也承擔一切後果,付出代價。本人先是懇求夏家和解,在一番協調後,已私下和解。此後,當時的丈夫也向我提出離婚,我知道這是應付的代價,於是與他和平離婚,此後成為我的前夫,也不再有任何瓜葛。
三、離婚之後,我至今未再婚。也不再與夏先生有任何聯繫。對於此事,我也未曾向任何人提及,故此事若有任何疑問,請詢問本人即可,切莫捕風捉影,牽連無關之人。對於此事,本人願承擔一切責任。
四、在夏先生墜樓身亡後,雖然不確定發生原因,但由於此事不斷延燒,也恐本人會影響所屬音樂教室的聲譽,故已主動離職,目前不屬於任何音樂教室的鋼琴教師。
這幾點聲明,絕非虛言,因為我不願逃避責任。加上與彬軒家和解多年,也竭盡所能地贖罪了。雖然還是會十分痛悔當時曾犯下的罪過,但是我知道,那已經無法挽回,無論如何贖罪,都改變不了我曾深深傷害過他的事實。當然,不只是他,還有他的家人與我的前夫。尤其是前夫,雖然我跟前夫婚後不久,就開始不合,前夫也待我不善,甚至有抽菸、酗酒、家暴等種種惡習。
不僅如此,前夫也因為工作關係,也鮮少回家,多半要獨立生活。正因如此,我才深感寂寞,因為其實我是極度怕寂寞的女人──當寂寞久了,內心的黑暗會吞噬自己,讓自己向下沉淪,成為不折不扣的饑渴孤魂。於是,我開始依賴彬軒,向他傾訴壓抑心中的痛苦。不知不覺,他也成為我的心靈支柱,而生性多愁善感的他,也會向我傾訴他的心情。
時間久了,我才不禁對才色兼備、溫柔善良的彬軒逐漸動情。而他也對我日久生情,兩人關係日漸曖昧。直到他十六歲時的某一天,我忍不住向他試探,就在試探的過程中,他告白了──這讓我大感意外,因為我沒想到性情彆扭的他,居然真的會坦承。或許,是再也瞞不下去了吧。
而我也被他真摯的情感所打動,雖然我知道自己已婚,而他也跟我說只是純粹想表達對我的傾慕之情,不願破壞婚姻。但我由於實在受不了這般不幸、有名無實的婚姻,於是我還是一時衝動,接受他的告白。也情不自禁的,想要更多。
所以,我希望他能夠撫慰我身心的寂寞。於是,在我的誘導下,無可救藥的墮落連鎖,從此產生了──而這也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吧。
我想,要是當時沒有接受告白,或許我……
然而,無論如何,已經無法挽回了。我還是要面對,自己由於對寂寞的恐懼,而徹底崩壞,成為了喪失理智的惡鬼,對那個孩子,使用了各種手段,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他也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被我糟蹋,從向我告白當晚,就因為我的誘導,向我出賣靈魂了。
雖然,在這段長達一年的不正常關係中,也有許多愉快的回憶,偶爾也會兩情相悅。但是,光是如此是遠遠不夠的,當時的他只是個青澀的少年,我身為人師,就這樣接受了他的感情,而且還是在已婚的狀況下。
再加上,光是曾經脅迫過他,讓他痛不欲生,就只為了自身的滿足,光是這點就禽獸不如了。
正因如此,我罪大惡極,簡直無可原諒。蹂躪了清純少年,背叛了前夫,因此被他們所怨恨,我也無可辯駁,只能忍痛接受。
深覺自己真是太可笑、太荒謬了,怎麼會做出如此悖德之事?我曾經也對出軌的人,毫不留情地痛批,跟著旁人一起同仇敵愾;也曾對性暴力加害者,何其鄙視,絕對痛罵一頓,一堆不堪入耳的污辱詞彙盡出。
然而,我居然也成為這樣的人,做過那樣的事。
而我在跟那孩子分開,與前夫離婚後,我雖然知道不可再做這種事情,但依舊自暴自棄,為了填補如無底洞般的空虛與寂寞,於是開始胡亂交男友,一個換過一個,沒有一個長久至今的。
這般骯髒不堪的我,居然是個光鮮亮麗的鋼琴名師,人人都說我活潑開朗、美貌出眾,明明都已經步入中年,卻還貌美依舊,簡直凍齡了。許多人還詢問我永保青春的方法。
這種反差,簡直將我拉扯扭曲得痛苦不堪。
他們或許以為,我是個清純樸實的良家婦女。萬萬想不到,我其實是個會跟男人亂搞的婊子。
我真的,枉為人師。
縱使我跟彬軒的關係在傾斜前,我真的不會這樣……
但在那之後,我就回不去了。直到後來真的厭倦了,受夠糟蹋自我的日子了,我才不再談戀愛。在我的心態恢復健康前,什麼都不想去想了。
即便身邊還有一堆蒼蠅,但我都避之唯恐不及。從過去就一直覺得,貌美真的為我帶來很多莫名其妙的麻煩。
或許等到年華老去後,就能解脫了吧──畢竟凍齡也是有保存期限的。
總覺得,我的外貌在遇到彬軒後,就凍齡了。若沒有遇到彬軒,我還能夠如此嗎?
