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裡描述的「頭腦空白」原來真有其事,紀楚麒現在才明白。
「從門外看不出來,原來裡面這麼大啊!」在警告的視線下,夏裕哲仍擅自環視他的住處一圈,又擅自坐了下來。這個動作迫著紀楚麒把醞釀已久的趕人語句,通通吞回心底。
紀楚麒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會允許這位不速之客進到家裡。他不是應該用盡全力賞對方一巴掌,咆哮著要對方滾得越遠越好,藉此真正地了斷糾纏多年的初戀嗎?
凝視夏裕哲數刻,紀楚麒自覺失態地移開視線。
童年回憶中圓圓胖胖的容貌仍無法與眼前這張俊美無儔的面容重合。
他很難不去注意對方結實的胸膛,一看就知道有鍛鍊的習慣──他怎麼記得對方天生體弱多病?
況且他分明記得這傢伙從小矮他不止半截,怎麼現在都要高出他半顆頭了?
紀楚麒忍不住微蹙眉頭,還沒開始暗自探究,就覺得心驚。怎麼從剛才到現在,他都一直偷偷注意對方的改變呢?
這些年來,他不一直都逼迫自己要把童年和青梅竹馬的事情通通忘了嗎?
「楚麒,可以倒杯水給我嗎?我真的渴到快連馬桶水都能喝了。」
「廁所在走廊盡頭右轉,你可以去了。」忍不住吐出冷言冷語,紀楚麒持續注目那張和幼時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容貌。
他忍不住懷疑,眼前彬彬有禮的男人根本就是騙數高明的詐騙集團,目標是放鬆他的戒心,再趁機向他父母勒索。
「呃……拜託?」
面對歪著頭央求的男人,紀楚麒深吸一口氣,倒了一杯冰紅茶作為禮數。
「謝謝你。」夏裕哲接下冰紅茶,如沐春風的笑容充滿感激。
也不知有意無意,修長的指隱約觸碰到他的指尖,令他吃驚顫了顫。但他很快恢復了淡然的表情,坐到夏裕哲對面。
「你真的是夏裕哲?」紀楚麒試探地問,沒有放過對方任何一點小動作。
「裡裡外外都貨真價實。」
「你能證明嗎?」
夏裕哲輕笑一聲,毫不介意地侃侃而談:「記得嗎?小時候我追不上你時,你總笑我是『小胖子』,我感冒時你改笑我『鼻涕蟲』,而且你總不喜歡我這雙眼,笑我是『綠眼妖』。」
「也許你從別人口中聽來的。」眸光一動,紀楚麒搖了搖頭。
「那你想讓我怎麼證明?」
事實上紀楚麒沒打算證明,他打從心底希望對方是詐騙集團,證明不了正好。
因此他沉默以對,沒有給出答案。
「真是的,難不成要把我們從小的事蹟通通抖出來,你才肯相信我嗎?」俊美的男人苦惱地搔搔頭髮,紀楚麒訝異地發現連這樣的小動作,都如此令他心動。
他暗自取笑自己,總說要斷絕對初戀的情思,怎麼這個人一回來,就被挑撥得心神不寧?
「我們這麼久沒見,不是應該熱絡點對我嗎?不用這麼無情吧!」真不知道無情的人是誰呢。紀楚麒在心底反駁。
「誰知道你是不是詐騙集團或是綁匪。」
氣氛尷尬下,夏裕哲輕嘆口氣站起身。「那好吧。」
總算要走了嗎?紀楚麒鬆了口氣,心頭卻有股難受感隱隱作疼。他安慰自己,就把這個人真當作詐騙集團看待就好,過幾天就忘了……
驀然,金屬碰擊聲迴盪於室,紀楚麒聞聲回頭,馬上看見令他雙頰發燙的畫面──夏欲哲正把褲頭解開。
「你在做什麼!」他的聲音大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呃……我的屁股有個痣的事情除了父母外,就只有你知道,所以我覺得脫下來就能……」
「夠了、夠了、夠了!誰想看那麼噁心的畫面。」童年一起洗澡的回憶活靈活現地躍出腦海,紀楚麒滿臉通紅地一面擺擺手,一面別過頭。
「那你要我怎麼證明身分?」
紀楚麒做了幾個深呼吸,要求自己恢復理性。「我不想證明了。」
「我是誰都無所謂?」
「我沒那麼說。」
或者該說,他根本無意證明出正確答案,只是想做出質疑……他早就認出眼前這個人,就是害他痛苦多年的罪魁禍首。
「我只是覺得……你變了很多。」話剛說出口,紀楚麒便暗自喊了聲糟糕。這話怎麼說得好像他一直想著對方?
