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中的漂流木
捷運來了。
我撐著眼皮，尾隨隊伍上車，左顧右盼、環顧四周，就是期盼能夠找到空位──因為我現在頭痛欲裂，若無法坐下來，身子可能無法站穩，而頭暈目眩……
有任何空位嗎？有任何空位嗎？
內心的焦慮，伴隨視線的游移，不斷迴盪響徹。然而，視野卻已被人群佔據。大量乘客早已將走道擠得水洩不通，幾乎摩肩接踵，座位早已被埋沒於人海之中。
而這些乘客，就像成群結隊的沙丁魚一般。
我緊咬牙根，持續撐著眼皮，握住鐵桿，正打算閉目養神──
此際，我隱約看見附近有個博愛座，是空著的。
我不禁瞪大雙瞳，再仔細環視附近的座位，發現一般座位確實都已做滿，但多半是年輕人，其中有滑手機、打電動、小睡的。
沒有任何人，直視前方。
而我，又是個年輕人，他們也八成看不出來我的不適，因此要讓位是不可能的。
那現在要怎麼辦？若要坐下來，就只能坐在博愛座上嗎？
但是，年輕人坐博愛座，往往會被投以異樣，甚至是鄙視的眼光。可能一坐下來，就如坐針氈，根本無法安心休息。加上現在人潮如此密集，一旦坐下來，就不知道會有多少目光，宛若無數利箭，狠狠飛射過來，使我芒刺在背。
而且，隨時都會出現比我更需要坐博愛座的人。尤其是若出現老弱婦孺，博愛座勢必會生出無數利刺，使我彈跳起來。
縱使沒有生出利刺，也會有大量利箭自四面八方而來。
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坐下……
我緊握鐵桿，緊咬牙關，視野忽明忽暗。因為捷運的搖晃，使頭疼愈加劇烈，甚至開始昏眩。
再這樣下去的話，遲早會站不住……
但是，我還要再搭十多站，可能無法撐到那時候。要先下車嗎？還是說再等一下，就會有一般位的人下車，就會有位置了。但根據以往經驗，接下來人潮會越來越密集──而且真的快撐不住了……
或許，只要稍微坐一下，就會好一點了吧？只要頭昏的感覺好轉，我就立刻起來。若真的一直好不起來再下車。
我深呼吸，很難為情地坐下博愛座，打算閉目養神片刻，就趕快起身。
我甫坐下，旋即靠上椅背闔眼，意識逐漸沉落黯淡無光的深海中……
然而，意識卻還不及沉落海底──
「起來！年輕人，不要裝睡了，這裡有個老人家需要坐，現在年輕人都愛用裝睡這招嗎？」
我的意識，恍然被捲入湧升流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湧出了海面──
我睜開眼，一名皺眉的中年婦女，及一名白髮蒼蒼的老翁，映入我的眼簾。我慌忙起身，放低姿態解釋：
「不好意思，但其實我不是裝睡，我是因為頭痛欲裂，又沒有其它位置，我才想稍微坐下來一下……」
「是嗎？別找藉口了，這種年輕人我看多了，明明就好手好腳，卻還霸占博愛座，而且很多人就用裝睡這招，這樣讓多少真正需要的人坐不到妳知道嗎？」
中年婦女理直氣壯，目光鋒利，狠狠睥睨著我。
「沒關係啦，看得出來這位小姐是真的不太舒服，我也只要搭個幾站而已，一下就到了。」老翁搖手謝絕。
「沒關係，請坐請坐，這位小姐也讓出來了，不坐的話會不好意思的。」中年婦女笑容滿面，語調客氣婉轉。
「哎呀哎呀，真的沒關係啦。」
「別客氣，您趕快坐……」
「沒關係，請坐吧，我還可以。」
我擠出微笑，請老翁坐下。即便我還是頭痛不止……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小姐謝謝妳。」
老翁頷首莞爾，才緩緩坐下。
我再度撐著眼皮，抓握手環，身體不斷顫晃，又開始頭昏了……
「小姐、小姐，我快到站了，位置先給妳吧。」
我回首，一名中年男子起身，指向空位。我雖然很想坐，但實在不好意思，車上還有這麼多乘客，就這樣讓給我好嗎？而且他是真的要到站了嗎？
而且，他的右手似乎拿著什麼，但被擋住了。
「沒關係，我還……」
還不及語畢，倏地一個猛烈剎車，中年男子踉蹌，隨即摔跤。
我不禁暗自驚呼，男子遲未起身。
「沒事吧？」
幾個人蹲下身，將他扶起來。此際，我才看見他手拄拐杖。
難道，他其實行動不便嗎？
我垂下眼，環望四周，在一般座位上的多數年輕人，仍持續滑手機、打電動跟小睡，無動於衷。
再望向剛才的博愛座，發現剛才坐下的老翁，也已起身，並對我招手：
「小姐，不好意思，我記錯站了，其實這站就下車了。剛才坐了妳的位置，真是不好意思啊。如果我還是給妳坐，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老翁道歉後，捷運車門也打開了，他尾隨隊伍，步履蹣跚。
而其他站著的乘客，沒有人靠近那空著的博愛座。
我頓時覺得，若這些乘客是成群結隊的沙丁魚，那空著的博愛座，就如汪洋中的漂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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