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申請而來的案件證據，應青罕見地失了神。
作為一名律師，他所擅長的乃是民事糾紛，然而為了一位大學好友，他不得已插足一件刑事訴訟。
原以為能迅速解決，可一仔細探究其中，他立刻注意到這個案件仍存在許多不自然的疑點，可能暗藏與檯面截然不同的真實。
為釐清事實，他馬不停蹄地四處奔波，可這畢竟不是他所擅長的案件類型，效率非但不彰，數天的通宵也使他難以集中注意力。
「不行了……」
實在太疲憊，應青起身，走向落地玻璃，眺望迷人的城市夜景。
漆黑中燈火輝煌，迷你如模型的車輛塞滿了交通要道，這是一天最後的返家潮，而工作進度尚未達標的他，沒有加入其中的打算。
他將視線移至隔壁大廈同層樓的辦公室，不出所料，早已熄了燈。
沒見著熟悉的身影，應青下意識嘆出一口氣。他還想，那人剛回國應該會對工作上心些……
那是華夏建築事務所的老闆辦公室，也正是宋胥喬工作的場所。
律師與建築設計師，在工作忙碌的程度上應該是能夠相提並論的職業。
概括言之，兩者都是沒有案子時閑得發慌，一接到案子便忙得焦頭爛額的工作。
但不知怎麼地，宋胥喬總是很悠哉。
明明是個頗有才華的設計師，就學期間、出了社會也都陸續得過不少獎項，如今還有法國進修的背景，怎麼看都不是缺案子接的閒人。
「該不會還像以前那樣，把案子推給其他設計師吧？」想著友人懶懶散散的模樣，應青摩挲下巴，思忖合適的責備說詞。
剛出社會還可以說經驗不足，現在他們都要奔三了，再不努力些，可會被社會淘汰啊……
不過就算被他嚴厲責罵，那人也很難改變好吃懶做的毛病吧？
「想什麼這麼出神？」
伴隨兩聲輕叩，熟悉的嗓音從後響起。
旋身而視，只見宋胥喬手持兩杯咖啡，笑吟吟地朝他走來，溫暖的笑容令他瞬間忘卻幾乎成型的責問。
他正想著這個人，對方立刻心有靈犀地出現，果然他們之間有著孽緣般的情誼。
宋胥喬將其中一杯咖啡遞給他，接著循著他的視線望去。
「看夜景？真是不錯的閒情逸致。」
「你才是吧？」應青接下咖啡，忍不住出聲責問，「身為剛歸國的老闆，才幾點就下班了，都沒有事情要處理？」
宋胥喬顯然內建自動過濾責備的系統，對他的質問不以為然。
「才幾點？」宋胥喬用力指了指牆上的時鐘──晚間九點半，「阿青，你的標準下班時間越來越不可思議了啊！」
接著，友人宛如老婆子般碎念起來，像是工作過度會積勞成疾，還有要他不可以天天熬夜，要多多休息……
哪怕大道理聽起來就像疲勞轟炸，應青卻不自覺放鬆肩膀，嘴角淺淺上揚。
友人毫不掩飾的關心正如手中這杯香郁的咖啡，擴散著無法忽視的暖意。
他以為自己忘了放鬆的感覺，現在赫然發覺，只要和宋胥喬待在一塊，就特別愜意。
應青邊聽邊啜了口咖啡，不由地抬眼，定定凝睇精緻的側臉。
淡淡的酸甘如絲綢般滑入喉嚨，湧起一股濃郁的香氣，蔓延味蕾，是他所喜歡的藍山咖啡。
他不禁暗自感嘆：知我者，莫若宋胥喬。
可這平常總鬧得他生活亂七八糟的友人，怎麼突然變得如此貼心？
「你怎麼會來？」
宋胥喬敞開一抹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想見你，所以來了。」
「我剛好也很想見你。」
彷彿早就知道友人會吐出肉麻的話，應青遊刃有餘地回以同樣的口吻。
「阿青，你越來越不好玩了！」
應青聳聳肩，「不然你期待看到什麼反應？」
「驚慌失措？」
他白了宋胥喬一眼，眼底是要對方趕緊說出真正來意的恫嚇。