或許只是錯覺吧。
想到這裡,感覺罪惡感與無力感越來越重了。彬軒之所以會輕生,真的是因為走不出我的陰霾嗎?我不曉得,在他出了「那本書」後,因為聽說內容主要是寫少年飽受被女鋼琴老師誘姦與強姦的陰影。這讓我十分在意,所以鼓起勇氣,去買了那本書來看。結果發現,的確有些吻合處,但不是全部,經由他的手筆,還是做了諸多改編。所以若用小說辦案,那會斷章取義。
但是外界不是那麼想的吧,尤其一堆鍵盤柯南,僅僅根據小說內容,就認定他的「鋼琴老師」就是如何,我實在欲哭無淚,但也不可能逐一向他們解釋。即便費盡唇舌,恐怕也是白費力氣吧。反正,只要被貼上了「性罪犯」的標籤,大概一輩子都撕不下來了。
或許連我的教學生涯都完了吧。
然後,也沒有任何男人要我了。
所以,我真的離幸福越來越遙遠了。
或許我就要這樣被社會大眾唾棄,孤獨終老吧……
思此,我不禁抱頭痛哭。似乎要將自己所受的所有壓力與委屈,都宣洩出來──
當然,還有不捨那個孩子……
總覺得思緒越來越亂了……
我持續崩潰痛哭,除了自己哭嚎聲外,什麼都聽不到了……
●
穎潔坐在辦公桌的電腦前,滑動滑鼠滾輪。
「穎潔,那個……我今天要去前天跟妳提過的義大利餐廳外帶,要不要我幫妳點?」
配戴眼鏡的青年──智勳走道穎潔身後低聲詢問。
「不用,今天我有帶麵包。」穎潔從側背包中,拿出一塊肉鬆麵包。
「這樣啊,好吧。」智勳轉身,默然半晌,才又開口:
「其實那家……還滿好吃的,我真的很推薦。雖然說不太上來,不過,吃了就知道了。」他又再度轉身:
「嗯……妳在看那個作家的相關新聞?」
「嗯,畢竟他是我大學的唯一摯友,這點我有說過。」穎潔回身,與智勳四目交會:
「我現在還在思考,關於他的鋼琴老師的聲明稿內容……」
「嗯,基本上聲明稿,都是參考就好。每個人都會往自己最有利的方向去解釋,甚至不惜撒謊。關於真相,還是要等到作家父母出面,才能夠交叉比對,進一步釐清。」智勳聲調依舊冷靜沉穩:
「因此,先等他的父母發表聲明吧──」
「已經發表了啊。」一名刺蝟頭男同事經過他們身旁:
「剛剛發表的,大意跟那個鋼琴老師的聲明差不多,有強調確實已在多年前和解。也說當時老師已經誠心悔過並補償,和解後也不再有所聯繫了。所以希望大家別再追殺她,也希望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希望大家真正關心的,是別再出現下一個余世霖。」
「余世霖?就是他的書中主角吧?」智勳謹慎詢問。
「對。他父母希望大家不是為了嗜血或好奇心而追查,而是大家真的關注性犯罪議題。以及,希望父母都能好好關心孩子,他們說會發生這件憾事,就是因為自己失職了。」
「性犯罪、失職……」
智勳若有所思。
「這件事也燒不了多久了吧,若受害者家屬不打算追究,已經和解過了,鋼琴老師的聲明也所言屬實的話,那就炒不起來了吧。」刺蝟頭男同事雙手一攤。
「話雖如此,但是……」智勳話鋒一轉:
「還是可以追查,壓垮夏彬軒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吧?」
「欸?」刺蝟頭男同事放下雙手,發出驚呼。穎潔也瞪大雙瞳。
