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與魚
「妳想再養魚嗎?」
不知何故,常在母親的靈堂前祭拜時,憶起母親的這番話語。而這番話語,會伴隨手上立香的白煙,冉冉上升。
母親過世三年了,但這番問話,我卻難以忘懷。
我想,可能是因為在過去養過的寵物中,只有魚,是母親跟我一起想飼養的。因此只有養魚,才有更多與她共通的回憶。
縱使,養魚的回憶是悲涼慘淡的。
飼養那些魚兒的時光,是在一個格外淒寒寂寥的年初。
當時,我早上一下樓,便是走向水族箱,確認魚兒是否安好,並凝神欣賞孔雀魚與熊貓鼠的泅泳身影。尤其是熊貓鼠,因為牠們與一般魚種不同,時常匍匐在石子上,毫無動靜,特別使人擔憂牠們是否健康。往往需要輕敲水族箱,方能使牠們躍動,抑或拍動魚鰭,在清澈澄靜的水中悠游。此外,熊貓鼠有躲藏的癖好,以致時常無法找齊牠們的蹤影。因此我與母親時常坐在水族箱前,四處尋覓牠們的蹤跡,好似在玩捉迷藏,饒富趣味。每當找尋到一隻熊貓鼠,內心便能湧起些許成就感。
那是母女倆,一段幸福愉快的韶光。
不久,母親決定要擴增水族箱的規模,因此購買了許多紅蓮燈,也換成較大型的水族缸。紅蓮燈本身色彩鮮豔、晶瑩剔透,加上於新缸底鋪上絢爛奪目的石子,使原已相當美觀的水族缸,錦上添花。
一日,母親表示魚的眼神十分呆滯,而不知牠們有多少靈性?我回應她,蒼生皆有靈性,人類會認為眾生不如自己有靈性,只是自我為中心,未設身處地去想像牠們的感受而已。比方先賢莊子曾與好友惠施曾有「知魚之樂」的爭論,魚是否有靈性,誰能任意否定?況且,我能從魚兒貌似呆滯的眼神中,隱約體會到牠們的心情,因此,我深信牠們其實是充滿靈性的生物。
歷經歡樂愉快的三周,早晨我一如往常地下樓,望見母親凝視水族缸。但當我走近,發覺母親的神色黯然凝重,故自己原本溫熱的心靈,驟然冷卻。我鼓起勇氣,轉首注視水族缸。登時,內心感到一陣抽痛──有許多紅蓮燈身上出現白斑,甚至有數條已經不時翻肚,載浮載沉,在與死神拔河。其中有兩條,已經翻肚,漂浮於水面上。
自從養魚以來,我初次感到,隆冬是如此的清冷凜冽。
我與母親隨即前往水族館,尋求挽救之策。而後,我們終於釐清牠們患病的原因──由於是冬季飼養熱帶魚,因此必須使用加溫棒,而我們起初所使用的加溫棒尺寸雖符合原先的水族箱,然而我們後來換成較大型的水族缸,卻沒有更換較大的加溫棒。是故,水溫不足,導致牠們受凍,抵抗力下降,進而被黴菌感染,甚至病亡。於是,我們不假思索地選購符合水族缸尺寸的加溫棒,以及買藥治療,期望能及時挽救牠們。
在我與母親奔波的過程,只覺穹蒼晦雲密布,冬風冷冽刺骨。
更換加溫棒與投藥後,原本清明澄澈的水,因藥物而漸轉為一片混沌汙濁。曾經那般清澈明麗的魚缸,已不復再。我心驚膽戰,時常禱告,祈願別再有更多無辜的性命,因自身的疏忽而葬送。
然而,那只是無可實現的祈願。
每當走向水族缸,我只能目睹,一片混濁的水,及更多的紅蓮燈──包括孔雀魚與熊貓鼠,與死神拉拔奮鬥的過程,以及一條條浮在水面,似在對主人做最悲情悽絕的控訴。
我這才幡然醒悟,這不單是「疏忽」,而是無可逃脫的咎責。牠們的慘狀,意味著身為飼主的我們,罪證確鑿。
母親勸勉我:
「我們身為飼主,也是罪魁禍首,因此必須為牠們負責到底。」
我深感認同,不單是因為責任,而且我一直深信魚兒是有靈性的,牠們一定能感受到,臨終前的病痛折磨。唯有竭盡心力去挽救,方能贖罪,也才能問心無愧。
數日後,春節來臨,紅蓮燈、熊貓鼠已經全數死亡,只剩兩隻孔雀魚,尚與死神搏鬥。然而藥物再度用盡,且水族館多半休市,好不容易才向一間海生水族館買到藥。
但一返家,便發現為時已晚。
我心頭一震,愁雲慘霧再度籠罩,既是悲切哀愁,亦是困惑不解──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安慰自己,可能只是牠想抵抗翻肚,又喪失平衡,才會無意識地四處衝撞。然而,我卻難以說服自己──會不會是牠禁受不住病痛折磨,才會企圖自戕,來轉移痛苦,甚至是企圖自我了斷?
但我又隨即提醒自身,牠是魚,不會想到要自戕或自盡,這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而且,其它魚也飽受過病痛折騰,也沒有出現這般行為,可見牠並非因病痛而自我傷害。然而,我卻無法因而撥開籠罩心中的愁雲,依舊一片迷濛蒼茫。因為,我一直深信,魚是有靈性的,我無法以「自作多情」來自我欺瞞!
我的眼神,空洞茫然,忍痛再度投藥,我虔誠祈禱,拯救這孤苦的生命吧……
向晚時分,我心驚膽跳地回首,那垂死掙扎的孔雀魚,不再動彈。
我心頭一涼,立即呼喚母親,並向她傾訴,我內心的傷痛與懊悔,但母親勸慰:
「我們已盡力補救了。」
然而,罪惡感早已化為利刃,劃下無可抹滅的刻痕。
此後,我與母親再也沒有養魚了。母親逝世後,我更不清楚自己是否該再養魚了。
此際,我仍駐足於母親的靈堂前。
「妳想再養魚嗎?」
現在換我發問,而這段問話,伴隨縷縷白煙,冉冉上升,恍若直達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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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於《有荷文學雜誌》第十七期刊登。但本作在該刊物中誤植為散文,但實為小說,對此該雜誌發行人已公開更正。
不過,本作當初寫作時,原為散文,最後在多次修正後,改寫為極短篇小說。且該作是首次刻意使用純文學筆法而成(小說方面)。因此該作確實有散文的風味,但也可說是小說。事實上,小說與散文的界線有時是很模糊的。
而為何會算是小說,除了調整過行文外,主因是有虛構成分(真人實事改編)
最後,天氣極為嚴寒凜冽(比本文還冷),遍地降雪下霰,還請諸君注意保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