看懂了他的意思，宋胥喬嘆口氣，翻找起褐色公事包，不久，一張燙金的邀請函被遞到他眼前。
或許是累了，應青有些恍神，只覺得這場景真像是高中時，有女孩子藉由宋胥喬之手送給自己情書。
「這是？」
「高中同學會的邀請函。」指著封面碩大的字體，宋胥喬攤手解釋，「主辦說前幾年寄給你，你理都不理，所以就寄給我，要我務必親手交給你。」
「只是工作剛好都衝上了。」
似乎想起什麼，應青眼色閃過複雜，口氣也不自覺強調。
宋胥喬也不揭穿他，「不拆開看看嗎？」
打開信封，他拿出質感極佳的邀請卡，一眼看出簡約而精美的風格乃是出自好友之手。
「很漂……」
猛地頓住話頭，邀請函夾著的照片使應青愣住了。
多麼令人懷念的照片──三十多個學生穿著制服，整齊地坐成四大排，笑容滿面地與老師、校長合照。
裡頭都是他所熟悉的人物，有他、有宋胥喬，還有……
一張清麗溫柔的臉龐映入眼簾，直闖心扉，令久無波瀾的心臟狠狠一顫。
不想見到她──這就是他這些年都選擇不參加同學會的原因。
「她今年不參加，你可以安心地來。」
被戳中心思，應青驚駭地抬首，意外捕捉到摯友來不及掩飾的忿忿不平。
「你特地和主辦確認過？」
「不然呢？」宋胥喬反問他的口氣充滿理所當然，「要不是已經和主辦確認過，我怎麼可能甘願跑腿？」
這句話注入他心底，化為一股龐大的暖流，充盈四肢百骸。
呆怔良久，應青輕輕地道了聲謝謝。
「你就是特地為了送這個而來嗎？」
「不，是來找你商量一些事。」
他將邀請函收入抽屜，卻忽然一陣天旋地轉。
應青很快意識到那是好友連同他一起轉動椅子，卻無法對伸過來的雙臂反應，懷裡一沉。
好友用力緊抱住他，緊得好似以此確認他是否存在。
「胥喬？」
「讓我靠一下吧。」
充滿倦怠的嘆息讓應青的思考頓時短路。
細細碎碎的栗褐色髮絲垂在一旁，搔得他脖子有點癢。
「怎麼了？」
難得友人如此示弱，應青小心地撫碰背脊，表示安慰。
「阿青，我能和你傾訴嗎？」確認他給予肯定的答覆，宋胥喬才說了下去，「我有個怎麼也排解不了的煩惱。」
「又戀愛了？」
根據經驗，好友只會徵詢他感情方面的建議。
但出乎意料地，宋胥喬搖搖頭。
「我在吧裡認識一位圈內朋友，他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一位和他很要好的朋友，因為深怕彼此友誼會被破壞，他一直隱藏感情。」深吸一口氣，宋胥喬繼續說，「可最近他發覺自己和那位朋友聚少離多，也不像以前那麼熟識，所以他想，是不是該好好告白，還是乾脆就這麼放棄了。」
「你那位朋友有多喜歡對方？」
宋胥喬想了想，「願意為對方放棄整個宇宙，只求陪在對方身邊。」
「那怎麼可能放得下手？」
一針見血的點破讓宋胥喬頓時出神，應青也不打擾好友思考，藉此端詳起近在咫尺的臉龐。
凝望小巧的瓜子臉，俊美無儔的挺拔五官暈著淡淡的惆悵，與他回憶裡各年齡階段的友人緩慢疊合。
少了青澀稚嫩，多了幾分成熟，以及難以言喻的魔性魅力，讓人升起想要一親芳澤的渴望。
他猛地別開臉，好似繼續凝望下去，會再也無法自拔。
「如果是我，我會建議你那位朋友不要放棄。」他回答，卻又甚不滿意地補上一句，「雖然朋友變情人確實很難，然而也正因為友誼，無論結果如何，多年的友情並不會因此脆弱得禁不起打擊。」
宋胥喬啞然半晌，接著失笑起來。
「阿青，我果然不該問你。」
應青眉頭一挑，卻感覺友人湊近了些。
溫熱的鼻息噴發在鼻尖上，近在咫尺而更顯碩大的眼眸眨了又眨，如蝶翼的長睫毛也跟著搧動，而優美的唇型微微上揚，莫名誘人。
他可以聞到淡淡的古龍水香，正由大衣領口與格子襯衫飄溢而出。