「或許被鋼琴老師傷害,不是讓他輕生的關鍵吧?即便有關係,也不見得是全部,或許還發生過什麼吧?」
智勳輕推眼鏡,目光漸傳鋒利。
「是啊,這也是我一直在懷疑的。夏彬軒本人曾跟我說過,他已經逐漸走出過去的陰霾了。而我跟他在大學畢業後,就失聯了。因此,說不定是畢業之後發生過什麼……」
穎潔起身,神色肅穆道。
「是嗎?不過就以他寫的《戀‧獄》來看,我實在看不出來,作者除了受過鋼琴老師的性虐待以外,還遭遇過什麼……」
「不一定,不能用小說辦案。許多東西在小說裡是看不出來的,因為作者可能改編很多。」穎潔打斷刺蝟頭男同事的話:
「總之,或許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他的父母也可能知道什麼。他的父母沒在聲明中提到他的自殺原因嗎?」
「沒有,他們說這也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因為他們為了照顧憂鬱症的兒子而同住,但近來沒察覺出什麼異狀。」
「沒有異狀……」
「無論如何,這也只是他父母的說法,也不能當作全部。沒有誰可以做他的代言人,只可惜他不在了。」智勳續言:
「不過,或許有其它單位多少有些線索,比方幫他出版的出版社,或是訪問過他的媒體之類……」他語調一轉:
「我的媒體人脈很廣,或許我可以打聽到什麼。穎潔需要的話,我可以去試試看。」
「嗯……沒關係,這樣太麻煩智勳哥了……」
「沒關係,小事一樁。只是大概問問而已,當然可能事關隱私,因此打聽不到的話就算了。」他補充一句:
「另外,雖然說過很多次了,但還是再提醒一次,叫我智勳就好。」
穎潔赫然,默不作聲。
「總之,除非妳強烈阻止我,不然我就去試試看了。有什麼消息的話,我會再跟妳說。」
智勳語調沉實堅定,刺蝟頭男同事已經走出辦公室大門,留下穎潔他倆四目相對。
◆
(每日手札Day 55)
今天,終於寫到世霖因為被鋼琴老師吳巧茹誘姦強暴,以致引發憂鬱症,最後東窗事發的橋段了。雖然在寫這個橋段的時候,又是一陣崩潰,但是我知道,這是必須的。
這部故事,有我想抒發的苦痛,更有我想表達的事物。
哪怕只是我一個人也好,也要讓更多人看到這社會的黑暗扭曲。
寫到淚流雨下,淚眼模糊也無所謂,還是能繼續寫下去的。
好不容易都寫到這裡了。
於是,在我哭完的時候,那段也終於完成了。接下來我要寫的,就是要讓紘廷知道這件事了。
只是,該如何讓他知道呢?
對我而言,要構思這邊的劇情比較困難,或許是因為,我不好想像要向朋友如何啟齒這件事吧?而且事實上,一般人聽到這種事,也難以置信吧──除了他是男性卻受到女性的性暴力外,還因為他跟吳巧茹,都是學音樂的人啊。
很多人都有一種觀念「學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事實上我對音樂也有一種迷信,認為學音樂的人,都有一種對音樂的信仰,甚至擁有高貴的藝術靈魂。尤其能夠創作美好音樂的人、演奏美好音樂的人,怎麼會是壞人呢?音樂是如此高尚純潔,愛好音樂者怎麼可能會下流齷齪呢?