所幸夏裕哲完全沒有因此多想的樣子,反而發出輕笑:「你是指我的身材嗎?嘿,沒想到我能成功減重對吧!小時候你總是喜歡捏我肉肉的臉,掐著肚子的三層肉放聲大笑……」夏裕哲邊說邊翻起衣服,露出緊實的腹部。
紀楚麒撇過頭,努力好一陣才克制住順著夏裕哲的話去端詳對方的衝動,可又忍不住用緬念的眼神偷瞧眼前明明小自己三個月,卻成長到比他還要充滿男人味的人。
尤其看不出青澀的俊臉,一次又一次對他展示魅力不減的微笑,讓他一不小心就深陷其中。
他暗地想像,眼前這個人在美國歷經了怎麼樣的生活,才能一改幼時傻裡傻氣,變得如此成熟,可他發現自己難以想像,更問不出口。
「不過減重沒什麼了不起,你看起來也比以前纖細……是不是營養不良啊?」夏裕哲故作認真,實則揶揄他。
和幼時迥然不同的口氣,像是平輩朋友之間互相調侃般……也對,他們出生就差三個月,本來就是同輩,是他小時候總把自己當成年長一方。
「我只是食量比以前小。」
「我倒覺得你可以再吃胖點,雖然現在就非常美了。」
紀楚麒愣了一瞬,接著毫不客氣吐嘈。「美不是用來形容男人的吧?」
「唉呀,我剛從美國回來,還沒那麼習慣說中文嘛!」一口飲盡紅茶,夏裕哲無辜地眨眨眼,「而且我可是一下飛機就直往你這裡趕,現在正又累又餓又渴。」
「餓死正好,我家沒有東西能給你吃。」紀楚麒冷漠地撇過臉,掩飾自己因小動作而不由泛紅的臉頰。
「唉?我特地趕來見你,不需要這麼殘酷吧?」
再度嘆出一口氣,紀楚麒不作回應地起身,從冰箱裡翻出今早做沙拉剩下的吐司。
「所以呢?」紀楚麒不以為意地勾勾嘴角,「你回來做什麼?」
「說是為了見你……你願意相信嗎?」承受他的怒視,夏裕哲一派輕鬆地接住他朝俊臉砸過去的吐司,拋下先前溫文儒雅,放鬆而笑。「看你的反應,似乎沒有接到通知?」
「什麼通知?」
「我拜託伯父伯母通知你,我會回來借住。」
「我沒有收到什麼通知。」即便心頭為之一震,紀楚麒仍保持鎮定,「而且我家空間不大,也沒有多的床位。」
「伯父伯母說主臥室應該可以借我使用。」
突地被打回票,紀楚麒一時語塞。怎麼還沒得到他同意,爸媽就擅自給了通行令?