「你一點都不懂喜歡上朋友是什麼感覺。」低沉如大提琴的嗓音，竟有些蝕骨銷魂。
「那不然你懂嗎？」
「我當然懂。」宋胥喬斬釘截鐵，視線避開他的質疑，移向遙遠，「每次和另一個人互動，都恐慌著會被對方察覺心底不該存在的情誼，深怕彼此連朋友都做不成……」
話語越說越輕，輕得好似被揉入背景。
剎那，應青的心臟漏了個拍。
他分明感覺好友話中有話，思緒卻凌亂得無法順利統整。
「什麼時候的事？」他忍不住問。
宋胥喬促狹一笑，「言情小說裡的事。」
一聽這不是好友親身有過的經驗，應青莫名鬆了口氣。
「你明明知道我不看那種東西。」知道，但還總是找他諮詢戀愛煩惱。
「不、阿青，你是因為太久沒喜歡上別人，所以才不懂。」
「我……」
細指驀地抵住嘴唇，像是不想再聽他不專業的建議，或是反駁。
可他的注意力卻落在唇上，微冷的指尖因觸及他而逐漸滾燙。
視線被無形引導上俊美的臉龐，與褐色眼眸四目交接。
那眼底閃動的波瀾，似乎想傾瀉出什麼，卻又像是漩渦，漸漸把他轉入其中。
他一時恍如著了魔，即便想要拉開距離，卻被那雙攝人心魄的桃花眼直逼得動彈不得。
在翻滾的波濤淹沒他前，摯友忽然拉開一步，若無其事地站起身。
「時間不早，我先回去了。」
應青驚醒過來，但他不動聲色地捻起桌上文件，遮住一時間難以理好的表情。
「他應該豁出去……我說你的朋友。」他思忖片晌，給出比較有建設性的答案，「對方或許太習慣友誼型態的互動，如果你朋友忽然改變相處方式，對方肯定會發覺的，這麼一來就有機會。」
「怎麼改變？」
「明確地表達情愫，或者，若即若離，讓對方感覺失去。」他摩娑下巴，吐出眾人常言的俗諺，「失去才會讓人懂得珍惜。」
在宋胥喬帶上木門前，忽然又回身望向他。
「阿青，你是不是也太習慣我的存在？」
「什麼？」
應青一時沒反應到宋胥喬指的是方才他朋友戀愛的那個話題。
「如果突然聯絡不上我，你會擔心嗎？」
應青給他一個理所當然的眼神，宋胥喬勾起淡笑，卻沒有絲毫笑意。
「你會擔心我，但……不會主動來找我。」
木門碰地闔上，沒給他機會反駁。
應青沒漏看友人旋身前的眼神，既無奈又哀傷。
禁不住心底無來由的躁動，他立刻起身，快步追了上去。
「胥……」
一踏出門，他和捧著資料的法務助理撞個正著，頓時白紙黑字漫天散落。
「應律師，實在不好意思……」
「沒事，是我沒注意。」話雖如此，應青頻頻望向事務所門口，已經不見摯友的身影 。
明知自己現在再追出去，也不見得追得上好友，他還是一替助理撿起資料後，便衝出事務所。
但果然追不上了。
不知怎麼地，應青一陣焦慮，不由地噴出一聲嘖聲。
他一直認為摯友是個好懂的人，歸功彼此的默契，很多時候他們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傳達彼此心思。
然而，他卻搞不懂今天的宋胥喬。
失去往常開朗以及輕佻，並充滿惆悵、無奈與疲倦……讓他非常不安。
他不喜歡這樣的宋胥喬。
他希望，摯友能夠永遠無憂無慮，就算懶懶散散也無所謂。
「真是的……那個笨蛋幹嘛突然為別人的事情這麼惆悵？」搞得他的心情也跟著不好了，又疲倦、又煩躁的。
他忽然好想念摯友燦爛的笑容。
我原本是想寫胥喬的勾引，但後來覺得不太順暢就砍砍砍，變成了胥喬正在苦惱中，找了很多人給建議，最後還是忍不住找了應青，應青也不負眾望地（？）給了個應該有的回答。
創作內容
日常 (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