然而我錯了,徹底地大錯特錯了。倘若學音樂真的不會變壞,那只要強迫世人接受音樂教育,這世界就會和平了。
擁有出色才能,與擁有高貴品德終究是兩回事。
即便是音樂,也無法陶冶一切……
因此,吳巧茹壞了,世霖也壞了。無論世霖如何抵抗,早在他出賣靈魂起,他就被玷汙了。
他不可能再像過往一樣清純了。
而且,他也開始覺得自己的音樂信仰,逐漸傾塌、崩解了。
像是玻璃般碎了一地。
已經無法,再像過去一樣如此相信音樂了。因為世霖所最深信的人,就這樣背叛了音樂──她背叛了音樂理當有的真善美,背叛了她曾高談闊論的音樂語境,變成了縱慾的惡魔……
那麼,世霖還能繼續不帶一絲汙垢地,繼續學音樂下去嗎?
不能,已經不能了。
然而,不能這樣就放棄音樂,音樂是世霖最大的夢想,就這樣放棄了絕對不值──就如我一樣,我還是咬牙繼續學音樂下去了。
雖然,我的音樂夢想,還是……
但是,至少我……我對音樂還是有愛的、對鋼琴還是有愛的。就如我最近,還會溫習蕭邦的作品49〈幻想曲〉一樣。這首曲子,我可以聽見孤獨者的抑鬱、悲愴、渴望,甚至是靈魂的吶喊──這整個音樂情境,彷彿是一個人先是抱緊雙膝,將自己關在暗房中。之後奪門而出,拔腿狂奔,跑到大街上,穿過人群,最後跑到黑暗的無人之境,先是踽踽獨行一會。之後又看到浮泡螺旋階梯,再毫不猶豫地跑上去,每踏過一個階梯,浮泡就會破裂,必須馬不停蹄,才能不斷登上去。
在奔跑的時候,總是有許多浮泡相伴。
跑到最後,會邁入最高境界,獲得寧靜的永恆。
多麼令人嚮往,多麼的美麗。
不只是我,就連「她」也是十分喜愛這首──那個在大學時期,與我最為親密,讓我心心念念的女孩。縱使我寫了道別信給她,與她失聯至今,但我真的還是對她念念不忘……
然而,這是沒辦法的,因為我……
要是,沒有發生這一切,那就好了──
真的,很抱歉、很抱歉、萬分抱歉……
假使我還「能」再見到她,那該有多好……
◆
穎潔走向辦公室的茶水間,智勳朝她前來。
「穎潔,若妳待會還有空的話,我可以說目前獲得的作家情報。要現在聽嗎?」
「好,請說。」穎潔放下腳步,凝神靜聽。
「我打聽了很多家媒體,目前只有『Book閱讀全球』電子書平台有消息,他們說其實在夏彬軒輕生前三天,有接受他們的專訪。之後他們就開始製作影片,不過因為事務繁忙,進度不快。但我有去催了,應該快要完成了。」他一面說道一面拿出手機:
「嗯……我確認一下……已經發表了,比想像中還快。」
「發表了?」
穎潔不禁提高音調,智勳將手機拿給她看,她不禁眨眼。
「好,謝謝智勳哥,讓他們提高效率。我待會就去看。」她迅速走向茶水間,將水壺放下。
「嗯。其實也不用那麼急,這種專訪,還是在沒人打擾的時候專心看比較好。」智勳眨眼,依舊幾乎不帶表情:
「妳真的很重視他吧?」
「才、才沒有……只、只是再怎麼說,他人不在了,又是我大學時期的朋友所以……」
穎潔撇臉,目光飄忽,容顏泛起微淡的紅暈。
「沒關係。那麼,我先走了。」
智勳轉身離去,只剩下穎潔在盛水的聲響。
○
夜幕低垂,不見星月。
穎潔坐在書房的電腦前,屏氣凝神。
「現在,終於能好好專心看了……」
她低喃,使用滑鼠,將游標指向──
Book閱讀全球:夏彬軒生前的最後專訪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