「主臥室空間大,被我拿去放畫具了,我不希望隔天東西壞了一半。」事實上主臥室被他拿來堆放用不上的書籍,畫具他珍惜得很,哪有可能亂丟。
「我早就沒那麼笨手笨腳了,絕對不會弄壞你的畫具還是畫材。」
「我不想冒險,況且那些東西味道很重。」
「打開窗戶稍微通風就好了。」
「但是……主臥室很久沒有打掃了。」
「我不介意。」或許注意到他不自然的強硬,夏裕哲忍不住笑了,「我甚至不介意睡沙發還是浴缸,地板也行……當然,如果能像以前一樣一起擠一張小床也很好。」
「不要,我不想因為被青梅竹馬壓死而上頭條。」紀楚麒幾分氣結,不自主朝對方翻了個白眼。
然而這番話仍讓他回想起小時候,平時英氣風發的他總因為怕黑而對玩伴示弱,最初只是半夜偷偷鑽進對方被窩,後來次數多了,就名正言順賴著不走。
「拜託,別那麼狠心嘛!請你務必收留我!」
夏裕哲央求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他盯著那張俊臉,胸口那股莫名的騷動似乎更加鬧騰。他想拒絕,但這傢伙回來應該是和他父母通過氣的……
良久,紀楚麒呼出一口長而無奈的嘆息。
他不想再去驗證心頭的鼓譟,更不想承認自己根本鐵不下心拒絕夏裕哲。
「你這大小正好去睡垃圾桶。」他口吐惡毒的言詞以掩飾動搖,同時往久未使用的主臥室走。
「咦?所以到底是……楚麒,你去哪裡?」
「把畫具通通搬出來。」紀楚麒沒好氣回答。
不理會後頭傳來歡呼一般的聲音,他關上主臥室的門,隔絕出寧謐的獨立世界,同時褪下鎮定的面具。
「……糟透了。」他忽然萬分佩服自己。
面對那個舉手投足無不令他回憶童年,又逗得他心悸不已的人,自己居然能夠支撐這麼久,實在演技非凡,簡直能申奧了。
只不過,光是支撐這半小時,他就到了極限。
「隨隨便便離開,又隨隨便便回來,這到底算什麼啊……」眼底不知不覺湧起氤氳,莫名的委屈佔據心房,他忍不住捂著臉掉下淚。
他很久沒有哭了,而印象裡第一次哭,也是因為夏裕哲。
那個人被小混混圍住的那次,就是他有印象以來第一次哭,然後在那個人無聲無息離開後,他也總是為對方哭。
每天魂不守舍地等待那個人回來,卻從沒真等到對方。
後來,他只能安慰自己就算對方離開,也一定會惦記他,像電影情節那樣寄信給他……可他也沒等到一點消息。
就是那時天天夜夜的眷戀,才讓他意識到自己早就喜歡上青梅竹馬。
生根心底的初戀發芽得太遲,遲得他來不及把自己的感情訴說給對方,這份單純的喜歡就被標上永遠的刪節號,再也沒有後續。
這七年來,他一直致力於遺忘,每天三餐似要求自己放下懵懂的情思。
可這個人一回來就宛如嘲諷他般,使他多年的努力通通白費。
他好不容易才把難以割捨的情感丟到內心深處,好不容易才習慣一個人生活,為什麼這個人要回來破壞他的人生呢?
良久,宛如哭夠了般,紀楚麒緩慢地呼吸吐氣,同時揉揉發僵的臉頰。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彷彿告誡自己,他呢喃著胡亂擦掉淚痕。
堅持已久的事情,怎麼能因為對象回來就輕易動搖呢?
而那個人這次回來又能待多久,借住總是有期限的,說不定過不了幾天就再度不吭一聲消失……他應該把危機當轉機才對。
沒錯,正因為當事人出現,才更有可能了結長久以來對初戀的執著。
紀楚麒下定決心了。
這次,他一定會好好死心。
因為,他再也不想過七年前黑暗又寂寞的生活……再也不想被所愛拋棄了。
整理好情緒,再三確認自己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哭的痕跡,紀楚麒才打開門,卻差些直接撞入某人胸膛。
「呃……」
夏裕哲的手伸在半空中,奇妙的動作也不知原本是想做些什麼。
「幾歲了還搞偷襲?」紀楚麒打起精神,斜睨面露尷尬的男人。
「沒有啦,我只是想敲門和你說,我會去淋浴一下,以免你找不到我。」語調起初有些狼狽,一會兒又變回爽朗,「對了,明天的報到日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什麼報到日?」
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紀楚麒第一次發現自己挺善變的。前後不過五分鐘,他已經開始後悔答應讓夏裕哲住下來了。
「剛才好像忘了告訴你,我這次回台的目的其實是讀書……明天不是一中的新生報到日嗎?」
直到夏裕哲提起自己的學校,紀楚麒都有些恍然。
他是學生會成員,照理來說不會忘記新生報到日這麼重要的事情,不過因為職務緣故,身為美萱的他沒有到場的必要,因此沒怎麼放在心上。
「你……你回來讀書?!」宛如五雷轟頂,紀楚麒吃驚得瞪圓了眼。